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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 | 民族精神的别样图谱

————申平小说集《鹿衔角》读后

更新时间:2020-08-06

       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长申平,最近出版了他新的小小说作品集《鹿衔角》,除《记忆力》《钢的琴》等名篇外,收入的作品大部分是动物小小说。申平到南方生活多年,心却依然流连在故乡内蒙古大草原。草原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广阔天地,在苍茫的“腾格里”和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众生平等,万物有灵,都是大自然的子孙。生于斯长于斯的申平,其体会当然深切而长久,化而为文学作品,便是独具一格的动物小小说。

    动物题材的作品,并不罕见,有些影响颇大。《聊斋志异》里的很多作品,就是非常优美的动物小说。当代文学中,姜戎《狼图腾》,杨志军“藏獒系列”等,都产生很大影响,跟风所及,一时纸贵。申平的动物小小说,取材多样,马羊狗猫汇聚笔端;情节多彩,有激烈曲折,有静水深流;情感多思,有哲理感悟,有情怀关照。但这些作品中,共同荡漾着一个内核,那就是民族精神,以动物为题材,刻画民族精神的别样图谱。

申平动物小说,首先弘扬以马为象征的伟大精神。根在草原,最钟情者,首先当然是马。《蒙古马》,先抑后扬,将其貌不扬的蒙古马置于和凶残狂妄的日本侵略者对峙的第一线。不是人们印象中天马行空、快马如风的蒙古马形象,而是“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更谈不上威武雄壮了”。它的主人也非剽悍的蒙古骑士,而是一位老实巴交、走村窜户的木匠,马的日常工作,就是载着木匠和木匠的工具慢腾腾地在山路和村子间走,仿佛已丧失了奔跑的功能。然而,当与高大嚣张的东洋马比赛时,“居然如有神助,它就像一道闪电,一眨眼就飞到了天边,再眨眼它已经飞了回来,把那几匹东洋战马甩得七零八落。”这正如中华民族精神,谦逊、内敛、不与人争强好胜,关键时刻却会显出强大的力量,最终战胜敌人,正如毛泽东主席说的,敢于胜利,而且善于胜利。日本人手里不仅有马,更根本的,是有枪、有刀。赵本匠敢于让自己的蒙古马超越东洋马,是冒了被杀头牺牲的危险的。因此,在本质上,胜利的不是马,而是人,是赵木匠这样最普通的中国人。《论持久战》中深刻指出,“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申平撷取一个小细节,一朵小浪花,映照出的,却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和民族精神的本质力量。

众所周知,马有灵性。中国传统文化中,马最早被赋予的,就是智慧。八卦前身河图洛书,就是由龙马背负着,从黄河、洛河里浮出水面的。而后,才有天马行空的速度,“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坚韧,“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忠诚。在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申平那里,马不仅有灵性,而且“有思想”。《一匹有思想的马》,以草原知青的“我”为第一人称,写草原马毛莫利的和自己的过命交情。其中,有智慧,跑回居民点叫人来救被困雪中的人。有速度,踏雪飞奔而来、飞奔而去。有胆略,面对饿狼群,临危不惧。有正义感,把持刀快要杀人的主人叼起来抛到草地上,成功避免了一起杀人案。有忠诚,主人离开后,面朝主人离去的方向,不食而死。甚至,有审美,原本暴烈的毛莫利听到短笛声,“目光一点点变得温柔痴迷”。音乐之美,让马和人成了知己。礼失而求诸野,许多人早已失去的品行,在马的身上,却保存着,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人与自然界、人与动物的关系,是古今中外哲学、文学的永恒母题之一。从原始泛神论的万物有灵,到佛教的众生平等,再到人文主义的人是万物的灵长,直到现代保护环境善待野生动物,以及中国民间的动物成仙成精成怪等等,无不渗透着人对动物的情感和认知。在哲学层面上,与人一样有生命、能活动的动物,是“人的本质力量”最早、也最直接的“对象化物”。而且,在神话传说中,动物往往给人以启示、神示,是人类的指引者。申平之于动物,无论野生动物还是家养动物,无论猛禽猛兽还是猫狗鱼鸟,都充满感情,“民我同胞,物我与也”,申平以平等之心对待众生,收获的,是不一样的感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上的人,对于牛羊的情感,自与旁人不同。申平为一只羊立传,并为其取了个很具有“普世价值”的名字——“和平”。忠于职守,尽心尽力保护羊群的和平,被瘸羊倌算计,撞石而亡,“头在石槽上开出了鲜花,两只漂亮的犄角也断了”。羊当然没有人的认知能力,但它忠直勇毅的品格,却映照出某些人性的卑劣。中国古代有动物比德的传统,如《韩诗外传》曰:“鸡有五德:首戴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敌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申平继承这一文脉,并以此为镜鉴,反思某些不仅出离人性,而且比动物都不如的品格。孟子云“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其实,人之不如禽兽者,所在多矣。

孔子云“泛爱众,而亲仁”,申平对于野生动物,同样施以赞赏之心,甚至委以民族大义。《中国狼》,当日军在东北如入无人之境,只有杂牌军在抵抗时,不可一世、武装到牙齿的日军,却被一群中国狼消灭了。中国狼不惧任何强权和武力,视死如归的精神,不正是潜藏在民众之中的伟力吗?毛泽东同志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狼群自由嬉戏的平静生活被打破,生命被无端残杀,领地被入侵,虽手无寸铁,依旧拼死抵抗,并最终会取得胜利。

寓言,是动物故事的一大功能。小学课本里的《小马过河》《狐狸和乌鸦》《骆驼和羊》等寓言故事,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申平的动物小说中,具有寓言色彩的,也所在多有。《羊族秘史》借为羊族写史的老绵羊之口,回溯羊族由凶猛的肉食动物,由于不思进取,缺乏危机意识和斗争精神,沦为食草动物,最终成为人类豢养的盘中餐。小说写的是羊这个种族,其实,民族精神也一样。中国近代以来,面对民族危亡以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国民性、民族精神成为重大命题,“民气论”“民力论”争论多有。《羊族秘史》告诉我们,失去了“气”,“力”最终也将不复存在,“气之不存,力将焉附?”。没有宏篇大论,也不需复杂的情节或者叙述技巧,却雄辩地阐述了如此深刻而有辩证色彩的主题。

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为实现这个梦想,无数优秀儿女前仆后继,战斗在疆场,这其中,也有被誉为战士最亲密战友的战马,同样作出了巨大贡献,正如李世民的昭陵六骏一样。《去找战马墓》就是为无名无声的战马书写的墓志铭。驰骋中原的战马因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而被野放,却翻山越岭追赶部队而来,死在战士们面前。这里面,有友谊、有感情,但更本质的,是战马对于战斗的渴望,是战马,就要牺牲在战场上,而不能成为放弃责任的野马。这篇微小说与《羊族秘史》,从正反两方面,为民族精神画像。中华民族之所以历苦难而不倒,终于迎来伟大复兴的光明前景,就因为有这种百折不挠,不怕牺牲的精神。

作品集以《鹿衔角》名之,说明作者对这篇作品的钟情。作品主人公老孔因为曾在山里救过一头野鹿,因此他与野鹿之间产生了真挚的友谊。每年,老孔都要进山到固定的地点去看望野鹿,野鹿呢,每次都会口衔鹿角以报。这是多么深厚而奇特的友谊啊!但是这一切却毁于老孔儿子之手。他为了搞摄影,拿大奖,软磨硬泡,提前埋伏,终于拍到了那神奇的一幕。但是随着相机发出的轻微声响,老孔与野鹿的友谊也随之戛然而止。野鹿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明亮,离去是那么毅然决然,都是老孔的私心和儿子的贪欲葬送了这如诗如画般的意境。老孔黯然神伤,但一切悔之晚矣。这恰好可以从反面告诉人们,高尚的道德情操是民族精神的一部分。人和动物一样,只有不忘初心,才能方得始终。

以动物为图腾,是人类社会部族意识形成的标志,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龙,是多种动物形象汇积而成的神灵。在申平的小小说里,龙又化而为各种动物,在每种动物身上,都凝聚着民族的精魂。

(作者为《小说选刊》副主编、文学博士、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