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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英锐 | 釆风记
更新时间:2020-12-09 来源:广东作家网
因为一次釆风,我与两位画友回到我阔别了三十几年的家乡溪东镇。镇文化站站长大牛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他接侍我们。
大牛姓崔,人比较矮,加上胖,让人觉得他腿特别短,好像上下身比例不协调,将军肚也太过突出。辨识度特别高的是,他油光可鉴的光头和笑咪咪的眼晴,说话声音尤其宏亮,坐在沙发上,绝类弥勒。
大牛边冲茶边说:老同学,这人啊,到了一定年龄,就开始怀旧了。这两年我经常打听你在哪?但一直没有消息。
我接着大牛的话说:是啊,大牛,一晃就三十多年了!光阴似箭,好像才一眨眼功夫呢,人生苦短啊!
是的,人生苦短,但兄弟情长啊!老赵说。阿光笑着点头。喝完茶后,大牛提议说带我们出去走一走,我们三个人都说好。
溪东镇是韩江一路向南往鸵岛方向将近出海的冲积岛,有约六米高的堤围沿江围住,旧时设有十几处渡口,出入都得靠渡船,分别通往鸵岛、海阳、瀛洲等地。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去鹏城时溪东镇还没有通桥。因此受交通影响,生活也相对落后。但它有一更好听的名字,叫绿州宝岛。
韩江到此,分成了东西江,将溪东镇围住,至近鸵岛处又合汇在一起,这样,溪东镇的地理位置就得天独厚,四面环江,环江堤围便将江东镇人民保护起来了。
这里土地肥沃,人们安居乐业,到处有水稻、菜园、瓜地、芭蕉、竹林、池塘,这些旧时原野的田园胜景与自然水系纵横交错,结合得恰到好处,有如一幅幅天然的画作,南方的大榕树,与片片绿色菜地、蕉园、竹林、池塘水系交织在一起,村落倒是成了绿荫里的点裰了,真可谓篱落乡村绿为屏。
因为过去交通不便,溪东镇人民仅靠耕作为主,改革开放之后,发展也十分滞后,所以,至今还保留着乡野原生态的味道,反而使我感觉特别亲切!小桥流水人家、篱笆残桥小屋、鹅棚鸭寮鸡窝随处可见;村前瓜架、屋后芭蕉、龙眼石榴枇杷木瓜树、玉米甘蔗蔬菜大棚等等,使溪东镇这宝岛绿洲的负离子,高出城市中心好几百倍,城里人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就拖儿带女总往这里来度假。特别是到端午节前后吃新鲜竹笋的季节,这里经营竹笋宴农家菜的乡村餐厅,更是热闹非凡。
溪东镇在抗战时期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还是共产党地下工作的根据地,属于革命老区。
过去流传说溪东镇如果三年不崩堤,母猪都可挂金耳环,可见溪东镇土地有多肥沃,是真正的世外桃源。韩江以前一到枯水期,便有一大片金黄的沙滩,那沙滩的沙质洁静细腻,沙里面有很多贝壳类和爬行类小动物,韩江的河鲜品种也特别多,人们经常会去捉来当菜吃。
现在不仅没有了沙滩,连建起来的溪东人民大桥,也因为河床过分採沙成为危桥了!
由于地壳受地震的影响,溪东镇被冲积出了两三座小山,海拔只有四五十米,其中最出名的是鲤鱼山。
鲤鱼山上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三元塔,是溪东镇的标志,可惜在一次地震时,塔上的葫芦顶及最顶层,给震坏掉了半层,这塔也就成了危塔,但始终屹立不倒。
三元塔是当时户部侍朗林熙春倡建,据说那时是为了破海阳郡风水而修。鲤鱼山脚还有一座关帝庙及一座禅隐古寺,山下鲤鱼潭隔壁就是溪东镇急水渡,至今这些故地还保留着。由于韩江到此,江面突然收窄并且转弯,水流汹涌湍急。旧时闽地和客州的船只,到了此处,必烧香跪拜平安,故而得名急水。
大牛毕竟是文化站长,还是懂得我们画家喜欢看什么。他带我们到原溪东公社政府的旧办公地址,这座旧屋在文革时期未受破坏,保存得相当完好,是驷马拖车的地主大宅桃源里。
现在桃源里已归还华侨。里面几块镂空金漆木雕,还被列为国家级文物;门楼左边雕的是桃园三结义,右边雕的是三英战吕布;人物刻划精微细致,惟妙惟肖!这些都是出自清末民初海阳郡著名木雕艺人之手,真真是巧夺天工,刀刀见功力!比如那关云长的长胡子,就是一条条毛发粗细的线,也是镂空手工雕出来的,让人叹为观止!我师弟阿光还跟师兄老赵开玩笑说,让他把胡子也留到这么长。
在桃源里出来后,大牛说去五兄的理发店喝几杯茶,顺便让我们了解一下溪东镇的风土人情。
老赵与阿光非常赞成,说乡下人的理发店,也许很有故事呢。大牛还说自己这剃光头的,三天两头就要往五兄的理发店跑。五兄的手艺远近皆知,使剃刀的功夫力度拿捏得相当好,手艺一流,总之怎么剃怎么刮都让人舒服自在。
从桃源里出来,往五兄的理发店去的路上,我们经过了“忠字亭”。这“忠字亭”是现代牌坊,我们乡里有两座。
“忠字亭”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产物,在地上竖起四条水泥柱子,形成三个方型门洞,中间大,两边小,大门洞宽有六七米,能过车。这水泥柱子的面上,用水泥渗白石米涂了,然后等半干时,用清水洗出白石米,有的还做些简单的图案或文字。中间大门洞上面的横梁正中,做着伟人头像,是浮雕,还有放光芒的斜线。两小门洞上面横梁中间各做了个立体的“忠”字,“忠字亭”因此而得名。
这现代牌坊,有别于旧时留下来的牌坊,旧时的牌坊,是一座牌坊一部戏,有王侯将相,文人士大夫,还有丰功伟绩功劳卓著的名人。如果是女子贞节牌坊,那是古时这位女子的血泪史!记录着女子多少辛酸与折磨!有的是活守寡一生,甚至有的连丈夫都未见一面!每座牌坊都是有故事的。
旧时海阳郡牌坊街,就屹立着二十几座牌坊,这是本邑先贤为海阳人民树立的丰碑,是海阳人的骄傲,也彰显海阳的文化底蕴。而现代牌坊,却是为政治服务而建的,建筑艺术与旧时的牌坊比,真有天渊之别,有如渔目与珍珠的分别,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经意间,我们便来到了五兄的理发店。
“老五,我带几位北京来的大画家让你认识认识,这是我同学瀚哲。”大牛进了五兄的理发店,往八仙椅上一坐,掏出那包硬盒中华,抽出一支递给五兄,然后将烟放小茶几上最显眼位置,就自个盘起脚,幽然自得地抽起烟来。
“五兄好,我少时,也经常在您这里理发,您手艺真好!大牛兄抬举我们,我们就一个画者而已,一辈子在路上的行者。”我边说着对五兄作揖,伸手与五兄握了握手,阿光与老赵也跟着我问五兄好,也一一与五兄握手。
五兄念了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并亲切招呼我们坐下。
我打量起整个店,觉得这五兄的理发店,委实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
一张典型的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使用到现在的理发椅,也许都可以做文物了。这椅放斜时是用人工操作的,椅背后有一弯弯如镰刀状的铁牙锯齿形铁条,像这椅子的尾巴,约三公分宽度,厚约半公分。椅子放斜让人上半身往后仰躺下时,就靠这一格一格的弯尾巴来控制斜度,这上了年纪的椅子一放斜就叽叽作响,四只椅脚已用生满绣迹斑斑的铁皮围押着,不让这椅架子给散掉。墙壁上一面镜片,水银已经严重老化,像是沾满鸡屎,但还是略可照出人影;镜子旁边吊着一片不知剃刀在上面磨刮了几千万次、黑黑的、硬梆梆的剃刀专用帆布;两把上了年纪的剪刀和一把手工理发剪;三把剃须刀和一把专挖耳屎用的挖耳刀,几条沾满黄棕色汗渍、破着小孔的小毛巾和一个印有工农兵图案的旧式洗脸盆,加上三张油漆颜色退尽、坐得有点光滑、没了木纹的八仙椅,就是五兄理发店的全部家当了。
我和老赵、阿光很惊讶五兄这份坚守的功力!居然,乡下还有这么古老的理发店!五兄这理发店地方还蛮大的,有三四十平方,因此也有条件摆上一张破旧缺角的茶几,一套功夫茶具,可惜几个茶杯都是裂痕明显,杯口残缺,茶杯的颜色已经认不出底色,白开水倒进去,也已经是天然的浓浓茶色了。这茶杯,似乎有几十年了,也从未洗过。
大牛说五兄这间理发店,是江东镇甚至是整个海阳仅存的最古老的理发店。而每天只要五兄这里店门一开,附近几个村的老少爷们,都会往这边来聚会,或者喝茶或者理发。
因为,五兄几十年的理发技术了得!
因为,这里每天的街谈杂闻很多!
因为,人天生就带有好奇心。
听大牛讲,这五兄是一位十分健谈的小老头,他的知识面十分丰富。他的祖上是客家人,但是从他父辈开始,就到溪东镇来了。
五兄平时与人相处极好,社会上各种类型的人,他都接触得多,并会投其所好。
每天在这里理发的人来自四乡六里,见到带点邪气的江湖人士,五兄会聊一些金庸先生笔下的武侠人物,什么令狐冲张无忌金世遗黄莹郭靖周伯通之类,也会聊水浒一百零八好汉,他最喜欢讲武松杀嫂;读书的学生弟到这里理发,五兄就会聊些古文观止史记明清野史或者《红楼梦》《西厢记》、《三国演义》甚至《金瓶梅》什么的,而每当说起三国时,还经常会考学生弟几个问题:三国里面,谁是有名无姓的?谁是有姓无名的?谁又是无名无姓的?有时居然把一些高材生也给问得答不上来。还有,见到大牛这类的领导或者文化人,五兄便说一些阴阳五行周易鬼谷子奇门遁甲梅花易数之类。五兄经常夸大牛政绩不错,比如文化站搞得好,广场舞也跳得不错,见大牛去镇文化广场示范跳舞,说弥勒佛居然也会跳舞。至于那些三四十岁,讨不到老婆的光棍过来理发,特别是乡里清洁工老员之类的光棍来理发,五兄就会偷偷与他们聊一些哪家洗脚店又来了什么漂亮的洗脚妹妹,哪间发廊有异性按摩服务等等!
就这样,五兄这里每天门庭若市,信息混杂,当然这里也是一个街谈巷议的地方,最能反映出一些最真实的社会声音,简直就是溪东镇的新闻传播中心。
五兄还有一“优良”传统,他是特别节俭的人,每天到了理发店,泡茶的时候,是先下一点点茶叶,泡个两三遍,浓的自己喝。若有人进来了,他再加几片茶叶,再有人进来,他又再添几片茶叶。就这样,整天就只这一泡茶,加了若干次茶叶,从上午到晚上收摊,就这一泡茶。五兄说这叫“即茶”(即,潮语,接或添加的意思)。
如果碰到乡里清洁工老员来了,五兄就会对老员说:“老员你哩爱食薄,只块哩正即个。”这句话也是潮语,意思是说,老员喜欢喝淡的茶,这刚加了茶叶,冲出来的茶比较浓,而实际是五兄不让老员喝浓茶。
“你们坐,我来冲茶,京城来的大画家!贵客贵客,难怪今天早上,我左眼眉毛老跳,屋檐下的喜鹊也叫个不停,还真有贵人到!真是让我这破店篷壁生辉。今天店里的灯光,也觉得分外的亮,你看牛站在灯下这光头,比平时油亮得多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牛站,就是识得名人大家,本身就是牛人啊!”五兄慢条斯里地说着。
他真会说话,忘不了带着夸了大牛一句,难怪大牛要领我们来。五兄一边习惯性往海阳县郑氏手拉朱泥壶里添茶叶,一边接过大牛递给他的烟继续说:“当画家好,在外面见的世面广,写生就等于在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寄情天地间,写意人生!”他还不忘调侃大牛,说大牛抽的中华香烟,肯定又是免钱的,就像在他这里理发一样,从来不用给钱。
我们几个人听后,都轻松地笑着,喝着五兄递过来的刚冲的茶。大牛摸了摸光头笑笑,脸有点红,有点不好意思,并对我们解释说,虽说是理发不给钱,但却经常给五兄送烟送茶,也等于给了钱,比给钱还和算,但自家兄弟嘛,不能计得那么清。
我岔开话题,对五兄说:“五兄,您的这份坚守的功力,可真了不起啊!”
“还真是!跟你们画画一样,慢工出细活嘛,心静就行,其实,这也只是份糊口的工作。最主要的是,我自己怕寂寞,每天来我这里的,什么人都有,外面街谈巷议的信息量也多,能说的天南地北,会吹的头头是道,每天这里笑声满屋子,这样我也比较快乐,容易过日子,大家都快乐就好,是吧?”五兄边说着边冲着茶,冲完就叫我们几个人先喝。
老赵与我都点头赞五兄是位会过日子的人,阿光也赞五兄这茶好喝。大牛也不忘恭维五兄几句:“五兄远近闻名,过去江东公社的老领导,理发一直都认五兄,现在退休,搬到城市里面住,也隔三差五的往这乡下来,为的是与五兄这份感情,哪怕聊几句话也好,何况五兄修脸剃须的功夫特好,是吧?今天高兴,五兄,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重新换一冲来,不要即茶,喝完茶我带他们到外头转转去。”大牛接着我的话说。
五兄起身在一不大的柜子里拿出一小包茶说:“牛站,上次你拿来的那包东方红,就剩下最后这么多了,下次来记得再带点来。不然你三天两头往我这边来,次次要喝好茶,我哪喝得起啊。”五兄说完自嘲地朝我们三人微笑。
老赵看着五兄在换茶叶的手明显在小抖。他对五兄说:
“五兄,今天打扰了,谢谢您的盛情招待,也从您这边学到很多很多东西,您的这种平常心,是我们画者必须具备的。谢谢!真谢谢!”
五兄说:“不就是图个简单嘛!虽然理个头发几块钱,但一天理十个八个的,也能安排好我自己的生活,不用给孩子增添压力就是,这年头,也不客易啊!”五兄说完话,把刚泡第三遍的茶递给我们一人一杯。
喝过杯茶,阿光说:“牛站的站长茶就是好,五哥冲得也好,真羡慕五哥!能把简单的事做一辈子,这本身已很不简单啊!佩服,佩服!五兄。”
大牛听阿光夸他,心里就高兴,一手摸着自己的光头,一手摸着将军肚对着五兄说:“下次来,一定给你带茶叶,别的没有,几斤免费茶叶还真能有。”
大牛说完就开心地笑,我们几个也开心地笑,笑声弥漫五兄整间理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