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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无愧于人的一生 ——忆秦牧二三事
更新时间:2020-10-22 作者:黄廷杰来源:广东文坛
鄙人自千禧年结束上班之旅,赋闲践行“静观天海”(贾平凹1990年莅汕赠墨)杂读养生,时而整理盘点人生文字。耳闻目睹远近文圈乱象,有感于文人的责任感、行为操守、文格与人格,由是常记秦牧的为人为文,日久弥珍!
当年,中共华南分局第一书记陶铸便说过广东有三“宝”:一是《羊城晚报》,一是红线女,一是秦牧。
子曰:“士先器识而后文艺。”
王匡(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长、秦牧入党介绍人之一)《读〈长河浪花集〉序后赠秦牧》称:“器识文章久噪名,为人心地水般清。”
早在文化大革命中期,便听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黄庆云大姐说:秦牧落难挂职下放,出差车船票、房租单,往往一撕了事;主持《广东文艺》(“文革”期间《作品》被易名),刊物被抓到什么“辫子”,他一概往自己身上揽!……
1976年秋日,有人从广州开会回汕告诉我:“秦牧问及你:若哆(几多)岁?生乜样?……”谅必是秦牧“文革”前任《羊城晚报》副总编分管《花地》《晚会》副刊的缘故吧,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欣欣然驰书致意。不多天,接先生语重心长大札:“……我感到,潮汕的文学工作似不够活跃,希望你们大家多作努力……”9月6日又来示:“……附来散文读了……可以见到,你在这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细致生动的地方仍随处可见。”12月,我为纪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图片展览事宜出差广州,抽空往《广东文艺》编辑部拜会潮籍诗家黄雨。说话间,进来一位年近花甲、穿湛蓝干部服、戴眼镜的大个子。黄雨忙用潮汕话作介绍——原来就是心仪已久的秦牧!先生乡音犹存,高兴地同我握手,睿智的双眼闪着热切之光。少顷,说要去开会,另找时间再谈。临出门,又回过头来:“怎呢唔(不)冲工夫茶?”黄雨说:“无茶盘家伙呀。”“是啊是啊……”秦老笑应着离去。
1977年9月23日,中共广东省委召开全省文艺创作会议。这是历劫后广东文艺界首次盛会 。24日晚上,代表们到中山纪念堂观看演出,我恰好与秦牧先生连座。他突然用家乡话问我:“听说汕头版画家陈望住的地方只有几平方?”又说:“明日我要到会上讲!” 我当他只是说说而已。翌日下午,秦牧果真在台上呼吁:“……如果真的没法解决,可发动作者舂灰砖!”是时全场掌声大作。会议最后一天,按约,乡彦黄雨先生领我往区庄拜访秦牧。普通公寓的第四层,两间小房互为犄角,缓冲区即客厅,已有一客人在座。秦牧向女主人、作家吴紫风作过介绍,继续被打断了的谈话:“……奇怪,我谈的本来是十分普通的道理,好多人却觉得十分新鲜……”我知道,他是指他发表在《广东文艺》三月号上的《辨证地探讨和处理文学艺术的问题——学习〈论十大关系〉的体会和感想》。先生5月6 日惠函曾谈到:“那篇小文是获得一些反响的……‘两百方针’的贯彻,看来是要经过不断斗争的。”记忆中,“四人帮”成阶下囚后,文艺界第一个站出来“正本清源”的,正是秦牧!先生接着饶有风趣地讲了一些笑话。告辞时,他打着手电筒送我们下楼直到大门口。我问他平时怎么上班,他说:“我不会踏脚车;挤公交车。”领教过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期挤公共汽车的滋味,我为这回答感到惊讶。
继《辨》文,秦牧又作投枪式的檄文《鬣狗的风格》。过来人知道,“十年浩劫”,秦牧的《艺海拾贝》竟成什么“响尾蛇导弹”,文人遭武斗,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女孩曾想把秦牧当“马”骑……秦牧被审查了四年半,搁笔整十年。《鬣》文1978年3月28日在《人民日报》发表,当天法新社即发通稿,说“共产党的机关报《人民日报》今天刊登了最近复出的作家秦牧写的一篇文章,斥责中国政界中的‘鬣狗’。……他援引鲁迅的话说,‘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4月2日 新华社《参考消息》又将它“外转内”,这已不是仅仅关乎一篇什么文章的事了……
不久,秦牧被国家出版总署借调到北京,参加《鲁迅全集》注释审订工作。这段时间,从《人民文学》到《儿童时代》,从《鸭绿江》到东海岸《榕树》,都有秦牧的新作——他要把失去的时间加倍夺回来。我从他1978年6月28日惠书获悉:“我在此十分忙碌,每月收到信、稿一两百封……”不由肃然起敬。此前,我曾邮国家出版总署转新写的一篇散文《蹦出怀的歌》向他讨教,秦老回函:“……迟复甚歉……是我看到的你的文章中最好的一篇……寄到哪儿去都可以……”我于是“壮胆”寄《人民日报》,3月17日接文艺部复函:“……写的不错……但由于这次高考广开才路各报发了不少……时间也晚了些,因而未能采用,现寄还。欢迎你以后再给报纸写稿。”时值“拨乱反正”之初,事已至此,便也封存“不表”了。回想起来,悔不该耗费秦老百忙中宝贵的时间。
1978年12月5日至16日,作协广东分会在广州沙面胜利宾馆召开文学创作座谈会。由于文艺界高层人物周扬、夏衍、林默涵、张光年(光未然)及李季、韦君宜等应邀到会并发表重要讲话,成为一次有全国影响的会议。开幕下午,秦牧发言,一如他的文风,从运动员攀登珠穆朗玛峰靠生活在珠峰的夏尔巴人当向导入题,疾呼:“报刊编辑,应该得到社会各方面的尊重!”场中从事编辑工作的作家不乏其人,反响不须赘言。
秦牧一向过着简朴的生活,寓所别说装修,连体面的陈设和热水器都没有,穿着也十分随便。1982年,《潮汕国画展览》择春交会时在海珠广场原展馆举行。我受汕头画院所托,一早驱车前往秦老家接他来参加开幕式。进门,见他一个人正在寂寂的小阳台上看书。这幅“冷风景”,自此镌在我心中!秦牧伉俪,一对作家,“共度风雨五十载/互怜白发,同励丹心”(2011.04.24《羊城晚报·新闻周刊》)。“老去诚知终化蝶”(“文革”后秦牧赠紫风诗句),然膝下没有儿女(黄雨先生曾告诉我:有朋建议他们领养一个均谢辞),没请保姆,生活各节,可想而知……
忆事多多,有的我一直藏在心底。有次在省城路上,先生突然问我:“×××这个人,意识是不是有问题?”我问乜事,他说那人曾给他写信,要他推荐其文章进《语文》课本。又,资深作家、首届全国传记文学奖得主贺朗告诉我:“秦牧住院,在病床上签名推荐你参加中国作协。” ……
1992年10月14日11时,广东省文联副主席秦牧心脏骤停西去,享年73。中国散文界有“南秦北杨”之谓。粤地组织在他名字前边冠以“大师”二字,此乃先生殊荣!但正如传媒所称,不知不觉,我们已走进没有英雄、没有权威的年代。这究竟是进步呢还是退步?!先生生前说过:自己满意的文章,只有那么三几篇。这是虚怀若谷,是严肃顶真的写作态度,也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半吊子作家没法达到的境界或曰高度。
■附记
鹣鲽情深。2009年8月,接到紫风大姐选编题签馈赠秦牧相画集,书名《俯仰无愧于人的一生》(取自秦牧自题油画像小诗结句),拜阅后我郑重供奉它于舍下书柜上层。犹记当年在穗《潮汕国画展览》开幕式上,我曾拉同庚老友画家杜应强请此行摄影师W给我俩与秦老拍了一照,返汕各忙各经年,待记起时,已不知照片的踪影(是时还没数码机呀),而摄影师W也外出拍照不幸失事作古了,终成永远的憾事……2011年春日,接广州来电:“黄廷杰同志吗?我——吴紫风啊……”哦!原来是为秦牧研究会征稿事。言谈中,我提及给Y大姐打电话老没人接,她说:“Y住两个地方。待我转告她,叫她打给你。”然而,电话未等到,却获悉紫风大姐于4月12日“化蝶”到天国与秦老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