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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娜 | 城市散文的诗学建构及精神气质

——以王国华散文集《街巷志 深圳已然是故乡》为例

更新时间:2020-10-13 作者:王晓娜来源:广东作家网

近日,深圳作家王国华的散文集《街巷志 深圳已然是故乡》由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发行上市,他在该书“写在前面的话”《城愁曰闲愁》一文中毫不讳言地指出:“以制造为基础的工业,早已演变为另一种乡愁。今天的网络化数据化,名为城愁,不如说是乡愁的升华。它对农业和工业布局下的生活自然是一种消解,但并不是替代品。”中国历来是一个有着乡土文学传统的国度,乡土小说、乡土诗歌、乡土散文汗牛充栋、硕果累累,“城市文学”却佳作不多,罕有成果。深圳资深移民王国华这本以“城愁”诗学内核拢聚起的深圳题材的散文集,以“深圳这座城”的诸多意象为符号建构起对城市文明和伦理的思考,堪称城市散文创作的优秀尝试。

如果说世间的每一个清晨都没有归路,那么世间的每一座城市都携有记忆。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其作品《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的扉页上,引用了作家艾哈迈德·拉希姆的一句话:美景之美,在其忧伤。帕慕克说:“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座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伊斯坦布尔城无疑就是帕慕克眼中和心底的“美景”,这座城市与帕慕克命运相连,其失落衰败,其末路沧桑,其民族精神及文化冲突,皆成为帕慕克毕生思想和创作源泉的根据地。我想,深圳之于王国华的意义,也并不亚于伊斯坦布尔之于帕慕克的意义。与广大城市移民作家一样,王国华前期确实有着结结实实的乡村经验,但他说:“或因幼年生活带来的阴影,对我而言,基本没什么乡愁。那数十年不变的村庄,冬夜在村口惨叫的野狗,从开始有记忆到离开它们,始终没有从中感受到美。对故乡的赞美,好像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政治正确。”而对于深圳,他则“可以每年一本到两本书,认认真真地写。十年后,有十多本书写深圳的书籍排在这里,便是我的城愁的呈现,亦是纾解”。作家的意绪和精神可以超越一个乡村或一座城市的有限区域,作家的感情亦可以超越一部作品的气场。一场划时代的改革开放的发生,一座城市的巨变在改革进程中充分显示的人格精神的事实,或许多少能让人们从一种正在中国大地上悄悄崛起的时尚方面,看到中国经济的改革和人的改革是如何迅猛地促进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是如何不断地改变人的观念和行为、刷新我们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王国华记录了这一变化,他的“城愁”代表了所有城市移民者的城愁,他代表了一个时代某个群体的缩影。

王国华的“城愁”诗学观通过城市意象得以建构。《街巷志 深圳已然是故乡》里的每一篇文章,其主人公都是深圳,是深圳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一猫一狗,甚至每一个人、每一个公园、每一家便利店和超市。“我夹杂在人流中,眼花了,仿佛看到前前后后行走的人,身上都标着一个价格。包括我自己。”(《我去菜市场找你》)这是完全与乡村书写相悖的视角,是市场经济催生的一种城市气质:到处是“价格”而貌似无人情,一切却又有条不紊、井然显序。“人潮如水,不是一滴水加一滴水的总和,是粘连在一起。远远望去,波澜起伏。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各不相同,牛仔裤、超短裙、披风、吊带。背着挎包。拎着塑料袋。明明是个性的叠加,最后成了淹没个性的河水。波澜里没有任何一滴水的名字。我夹杂在北站的人潮里,随着他们上上下下,左右摇摆,泯灭了自我。身边的一个个人,我都看不到对方的脸,看不清对方的过去和未来。”(《身处深处》)人潮、服饰、包袋等意象勾勒出深圳北站的油画剪影,个体的命运在巨大的钢筋水泥铸造的城市里变得薄如蝉翼、轻若无声;不似在乡下,一个人的背后往往站着他的祖孙六代外加七亲八戚,城市里的一个人,都是身陷物质与欲望深处找不到方向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潮如流,这一个与那一个并无区别,没有来处亦无归路。“亭子。而且是两座。黄色的盖子翘起四角,下面排布石凳四个。上面托着一个白发老人。发呆。不动。年华流逝。他渐渐变得僵硬。最后剩下的骨头和石凳一样硬。他坐在自己的未来上面。”(《小公园》)这是城市里最凡常的景象了,到了作者笔下,却充满哲学和时间的况味——“他坐在自己的未来上面”,生命终将逝去,化作坚硬的城市的一部分,化作永恒。在这部写深圳的散文集里,作者以公园、产业园、地铁、人流、街边白狗、夜市摊位、菜市场、糖水、凉茶、人行道、茶楼、广场舞、街景、神树、楼角、车站、雕塑、候鸟、扶梯、藤遮楼、“麦当劳”、“真功夫”、大盆菜、螺蛳粉等一个个饱满的意象,以“行而思”的姿态对其一一钩沉、凭吊、品味和拥抱,主动介入深圳这座城市,完成了个体生命的城市化进程,写作得熨帖而从容,可见是享受舒适的深圳生活的写照。

作者对城市文明和伦理的反思,带有时间的精神气质。作家鲁敏说:“我们这一代的城市书写也许还缺少一个牢靠的成熟的支架,有时候是从乡村自卑地仰视,有时候又从天堂与灵魂加以万能地俯视。”在《街巷志 深圳已然是故乡》这部集子里,很难看到这样“仰视”或“俯视”的视角,作者对深圳这座城的文学定位和基调很明晰:“同为一线城市,北京有忧伤的气质,而深圳没有。忧伤是从容的,要有几百年的酝酿,上千年的积淀。一个几十年的城市,似乎还不懂得忧伤。在火热的深圳,成千上万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演绎自己的悲欢离合。他们的泪,他们的血,他们的爱恨离愁,没有忧伤做背景,瞬间都被抹掉了。”确实,深圳是一座新城,是一座正处于波澜壮阔地生长中的城市,它没有那种让人一听到名字就产生百转千回感觉的古城气质,在它这里,时间很快,时光很短,但岁月和未来很长。“这些摊位,今天在,明天还在不在,都不好说。记忆里每次都有不同的小吃。我希望未见者不是黄了,是临时有事没来,或者同一个摊主换了经营内容,或者是两个摊位轮流做。总之不是黄了。”(《夜市一条狗》)在城市里,一个摊位的盛衰,联系的往往是北方乡下的一座二层小楼(可能是用来娶媳妇的)、一家老小的吃食,甚或几个孩子的学费。农民的艰辛从乡下移到了城里,祥子的劳苦从旧社会到了新时代,可见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乡村和城市文明反思的文学母题依然未变,曾经的“乡愁”正逐渐演变为“城愁”。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集子在文字间穿插的照片以及相应的读图文字,体现了作者的另一种思考及用心。照片的呈现是客观的,而图注则是主观和诗意的;主客观结合,为深圳书写提供了艺术的观照。“在夜晚,买和卖都蒙上了哲学的味道。”“保安们让顾客挪车,都要先喊一声‘老板’。”“明暗之间,我也半明半暗。”“因爱而暂歇的鸟,也是永远在路上的鸟。”“在荒凉的公园里遇见一只放生的兔子。孤独的我望着孤独的它。”这些充满哲思的读图文字,不只增添了阅读的趣味,更打通了文字与照片之间的精神脉络,让深圳城的气质在其中静静流淌。

这便是王国华的深圳记忆以及他笔下的深圳精神,有如此文字、如此诗意、如此气质伴随着深圳的成长,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作家王国华便可以再出新著《深圳已然是故城》。到那时,王国华甚或也可以说:“深圳的命运便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座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