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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文学奖第三届“大沥杯”小说奖获奖作品推介(三)

更新时间:2020-10-19 来源:广东文坛

《最后一道光》

●作者简介

吴向东,男,籍贯:湖北武汉。毕业于湖北大学物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在《十月》《花城》《小说月报》《作品》《广州文艺》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曾获全国孙犁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著有小说集《失重的山谷》和《黑色的歌声》。


小说《最后一道光》讲的是两个老工人暮年的故事。小说中“我”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不记得回家的路,最后连身边的亲人也不记得了。可在入养老院后,父亲却认出了仇人孙连中。由此展开了两个仇家暮年的故事。

父亲和孙连中年轻时,曾是上下铺的兄弟,有着共同的信仰,有着共同的奋斗目标。可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们竟然同室操戈,成为了仇人。当他们进入暮年,甚至在失去记忆后,内心那个早已遗忘的好兄弟的形象,渐渐拨开历史的烟云,走回自己的记忆。尽管,或也许他们已经不知道眼前是谁了,可却始终记得自己曾经伤害过的那份情义。

●作品点评

小说《最后一道亮光》记述了父亲患老年痴呆症后种种怪异的举止,以及与孙老头之间奇特而微妙的关系。记忆虽然消失了,却仿佛通向了历史的深处。荒诞年代人与人之间互为灾难,也有温暖亮光的碎片从生活缝隙里浮现出来。照射出人心灵的幽深处。过去年代发生的故事并未消失,而是层层叠叠压在心底,不经意间就露出痕迹。小说的结构舒缓,沉稳以及恰当地留白,耐人寻味。小说写得既有历史的纵深感,也兼备了年轻一代对历史的回眸。

——岳雯

●精华选读

孙老头说父亲记忆有恢复,我和妹妹却丝毫看不出。他瞅我们兄妹的眼神是陌生的,不屑的。彷如我们是空气。惟有老孙头登门后,父亲才有了神采。我心里有懊恼。妹妹倒不计较。孙老头一带父亲出门,妹妹就溜出去搓两圈麻将。我担心父亲又想起一号楼,就特意嘱咐此事。孙老头说,他是提过罗局长,却好像记不起一号楼了。记忆这个东西很奇怪,需要它的时候它不来,不需要它的时候,就像影子。孙老头说罢,叹口气道:唉,我都快成记忆专家了。

父亲晚上最喜欢和孙老头下象棋。不过象棋的走法由父亲定,有时开局没几步,父亲就随手拿一粒棋子吃了孙老头的帅。孙老头说,我又输了,父亲就乐呵呵笑。有天晚上两人下棋到很晚,孙老头都没离去的意思。我劝孙老头早回,说天黑了容易摔倒。孙老头忽用央求的语气说:孩子,今晚我想在他身边搭张床。孙老头一声孩子,喊得我一心热。母亲去世,父亲痴呆,我有好多年没听孩子这个称呼了。我说:行。不过我很快补充道:他晚上有时会说胡话,你睡妹妹的房吧。

妹妹一听乐了,忙替孙老头张罗卧具,说她这几天正欠瞌睡。父亲也看明白了妹妹的动作,乐不滋滋要帮妹妹。妹妹要父亲走一边去,别添乱。父亲说:我不添乱。我帮忙。可妹妹还没把床铺好,父亲就已经呼呼大睡了。孙老头见状,说想和我出去走走。

那晚的星星很亮,路灯却很暗,街道上已无多少行人,几个捞外快踩麻木三轮的工人蹲在路边抽烟。我们一出门,他们就盯着我们,有人还吹了声口哨。孙老头摇摇头说:看他们的德行,哪能和我们当年比。

我没有反驳孙老头。每个老人都会夸耀,也有权夸耀自己的时代。无论在那个时代,他们是生活得如意或不如意。有时候他们也不是夸耀的那个时代,而是夸耀那个时代里自己的青春和激情。

我身边的孙老头走着走着,也哼起了歌曲。仔细一听,竟是苏联歌曲《纺织姑娘》。我说:这歌我父亲也会唱。孙老头说:会唱,会唱,一唱起来,就像阶级兄弟。孙老头说罢,忽地面露喜色靠近我说:告诉你,今天白天他想起了孙连中。还是两个孙连中。

我听了心里一抽搐,说:一个不够还有两个?

孙老头乐了,乐得表情有点诡谲。他说:一个孙连中作伪证,害他后来攻了一号楼;一个孙连中三年自然灾害时,给他儿一袋奶糖。

我说:孙师傅,你说谎。他的儿就是我。自然灾害时,我在东北。孙老头听罢,蹙紧眉愣了会:哦,那是他记错了。该是给你妹妹。我说:我妹那时还未出生。孙老头说,哦,那就是给你妈。嗯,你妈年轻时可漂亮了。我说:那年代一袋奶糖可是稀罕物。孙老头说:是我养父寄给我的。他是码头工人,知道我是资本家大少爷。好这一口。

孙老头见我惊骇,有点得意。说:上海的淮海路你知道吧,我的祖屋就在那。那房子不输给一号楼。太平轮你也知道吧。我整个家族都在上面。当时我跟着小妈走,她慌慌张张,在码头把我弄丢了,也可能是故意的。

我仔细看着孙老头,他有点恍惚,又有点沉醉。我说:真看不出,你是少爷出身。孙老头说:哪能让你看出。唉,我和你爸屁股都不干净,要不怎成了冤家。孙老头说完,忽地又缄默了。  

我看孙老头面露难过,就说:孙师傅,别纠结了,他该谢你。你做得够多了。

孙老头听罢又笑了,笑得惨淡和无奈。

他说:孩子,是我在巴结他,是我离不开他。说出来你会骂我。我喂他吃,替他洗,帮他抠又臭又硬的屎蛋,就想让他认出我,认出我就是孙连中。

也许是夜晚太安静了。孙老头的话震得我耳边嗡嗡作响。我说:孙师傅,你疯了。你会吓坏他的。

借着路灯的光亮,我看到孙老头面色青暗。也许是受余仙姿的影响,我总感到孙老头和我之间有道纱曼,让我抓不住他的心思。

孙老头没接我话,却伸出二指向我要烟。我替他点上。他用力吸了一口,便剧烈咳嗽起来。我去路边的小卖部,买一瓶水递给他。他咕咚喝了几口,气息才算渐渐稳定。

我说:孙师傅咱回吧。他说:好,回吧。

我带孙老头回家,妹妹已经走了。我坐在屋里等着孙老头洗漱完毕,看着他脱衣上床。孙老头情绪有点低落,行走起来竟像我父亲。

我同孙老头话别,转身想走。孙老头忽地拉住我的手。回头再看孙老头,他已满眼是泪。他说:孩子,别怪我。我想替他找回,找回一起唱歌的孙连中。这个孙连中回来了,我心中的孙连中才能走。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没全明白,却只能向孙老头点点头。

……

那一夜,孙连中真的走了。


《失语》

●作者简介

曾楚桥,广东化州人。作品散见《收获》《中国作家》《天涯》《作品》等刊物。小说曾多次被《文学教育》、《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入选《2007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3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等文学选本。部分小说译成英文。出版有小说集《观生》和《幸福咒》。


《失语》这篇小说写的是北宋思想家、教育家、理学创始人之一张载临终前几日的历史故事。大量的笔墨在讲述张载病退回乡的路途遭遇,直到接着往下读,突然跳出了“我”——故事的叙述者和参与者,而这个“我”竟然是一名警察(北宋时期怎么会有“警察”这个称谓呢?)整个小说就有了悬念,吊起了读者的胃口。张载被汴京城的五爷欺负,双方僵持中不知如何是好,“我”作为风流底市的一名警察,也是整个事件的唯一目击者,突然出现,主持公道。在后来的路途中,“我”与张载同甘共苦,“我”还拔出手枪吓退了强盗,充当了护送使者这样一个角色。一系列与历史环境不相符的行为,却不觉荒谬,竟有大快人心之感。

●作品点评

《失语》是对历史人物的解构与重构,叙事冷静而节制,故事虽然发生在古代,但其指向仍然是现实的,关注的依然是当下生活。作品通过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绘,来再现历史人物的生活场景,细腻真切地呈现人物的心理活动。作家借古讽今,既对现实有着敏锐而细腻的洞察,又表达了当代知识分子对传统价值的继承与担当,在有限的时空交错中,让人体味到世道与人心。 

         ——王十月

《失语》的艺术形式是特别的,其思想深度可圈可点。作者精心构思的这个故事,借古代圣贤张载之手,表达出对文学的一种思考。小说标题隐含的意义清楚明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这个时代永远不能失语。结局以“黄粱一梦”终结了这个故事,可谓别出心裁。

        ——方娜

《失语》描述的是北宋大儒张载,辞官回乡途中遇到艰难险阻,抵达临潼驿馆,贫病交加而逝,弥留中留下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千古名言。小说采用了“穿越”手法,那句名言竟然是写在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警察手心里,把士人的一种文化精神贯穿在了漫长的历史中。

         ——段崇轩

●精华选读

我是在汴京城外见到子厚的。此前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载。他戴着一顶破旧花边狐皮帽,乘着一辆破马车,吱呀吱呀地响在汴京城外往西方向的官道上。其时天空沉暗,似乎要落雪,北风呼啸,偶尔能听到孤鸦的低鸣。赶车的年轻小伙子,是张载的外甥宋京。只见他神情哀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是宋神宗熙宁十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子厚,也就是张载,再一次辞官西归,和前次辞职不同,这一次,他是病退。

这辆破马车跟随张载多年,从嘉佑二年,张载进士及第,荣归横渠时开始,这马车就没有停止过服务。现在,这马车已经残破不堪,换过的车轴亦不堪重负,摩擦声如风烛残年老人的呻吟,让人担心随时都有可能咔嚓的一声,从此寂灭。原来的实木顶蓬现已穿了好几个洞。从车里仰面看,可以看到灰沉的天空。此前还有窗布,但最近不知被何人割走,只得临时从破旧的衬衫上剪了一块粗布用绳子绑着两边,扯成一个奇怪的多边形。寒风从外面灌进来,撩开狐皮帽的一角,我于是看到子厚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脸。也许是由于两腮陷得太深,所以显得颧骨奇高。要不是那双深邃的眼睛,真能让人疑心那是一具历经千年而不腐的干尸。

只有那匹马显得雄壮有力。子厚十分喜欢这匹马。它原是天水守将吕大防微仲的坐骑,去岁子厚曾与微仲一聚。子厚原来那匹老马把主人送到目的地后,竟倒毙于军营前。两人煮酒夜谈,相见甚欢。所谈宗旨自是无不知则无知,有不知则有知。子厚还记得,后半夜时,他和将军到营房外巡查,兴之所至,子厚不由得吟起子瞻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豪气还在,唯人已垂垂老矣!后来,子厚试图拉开一把硬弓,但最终只拉开一半,一阵咳嗽便如战鼓擂鸣般滚滚而来,顿时惊起了守夜的士兵,远远还听到他们的呼喝声。

子厚其实喜欢军营生活,他恋恋不舍,也念念不忘。国家安危,匹夫有责,何况子厚。临别之际,微仲亲自把他的坐骑牵到子厚跟前,深深一鞠:“与君一席话,胜读圣人书,子之所见,世罕有其匹。此地一别,不知何年才能见君一面。微仲无以相赠,特以坐骑相送,略表寸心。”

这真是一匹雄壮有力的马!子厚没有推辞。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匹马。他不断地抚摸马的身体,又抱着马头亲热一番,闻着马儿喷出腥热的气息,他本想作诗酬谢,但冲口而出的却是:“我喜欢这匹公马! ”

可惜壮志未酬,却要战马送归。没有人前来相送,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响在西去的官道上,子厚难免倍感寂寞。

前面是个拐弯,道路开始收窄。隐约有马蹄声传过来。宋京并不在意,他现在最为担心的是舅舅的身体还能不能支持到长安,到了长安就离家不远了。现在还有好远的路程呢,手上的银子不多,万一途中出了些什么差错,他都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舅舅的每一声咳嗽都能让他的心一阵紧揪。

当宋京看到那辆豪华马车突然间逼近时,他心里一惊,本能地收紧缰绳,但对方的车子却直冲过来,把他们的马车撞翻在路边。当场就断了一条顶蓬的横梁,马在那一刻也脱了缰。子厚被掼出车外,仰面摔了一跤。他的身体本已极度虚弱。肺病把他折磨得有气无力,如此剧烈的冲撞,让他差点儿背过气去。

好久,才听到一声悠长的咳嗽,像深水里一个水泡,从子厚的肺里缓缓冒出来。胸部的剧痛让子厚无法说话。

宋京摔得也不轻,但他顾不得自己,赶紧扶起正在咳得面红耳赤的舅舅,掏出他自己用的手帕要给子厚擦去嘴角上的血迹,被子厚竹枝一样的手挡住了。子厚爱洁。他不能容忍一条别人用过的肮脏手帕伸到自己的嘴边。宋京呆了呆,赶紧从舅舅怀里掏出他平时用的手帕来,擦干血迹,又拍净他身上的泥土。宋京正想扶子厚坐起来,身后一声暴喝让他不得不回过头来。

一个胖子站在他们身后,显然是个富有人家。肥胖的手指上个个都穿金戴绿。一身绸缎长袍,一看就知道是汴京城里最好的出品。胖子站在子厚和宋京的面前并不说话。说话的是站在胖子身后一身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

……


《照夜白》

●作者简介

蔡东,供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在《人民文学》《当代》《天涯》《收获》《十月》《光明日报》《中国作家》《花城》等刊发表小说,在《文艺争鸣》等刊发表艺术随笔。出版《星辰书》等小说集,出版《深圳文学:生长与展望》等专著,获得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柔石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鼓励。


《照夜白》是一篇奇异空灵的小说。小说中的大学教师谢梦锦以假装失声的方式逃避无休止的“说话”,并在同样以“说话”为职业的电台主持陈乐的鼓励帮助下,以全程沉默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课堂。“我与你相知未深,因为你我未尝同处寂静之中”,这两个擅长说话的人以沉默的方式相互呼应,并且在召唤着寥寥的知音者、同路人。

●作品点评

《照夜白》是一篇小说,读它,也像是在读一首悠长的诗。它的语言和细节,形式和结构,都非常讲究,没有丝毫的马虎,更有一种诗性的美。

 ——李德南

正如画纸围困不住宝马照夜白,什么也不能阻挡人对自由的向往,文学的价值正在于,帮助人类去追寻自由,实现自由。当许多青年作家还在书写着时代的“失败者之歌”时,蔡东已经开始反思并消解成功/失败这组二元对立中所隐含的工具理性逻辑,将异化为工具的“人”重新解放为自由的、诗意生存的“人”——至少在文学的星空下是如此。

——饶翔

小说内在的隐结构非常精妙,从说话到不说话,接着,又从说话到不说话,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段耐心铺陈、回环攀升的旋律,是超拔,是从现实到艺术品的升华感,是最终超越沉重的灵动和奇幻。好就好在,这奇幻又是来自于日常的,厚实,有重量感,不敷衍,不浮滑,也远不是技艺、灵巧等词语能容纳的。

——唐子砚

●精华选读

有些气味,只有下雨的时候闻得到。跟阳光晒出来的气味不同,晒出来的气味蓬松温热,就像夏日傍晚时分的树林,弥漫着的是暖烘烘的木香。雨天里的气味不那么热烈,却更悠长一些,从一道道细缝中宛转地泄露出来,若有若无地浮动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一间小教室,白墙,黑板,日光灯,十几排桌椅。窗外,雨一遍遍洗着植物,叶子内部浓绿的汁液似要挣破薄薄的表皮,随着雨水四下流淌。

同事们按顺序走上讲台,打开自己的课件,微笑,演示,讲解,做手势。谢梦锦抬头望着讲台,笔拿在手里,本子摊开着,都是做做样子。她正秘密跟踪那股气味,玄远飘忽的气味,像禅机和隐喻。她先是听见,听见衬衣的布料在呼吸,一呼一吸间,气味被带了出来。接着她辨认出,气味并无内核与主干,是麝香、柑橘、茉莉和檀香木的混合香气,香气从她上衣的纹理中迂缓地散发出来,停一停,往更远的地方飘散。这味道属于白色衣物洗衣液,洗衣液还剩小半瓶,在搁架的最右边。同样的瓶子,搁架上放了一长排,细看起来标签并不一样,牛仔布洗衣液,羊绒洗涤剂,深色衣物洗涤剂,丝织品洗衣液,运动衣物洗涤剂……

散会的时候,赵燕朵走到教室后排跟她打招呼,看见最亲近的同事走过来,她一时忘了,燕朵。发出声音的一刹那,惊觉不妙,“朵”这个音在卷起的舌头上愣了一下,勉强趔趄到嘴边,本该沿着嘬起的舌尖滑行而出的音节,僵直了,破碎了,碎片落满一地。汗一下子冒出来,凉意顺着脊背往下走。她低头收拾桌上的笔、本子和水杯,使劲儿往包里塞。

应该没人听见吧。一个完全走了样的舌尖音、合口呼,像随身听电池快耗尽时发出的声音,扁扁的,扭拧,怪异。

多喝水,少说话。燕朵说。

她点点头,指着喉咙,皱着眉,跟燕朵示意,表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燕朵挽起她的胳膊下楼。外头雨还没停,树下薄薄一层落叶,刚被风雨吹落下来,颜色还翠绿翠绿的。撑起一把伞,两人沿着青色花砖铺就的人行路往车棚走。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遍了,两株桃树、三棵缅栀子,接着一排石榴,就到了路的尽头。

才是中午,雨云在半空中一层叠着一层,天色昏暗得像是暮晚。走过桃树和缅栀子,眼前忽地明亮了起来。石榴花开了,刚开的第一茬,本来就热闹的大红色,经了雨水,更加明艳。她俩停住,立在伞下,静静地看着跟前这株石榴。

石榴花上落满雨珠,雨珠像被花瓣吸住一样,一动不动。

她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

这一排都是花石榴,不结果实的,就算偶尔结几个果也没法吃。燕朵说。她手指拂过榴花,雨珠簌簌掉下来。

我知道,在我老家不叫花石榴,叫“看石榴”。不结果也没什么,结果子不是很重要的事,反而,只有看石榴才能把花开得这样动人。

按照今天的设置,她不能发出声音,这番话只是在心里默默说了一遍。她想起家里的柜子抽屉,放满了杯壶碗碟,几年也用不上一回的,就是为了看看,看着喜欢。她从小喜欢的,好像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燕朵的车先开出来了,燕朵摇下车窗对她说,小谢,我倒宁愿嗓子发炎的人是我,就不用上那个台了。

话语涌上来,真正想说的话一波一波地上涌,在喉头凝结了,哽住了。她多想跟燕朵说说话。很快她听见燕朵又一次嘱咐她多喝水,她赶紧点点头,隔着玻璃怕燕朵看不见,干脆开了车门,一只脚着地,侧着身子伸出头去,让燕朵看见她点头的样子。燕朵挥挥手,开车走了。

燕朵,六年了,头一回我没上去讲,那些话,我是一句也不想说了。她坐在车里自言自语,把想跟燕朵说的话说了一遍。提眉毛,放松下巴,口腔打开,头腔也打开,她像在播报重要信息,每个字的声母和韵母都交代得很清楚,没有一个含混不清被吞下去的音,平上去入,也都到位了。回家的路上,这些完满的音节还停驻在车厢里,叮叮当当,或站或坐,陪了她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