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场小小说、乡村小说、爱情小小说、军旅小小说……我们照套，提出一个分类：工程题材小小说。多一个角度来看广东小小说。

内涵和外延

我们姑且把作品中故事展开的场景放置在工程建设领域，或者以工程领域中的人或事为表现对象的小小说，称为“工程题材小小说”。和工程小小说距离较近的是工业题材小小说——因为工业题材可以包括工程领域各个层面，还包括工厂生产、工业产品设计与销售、技术转型、创新发展、产业工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企业家的创业经历等等，而工程题材相比工业题材范畴要小一点，主要指的是在工程建设、监理等场景中展开叙事的小小说作品。

近年来，工业题材小小说在工业重镇顺德异军突起，一批关注工业题材的作品如雨后春笋，连续举办了五届“工业题材小小说”大赛及研讨会，工人作家蒋子龙到座谈会现场，编辑出版了《中国工业题材短篇小说选》。鞍山文艺和羊城晚报花地版都曾推出过顺德工业题材小小说专栏，涌现出了吴国霖、刁小东、周铁株、朱文彬、张战峰、梁树华、王虎、梁晓茵、陆湘敏、田乃林、任军、钟美秀等一批作家。顺德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宋庆发认为，通过（顺德）作家的努力耕耘，鲜活地记录工业化进程的传奇，创作了一大批饱含工业文明气息的作品。惠州学院副教授苏沙丽说，顺德……已经涌现了一支有活力的（工业题材的）创作队伍。广东省作协原副主席张梅认为，顺德已经涌现了一个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群体，假以时日，必将大有作为。因此，暨南大学教授、博导苏桂宁大胆预言：顺德开展的工业文学活动，正在引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与转型，这是新的文学态势。

而举目其近邻——工程题材小小说来说，还是一片沉寂的领地。

2011年，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朱文彬的作品集《树生桥》收录作品64篇，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工程题材作品；2016年12月团结出版社出版的朱文彬主编的《顺德小小说选粹》，147篇作品，其中吴国霖的《工程师》可以算作工程题材。2017年6月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的《岭南小小说文丛全民微阅读系列》（一套十册）共631篇作品，工程领域的小小说作品有贺妙忠的《重点工程》和陈树龙的《验收专家》二篇。此外，通过其他途径定向搜索，还有贺妙忠的《高人》和陈树龙的《玻璃门》。另外，陈树茂的小小说也有一部分可以归为工程题材。

工程建设领域是一个敏感领域——至少从党风廉政建设的角度看是这样，腐败现象易发多发高发，贪心官员从中渔利，无良老板弄虚作假，倒在高速公路、大型市政工程建设项目上的领导干部为数不少，甚至有传言说“每一公里就有一个腐败分子”的说法；而无良老板以假材料、假工艺等各种手段，更令工程建设领域变得危机重重。这些年来，重点工程、民心工程屡屡爆出负面新闻。早些年最著名的是朱总理对“豆腐渣工程”的痛斥。这些年，国家从多种层面拿出了治理措施，其中，前些年在各地有过“治理工程领域商业贿赂办公室”，管的是这个领域中的商业贿赂。因为，“豆腐渣工程”“王八蛋工程”往往是因为腐败参与其中。但遗憾的是，工程领域的腐败现象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根治。

显然，关注这一领域的小小说作家们还不多。

作家和作品

贺妙忠，装饰工程公司董事长。业余时间爱好文学写作并且热心小小说事业，被选为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名誉会长。2020年第六期《小说选刊》选登了他的《重点工程》（原刊《嘉应文学》2020年第三期）——题目一点也不够“文学”，土得掉渣。从题目看，感觉写的是一个工程弄虚作假的故事。实际上，这是一篇反对弄虚作假的小小说!

主人公是阿奔，项目经理。工程是白沙河箱涵盖板工程。大老板朱总通报：后天住建局来检查。他要求，一线二线盖板（估计是显示进度快吧）!阿奔是第一次独立执掌项目，重视程度自不待说。这是第一波测试!朱总给出的条件是：完成了，给10万奖金。阿奔干还是不干？作者没有犹豫，直接给出了阿奔的答案：反对——因为这样通不过压力测试和水平测试!第二波测试开始，就承接上文：阿奔父亲胃穿孔，需要钱了——问题来了：阿奔经理，你能通过测试吗？在第三波的测试环节里，阿奔给出的答案并不出色：他并没有想出积极的策略，而是怠工。对于阿奔来说，既不想昧着良心做假，又没有办法改变老板，所以，就只好如此、只好如此!

作品中，住建局长是一个懂工程的领导。他查看了进度表之后，说的是：“重视重点工程质量!”

朱总应该谢天谢地，更要谢阿奔——这个有良心却不够油滑、不够机灵的项目经理。在中国的工程领域，尽管有施工监理，可是，“社会主义大厦”的基石，还真是都掌握在这样的项目经理手上啊：一旦他们的良心质量有了偏差，擎天柱石也会歪的!作品中，朱总前后两次说了“别可是了”，一忧一喜，让人的感觉从“命悬一线”最终到背上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以后工程都交给你，我不干涉了”——朱老总和阿奔一起，通过了良心测试!

贺妙忠在这篇小小说里倒是再次重申了一个基本常识：重点工程，除了制度制约，质量还是要靠良心、对规律的尊重以及不急功近利的心态——说到底，就是正确的政绩观。

《重点工程》这样的工程题材小小说，可能只有熟悉工程的人才能把握得住重点工程的关键所在吧，也可能只有熟悉工程的人，才能在尺寸之地提出让人浮想联翩的重大课题。

作品中的朱总对说“可是”的阿奔说的两句“别可是了”，也应该成为工程领域必须终止各种不正之风的一个休止符：别可是了，整个社会都尊重规律，稳扎稳打，踏踏实实，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国家建设这项“重点工程”，才能变成良心工程、变成信得过的“百年大计”!

贺妙忠还写过一篇涉及工程题材的小小说：《高人》（见雪弟主编《桃花流水鳜鱼肥》）：在传说中，青萍市的王麟是一个神乎其神的人物，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在贺妙忠的作品中经常露面的阿奔见过王麟之后，大失所望：因为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物。然而，王麟对阿奔说的两条预言都中了。这让阿奔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对王麟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王麟在停车场换地面砖，他从正副局长见面不打招呼、不坐同一台车、局长天天换豪车等情况，判断出正副局长不合——这是第一个判断。他根据“阿奔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做出的第二个判断是：阿奔的公司没跑没送（没搞歪门邪道拿工程）——结果是，这两条预言都中了！这简直就是“事事洞明皆学问”啊。如此有心人，真不知比专业监督部门强悍多少呢！阿奔请他到自己公司任顾问，可是，王说：“真要是一天到晚待在你公司，吹着空调拿着工资，舒服是舒服了，这些信息我能看到吗？还能预测得准吗？”真高人，在江湖啊——贺妙忠也是高人，顺路把官僚主义涮了一下、刺了一下，而且是不动声色。

陈树龙，专业专职从事空调行业二十多年，现为冷气净化工程公司老总，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常务理事，惠州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出版过多部小小说著作，《验收专家》收在他的个人专著《顺风车》中。作品中，主人公阿六以专家身份自居，主动参与到张三家装修验收的工作中来。第一次，他看出了“空鼓”，第二次看出了墙面不平，第三次看出了镜子没有合格证、洗脸盆没有检验报告。他的办法是：砸！看起来是浩气凛然！他有一句话出现了两次：这不符合常理啊——对方没有找他，没有听说过他，他就觉得不符合常理：这个验收方面的硬派人物所说的“不符合常理”，却让我们不得不仔细：常理到底是什么“理”？实际上，阿六是靠专业走歪门邪道的“专家”：我硬砸了，你得上门找我啊，你得知道我是谁啊！——你不找我，“不符合常理”——看似正面的人物，却也是一个权力任性的人物。另外，这上门找他，想像空间很大，非常有可能是“以正入斜”——有此空间，工程领域的问题能不越积越多吗？但在故事中，张三却用毫不留情的话告诉他：“可你已经退下来了，这又是我的房子！”张三问他：“管用吗？”——至此，陈树龙活画了阿六充满了权力傲慢和自大的荒诞不经的形象！

《玻璃门》是陈树龙另一篇涉及工程领域的小小说。2011年3月28日刊于《羊城晚报》，2011年15期《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后来入选“全国市级联考”江西省赣州市2018届高三第一学期期末考试语文试题、海口市高一下学期语文开学调研考试试卷、广州市语文高考压轴卷A卷、陕西省高三下学期语文线下考试自测卷。作品中，“我”撞在了新安的玻璃门上，他怕别人也撞上，就站在门口告诉了几个人，提醒他们，结果他们没有一人说感谢、没有一人表示关切，只关心一件事：不能撞坏琉璃门，明天要验收！后来，甲方赵总也撞上了，一众人乱了，“赵总满脸是血，指着玻璃门说，把它拆掉！”“黄工和郑工异口同声地说：马上把玻璃门拆掉！说完，两人扶着赵总上医院去。”——作品中包含着多种意味：一是冷漠，二是功利，三是势利。

陈树茂，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广州市小小说学会常务副会长。部分作品发于《人民日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作品》《天池小小说》《青年文摘》《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有数十篇作品入选年度中国小小说精选、中国微型小说精选、小小说排行榜、微型小说排行榜及全国出版社各类选本，已出版个人小小说集《醒来之后》《一只食素的狼》《1989年的春节》。他的作品中，也有部分属于工程题材的。有二篇比较典型：《冬至》《谷雨》，这两作品应该是陈树茂精心设计的二十四节气小小说中的篇什，其中，《冬至》曾获第九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二等奖。这两篇小小说展开的背景都是工地。《冬至》写的是工地上一群穷兄弟过冬至的故事。在广东，冬至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冬至大过年。“我”是外地单身，留守值班时，发现一向表现好的小王偷钢筋，原来是想卖了换钱救急。“我”掏出仅有的五百元给小王，小王拉“我”和工友们一起吃“一根骨头”的火锅、喝红星二锅头，却独自去吃方便面。结尾，“我”对小王说：“一起吃泡面！”这是早年被称为“农民工”的城市建设者们的一个片断，生活拮据、困窘，但人性依然闪光，在渐冷的空气中相互温暖着。《谷雨》中，老徐爱讲故事，讲了一个往工地送工程款、路遇劫匪，后来工地的工友小刘等人出来接应，化险为夷。老徐的故事中，“我”——老徐成了一个英雄——大家知道有水份，在苦闷的日子里，依然当作乐子，快乐地干杯。卑微的底层生活中，人们不较真，却向往、敬重英雄的故事。可能因为这些故事能让他们从中感受到一种反抗的快乐、不屈的精神力量——而这，是这些底层人民最需要的精神食粮。这样的精神食粮，支持着他们从卑微甚至带有屈辱的现实中昂着头向前走！

个性和共性

工程题材的作品不多，但其近邻——工业题材数量相对好一些。作为文学现象，工业题材得到了一些业内人士的关注。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馆馆长袁向东关注工业题材，是因为顺德藉工业题材的文学家草明。他说“草明是革命者，工业文学题材是抓出来的”。这也从侧面表明工业题材作为一种自觉的文学行为具有一定的被动性。广东省作家协会铁路分会副主席叶敏虎写过工业题材，他认为，写工业题材作品，有一种责任感，工业题材很难写、不容易写得好。工业题材如此，工程题材也有一些相同之处。小小说作家陈树龙说工程题材“写得不多”。编辑家兼作家齐速分析，当今大部分文学社团成员大多是体制内的人或培训机构人员，作家们盯住的人物是官场、乡村、文化人、游离于城市之间的各种命运飘浮的打工者，题材、视野、思想等等都有比较强的局限性。陈树龙则坦言，不想写，因为行业里的东西写多了，有些担心。我想，他的担心指的应该是指出猫腻、引来排斥。另外，我查看了一下丛书中作家们的经历，大多没有这个领域的生活经验——这是对“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命题的一个印证。

贺妙忠和陈树龙两位作家，都在工程领域里浸淫多年。他们的生活阅历与很多成功人士一样，从先解决生存问题起步，然后，跨进了发展阶段。对于行业里的各种显规则、潜规则都非常熟络。难得的是，他们还保有一颗热爱文学的心，愿意花精力和心思，用文字艺术地呈现他们熟悉的领域里的种种情状。

贺妙忠是做装饰工程的，但文字却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反倒实实在在，像一项可靠的“重点工程”，突出表现的是工程领域里的技术问题。陈树龙重视工程领域里的“谋略”。共同点是，两个人不约而同把工程当作试纸，检测着人性的善恶和人心的险远。

两位作家善用一个共通的文学“技术”：核心细节反复使用。《重点工程》中出现的“别可是了”前后两次出现，但，最终的结果有变，形式重复、语义变化，整个语流方向逆转了；《验收专家》阿六说的“不符合常理”出现了两次，形式重复，语义没变，语流方向也没有变化，但是程度加深了。贺妙忠是从淤泥中站起来赞美，陈树龙则是从纷乱中冷眼挥出了匕首。

贺妙忠的小小说语言平实，但核心技术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事件典型，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仔细品味，突然觉得贺妙忠的这篇貌似现实主义的小小说，有着强大的象征或者隐喻色彩。作品相当于是在把30平方米装修出了180平方米奢华宅的感觉：在一个社会体系里，最底层的劳动者、带有既得利益色彩的管理者、有专业知识和正确价值观的官员，构成了社会平稳发展的基石。在这个体系里，各要素缺一不可——我觉得这才是这篇小小说最重要的价值，体现了一种成熟的社会观。

对比那些些抒情的、至美的小小说以及揭露官场黑暗的小小说，我想起歌德在《莎士比亚纪念日的讲话》结尾的呼喊：“先生们，行动起来吧！请你们替我从那所谓高尚嗜好的乐园里唤醒所有纯洁的心灵。在那里，他们饱受着无聊的愚昧，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们内心里虽充满激情，可是骨头里却缺少勇气，他们还未厌世到致死的地步，但是又懒到无所作为，所以，他们就像躺在桃金娘和月桂树丛中，过着他们的萎靡生活，虚度光阴。”相比之下，借歌德的呼喊，我已经表明了我对某些小小说的态度。抒情小小说掩藏着太多的虚假，官场小小说堆涌着太多偏见极强的臆测，让一些小小说读起来并不那么让人觉得有意思。

陈树龙在小小说中一直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力。他很少有主观的描述和评价，而是通过典型细节、典型情节、典型神态和典型语言，入木三分地把人物推出来。阿六是陈树龙的一个思想和价值符号，他不发一言，把人物推到前台，让大家自评——他推出来的阿六，是一个自己不知、却实打实的丑角——工程题材在陈树龙笔下，并不是真心想多讲一些工程领域的猫腻。在《验收专家》《玻璃门》里，“工程”只是一个偶然，他只是借助这个领域艺术地表达自己对人性的一些看法，特别是对一些正斜难辩的人物的不屑一顾。

陈树茂的《冬至》，语言内敛中含着一点不强烈的外扬，一个人物，两个细节（欲偷而未偷、独自吃泡面），写出了一个底层人物善良为本的品质。《谷雨》直言是在“讲故事”，但行文中，“我”却又十分注重细节和氛围营造，令人感觉得到讲述者（作者和作品中的“我”）本身的诗性气质，作品由此散发出浓郁的文学气息和审美气息。不少小小说有一个通病:作品缺少文学性和审美性，变成了一个只有一个又一个事件的“通俗故事”——当然，尽管有些“通俗故事”虽没有细节和氛围，但其深刻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兼容并包的胸怀，乃至于义愤填膺的壮怀，也一样具备了美学意义上的文学性和审美性。显然，《冬至》《谷雨》是有上述素质的，因此，令人心有所动。

还是以近邻工业题材为参照系，广东岭南美术出版社编审、副社长谢海宁认为工业题材作品还“有许多需要提升的地方”。对于工程题材的小小说来说，按照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然也适用——尽管工程题材小小说还未见成行成市。从选读的几篇工程题材小小说来看，结合几位作家的创作势头，显然，每个人的创作都处于上升期——无论艺术技巧还是创作状态。作为一个阅读者，我觉得他们在作品构思方面表现得很出色了。要想“提升”，可以在语感、氛围营造、个性塑造等方面下功夫，让人物从扁平走向圆满、走向有血有肉。要知道，文学的百花园里，贡献典型人物比典型故事有更久远的价值。

穿透上述几篇工程题材小小说的艺术况味，回到现实中，可以说，工程题材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领域，作品不多，作家不多，但值得挖掘的素材却不少。这类题材的作品，既可以高大上到国计民生，也可以小到生民琐屑；既可以专业得术语如云，也可以普通得回到很多人喜欢的“官场厚黑”。工程题材的小小说极有可能因为其富含更多现代性而令人驻足。

广东小小说呈现出一个百花齐放的态势来。省、市级的小小说学会先后成立，标志着小小说在广东正在成为一股强大的创作力量。作家多了，作品也就多了。但勿庸讳言，同质化的情况很严重，大家在已经被写过无数次的领域里反复耕作，显然，重复撞车的情况难免。这有利于个体的实验和磨炼，但并不利于整体水平的大面积“提升”。当然，工程题材作品尽管数量少，但我们亦很清楚：生活是创作之源。如果缺少工程领域里的直接或间接经验，写起来也可能是勉为其难。贺拉斯在《诗艺》说过：“你们从事写作的人，在选材的时候，务必选你们力所能胜任的题材，多多斟酌一下哪些是掮得起来的，哪些是掮不起来的。假如你选择的事件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自然就会文辞流畅，条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