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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粤军789之林培源

更新时间:2020-10-22 来源:广东文坛

作家简介

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澄海人,青年作家、清华大学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2017-2018)。小说见《花城》《山花》《大家》《作品》《青年文学》《小说界》《江南》《长江文艺》等期刊,出版有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中信出版社,2020)、《神童与录音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等,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作品入选《2019短篇小说》《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等。

创作谈

从高中初拾小说到现在,我写作的年份几乎是我现在年龄的一半。十余年的时间里,我的写作分成了两半,衍化出两种不同的类别(风格):一类带有些寓言和传奇色彩,注重形式、结构和叙事技巧。在这类小说身上,虚构文体和现实之间呈现为一种扭结的姿态,小说的切入视角通常是“反常识”的,它赖以为继的运行机制甚至违反了现实生活的逻辑;另一类小说,则带有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基调,注重讲故事、塑造人物,利用工笔和细描,尽可能贴切地摹写人物的心理、行为和情态,这类小说通常带有地域小说的色彩。这里的地域,指的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潮汕地区——具体而言,是地处粤东的潮汕小镇。我将这一类小说归为“潮汕故事”,它们被辑录在一部名为《小镇生活指南》(中信出版社,2020年)的“潮汕故事集”里。

两类小说就像林中分叉的小径一样延伸开来,它们从同一个起点出发,试图抵达不同的远方。如果说第一类作品偏重于“小说”,那么它试图把握的是小说这一文体所包孕的“文学性”,并借此进一步打开小说形式的空间。因此,它会有意无意地沿用元小说、不确定叙事者等技法,让结构像钢筋水泥一样裸露出来。在这类小说身上,形式并非凌空虚蹈,而是以坚实的现实经验作为地基的。换句话说,形式只是作为一种显在的标志,并最终变成一个包着故事内核的果壳。用《哈姆雷特》里的台词来形容,它宣称的是这样的姿态——“即便我身处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

这类小说较为典型的有《白鸦》《神童与录音机》《诞生》《消失的父亲》等(均收录在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以《白鸦》(首发《青年文学》2014年第7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14年8月刊转载)为例,这是一篇典型的“反常识”的短篇小说,何为“反常识”呢?简单来说,就是其叙事的起点,是有悖现实逻辑和日常认知的。

谈及“反常识”时,文学史上有一系列小说会跃入我们的视线,比如卡夫卡《变形记》、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科塔萨尔《万火归一》……这类小说以笃信无疑的姿态告诉读者: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的事,在虚构文体中是可以“真实”发生的——人变成甲虫(《变形记》)、虚构和现实相互重叠(《小径分叉的花园》)、人裂变为两半(《分成两半的子爵》)、身份互换与时空错位(《万火归一》)……诸如此类的“反常识”既挑战了我们的日常认知,同时也构建起文学独特的“真实”。

《白鸦》是篇“概念先行”的作品,它的灵感来自对“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话的反拨。小说写的是叙述人“我”(一个少年)的父亲与一只浑身白色的乌鸦之间的故事:白鸦进入“我”的家庭,它在为父亲这个鸟痴挣得名声的同时,又埋下了“祸患”。小说写了“我”眼中的父亲、白鸦,以及在瘟疫(禽流感)背景下爱鸟成痴的父亲与乡民之间的对抗。小说用了许多魔幻的笔法,将白鸦塑造为既神秘又神奇的形象,但它其内聚焦的还是世道人心。《白鸦》将这种神秘主义揉成齑粉,洒进日常生活的内里,它写了生命中的“不可能”和“可能”,也写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悖谬与溃散。当然,这样的小说若要成立,最好是借儿童的目光进行窥视。这位叙事人远离成人世界非此即彼的道德评判,同时又是故事的见证者和转述人,他赋予这个亦真亦幻的寓言性故事以存在的合法性。因此,在这个“反常识”的小说中,视角的选取,故事如何开端,就显得极为重要了,它们需要慎重的考量,最终落到细节之中,每一处针脚都要精巧、密实。

接下来的问题指向了“反常识”写作的对立面,即我所谓的“常识性”写作。

何为“常识性”写作呢?它的标志之一是没有“颠覆和挑战读者的认知,而是在现实的缝隙中揭开普通人的生存和精神困境,注重日常生活的情感、体验和细节的描摹与刻画”(《现实主义的“常识”与“反常识”》)。这一类小说指向了我们惯常认知中的现实主义文学,它青睐于“故事”的一端——如果我们将小说这一叙事性文体比喻成天平的话,那么,它的一端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既带有西方近现代小说的特征,也离不开中国“小说”的传统),另一端则是读者津津乐道的“故事”。在这里,我将小说和故事略作区分,小说家可以是“讲故事的人”,但“讲故事的人”却不一定是小说家。它们之间有着某种相伴并行的关系,一旦小说试图脱离故事的束缚,它就会在形式、叙述和语言等方面进行变革,做出种种有违故事惯例的惊人举措来。这方面,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或许是个突出的例子。

然而不讲故事的小说,就是好小说吗?这个问题恐怕没有绝对答案。

在“常识性”写作或者说传统现实主义的小说中,我们往往会在记住故事的同时,记住某些动人的细节。多年前我读过张万新的短篇小说《马口鱼》,记忆犹新。一方面你可以在里面读到延续自沈从文那一脉的小说腔调,另一方面这个小说又是自成一格的,主人公对马口鱼的痴念,带有些志人志怪小说的意味,令人过目不忘。这样的小说,读多少遍都不觉得腻烦。它有一个无法复制的好故事,而好故事的标志之一是可以被复述并口口相传。甚至,当它脱离小说这一形式时,作为单纯的故事也是非常迷人的。这时候,好故事就如同长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想栖息在哪里,就栖息在哪里。

《小镇生活指南》中收录的10篇小说,大致上是些遵循“讲故事”原则的小说,它们带有很强的“常识性”写作的色彩。这是我初拾写作时便习以为常的小说作法,它们大多以潮汕小镇为背景,聚焦于一些边缘的、被遗忘的、生活在困厄中的人。这些人包括退伍的越战老兵、远嫁他乡的越南新娘(《奥黛》),守庙的老人(《他杀死了鲤鱼》)、制棺人和他的儿子(《躺下去就好》)、离异的中年妇女(《水泥广场》)、游戏厅老板娘(《姚美丽》)等。小镇人物构成这部“潮汕故事集”得以成立的最核心的元素——另一个元素是潮汕方言的有效使用。

我们知道,西方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有个典型特征——多以故事主人翁的名字来命名。关于这点,可参考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中对笛福、理查逊和菲尔丁等小说家作品的分析(笛福的《鲁滨逊》、理查逊的《克拉丽莎》、菲尔丁的《汤姆·琼斯》)。这个现象一方面和西方的启蒙思想、人文主义传统有关,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小说观念的演变。人成为小说家焦点的同时,也成为透视社会的镜像。《小镇生活指南》试图延续的,就是这一传统,它着力呈现的是人与人、人与自我和社会的关系。

从写法上来看,这个集子也是有迹可循的。为了呈现这种关系,除开第一人称叙事(《青梅》),剩余篇目多数严格遵照第三人称叙事的规则。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最大限度地将作者的声音抹去,用故事人物的视角代替作者去观察、行动和思考,以人物的“声口”取代作者开口说话。在我看来,作者不应该用操纵木偶的方式去操控人物,而应该尽量贴合人物的精神世界,如同昆德拉所言,创造一个“道德悬置的领域”。也因此,这些小说的结尾多是开放性的,比如《姚美丽》和《秋声赋》两篇,姚美丽在故事结尾坐上哑巴司机驾驶的摩托车后座,思绪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间飘忽不定,而阿秋在精神失常后,被父亲用绳索缚住,这个苦命人的未来如何,既是已知,也是未知。

当然,分成两半的写作并非全然迥异、互不干涉,它们都发端于我的潮汕故乡,属于广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正如韦勒克所言,“现实主义是一种理想的典型,它可能并不能在任何一部作品中得到彻底的实现,而在每一部具体的作品中又肯定会同不同的特征、过去时代的遗留、对未来的期望,以及各种独具的特点结合起来”。现实主义也是文学中的“理想型”。

以上,就是我对如何写小说、何为现实主义文学的“独抒己见”。


访谈

“如何潮汕,怎样小说?”

□陈润庭 &林培源

陈润庭:你是从高中时期通过“新概念”作文大赛走向文学的,后来又专注于纯文学的写作,能谈一谈不同时期创作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吗?

林培源:高中阶段痴迷于拉美文学(《百年孤独》)和卡夫卡,同时又受到上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滋养,书写了一些注重叙事技巧、取材于潮汕故乡的小说,后来陆陆续续又写了些青春文学,在二者间摇摆不定,2013年前后,我开始专注于短篇小说的写作,毕竟对于出身潮汕小镇的我来说,青春文学所裹挟的城市、爱情和感伤主义离我太遥远了。只有投身熟悉的潮汕故乡,我的小说才能呼吸,才有血肉。

陈润庭:你所书写的潮汕在地理上属于岭南,但在文化意义上它又自成一格,你如何确立书写的地缘坐标轴与内在的独特性?

林培源:在中国文学的版图里,潮汕、岭南似乎总是“边缘”的,因此,书写潮汕意味着如何平衡好独特性与普遍性。潮汕方言、潮汕风土民情、习俗等进入小说,是彰显其为“潮汕文学”的一个鲜明标示,但如何把握好小说的“度”(叙事技巧、描写、故事、人物等),如何将小说的艺术性提升至某种世界性的高度,却是我孜孜追求的目标。小说总是写人,关键就在于,写作者要贴近笔下人物的内在精神、写活人物的喜怒哀乐。只有这样,小说才能打动人心,才具有超越地域界限的普遍性。

陈润庭:你书写潮汕的小说多以“清平镇”为虚构空间并借此描绘了形形色色的人,从四处漂泊的游子到驻守神庙的老人。你笔下的人物总是命途多舛、走投无路,这似乎显示了你对乡村的未来有一种悲哀的态度。在乡土不断失落之中,坚持书写乡土,究竟意味着什么?

林培源: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似乎意味着,我们一旦踏上了现代化的进程就再也无路可退,乡土的失落在这个意义上是必然的。但在我看来,文学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具有一种批判和审视的功能,在艺术层面,它还具有“逆转时光”和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小说家可以像普鲁斯特那样“追寻逝去的时光”,让逝去的人和事复活,在流转多变的时代里抓住人性的闪光,抵抗现代性对我们的戕害,这也是文学存在的意义。 

陈润庭:你的《神童与录音机》(2019)无论是风格还是书写的题材都与《小镇生活指南》(2020)有很大的区别。这其中既显示了你小说艺术的丰富性,又展现了你在外求学多年,已形成了某种“双线并进”的小说写作道路。在我的阅读感受里,《神童与录音机》里已经写到了一地鸡毛、人到中年的生活。这种用放大镜来细察生活的写法,无疑十分考验小说家的叙事能力。但《小镇生活指南》似乎更有某种生活的诗意与诗性。面对你更为熟悉的乡村,你笔下的人物行动更加张扬活泼,相比之下,对人物的内视镜似乎藏在更深处了。或许可以说,你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在介入你的回忆和乡村生活。你如何看待这种小说中的诗意?有哪些作品影响了你?

林培源:我对短篇小说的钻研从一开始就受到文学经典的影响,譬如鲁迅的《呐喊》《彷徨》、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等,加上自己本身即是“小镇人”,因此读这样的作品更是心有戚戚焉。你提到的“人物内视镜”涉及到了小说叙事的视角,相比全知全能的说书人口吻,我更喜欢一种近乎透明的“隐身”叙事。对我来说,这样的写作拥有更大的自由度和可能性。我很喜欢你提到的“双线并行”,我不想局限于潮汕经验,而是试图抵达小说所能抵达的边界。至于你提到的“诗意”,需要写作者在浸润于生活的沉疴遍地的同时,扬起内心的风帆,如此,小说的质地才不至于暗哑无光,而是充满了斑斓和光泽。总的来说,在我的理解中,现实主义并非铁板一块,它就像一只托盘,你可以往里面放下象征、寓言、抒情和描写等。因此,先锋写作和现实主义两种写作风格,本身就是一体的。


创作年表

●2013年:

短篇小说《搬家》《躺下去就好》刊于《西湖》第11期“新锐”栏目

短篇小说《小镇生活指南》刊于《文艺风赏》第7期

短篇小说《他杀死了鲤鱼》刊于《文艺风赏》第9期

短篇小说《婚纱》刊于《作品》第5期

●2014年:

短篇小说《两个葬礼与一场告别会》刊于《天南》第9期

短篇小说《白鸦》刊于《青年文学》第7期(《长江文艺·好小说》第8期转载)

短篇小说《奥黛》刊于《山花》第3期

短篇小说《青梅》刊于《青年作家》第3期

短篇小说《消失的父亲》刊于《青年文学》第1期

●2015年:

短篇小说《秋声赋》刊于《作品》第2期

短篇小说《邮差》刊于《花城》第5期

短篇小说《濒死之夜》刊于《文艺风赏》第11期(获《人民文学》杂志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

●2016年:

中篇小说《阴翳年纪事》刊于《青年文学》第8期

中篇小说《伤逝》刊于《湖南文学》第7期

●2017年:

中篇小说《边境行走》刊于《大家》第1期

中篇小说《宋河》刊于《文学港》第5期

短篇小说《姚美丽,或一九九七的歌舞团》刊于《江南》第3期

短篇小说《水泥广场》刊于《小说界》第9期

●2018年:

短篇小说《诞生:一份小说手稿》刊于《作家》第4期

短篇小说《希声》刊于《香港文学》第9期

短篇小说《大象在夜里奔跑》刊于《长江文艺》第11期

●2019年:

短篇小说《神童与磁带》刊于《广州文艺》第4期(《中华文学选刊》第6期选载)

中篇小说《金蝉》刊于《青年文学》第8期

短篇小说《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肖像》刊于《大家》第5期。

●2020年:

短篇小说:《蜂巢》刊于《长城》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