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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崇正 | 王小波《寻找无双》中的“沙盘诗学”

更新时间:2020-07-29 作者:戴瑶琴来源:《雨花》 

一、历史记忆的遭遇

1993年7月,《寻找无双》完成之后,王小波郑重其事写了一篇序言,除了“吾诗已成”这样不无骄傲的宣告之外,他还说道:“而思维的快乐则是人生乐趣中最重要的一种。本书就是一本关于智慧,更确切地说,关于智慧的遭遇的书。”同一年,王小波还计划将《寻找无双》《革命时期的爱情》和《红拂夜奔》三部小说编成集子出版,取名为《怀疑三部曲》,但后来并没有成功出版。他在《怀疑三部曲》的序言中又说:“当然,人有贤愚之分,但一个人认为思维是快乐的,那他就可说是热爱智慧的。我现在对这一点甚为怀疑,不是怀疑自己,而是怀疑每个人都热爱智慧。我写《寻找无双》时,心里总是在想这个问题。”

可见,王小波的写作目标非常明确,这是一本关于“智慧的遭遇”的书。虽然在《怀疑三部曲》的那篇序言中王小波用智慧、性爱和有趣这三个词分别来定义《寻找无双》《革命时期的爱情》《红拂夜奔》三部小说的主题,但如果将同时期创作完成的《红拂夜奔》和《寻找无双》放在一起看,就会发现“智慧的遭遇”这样一个主题,可能更适合《红拂夜奔》。所以我们不妨这么猜测,第一部长篇《寻找无双》完成时,《红拂夜奔》其实也同时启动,或者已经处于写作中,前者的探索为后者提供了经验。那么《寻找无双》到底写的是什么?与其说是智慧的遭遇,不如加一个定语更为准确:智慧在寻找历史记忆过程中的遭遇。与“智慧的遭遇”这个大主题相比,“历史记忆”作为一个重要的隐喻,不得不单独拎出来。王仙客走进宣阳坊,他感受到的是个人在面对权力所塑造的集体记忆时那种痛苦和无力。这对一个人来说是记忆,对于一群人来说则是历史;特别是具有高智商的一个群体。站在智慧的反面的,居然也不是愚蠢,而是彻底的荒谬。这种荒谬是更深的绝望。“智慧的遭遇”是一种多么巧妙的说法,它简直可以概括薛嵩、李靖和王仙客的所有遭遇。如果带着“智慧的遭遇”这样一个主题走进故事,多数读者可能会感到困惑;但如果说这是一个讨论“历史记忆”的小说,则许多谜团会迎刃而解——历史和遗忘作为故事的重要切开,正好构成荒谬本身,也成为“智慧的遭遇”最痛苦的部分——明明应该记得,明明应该找到,但智慧的遭遇偏偏走向了反面。

可能有人会质疑,为什么一个讨论历史记忆的小说,却看不出什么历史感?小说中的历史完全被瓦解为零碎的记忆和轻佻的嘲笑。首先,今天的读者生活在一个加速细分的时代,所以历史感也是细分的,甚至是流动的,并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历史感。其次必须认识到,对文学生产而言,历史感是文学标本制作过程的副产品。因为刚好需要某一段时间中的生存感觉,顺便保存了历史感,如此而已。一味去追寻历史感和所谓的历史厚度的作家,大多没有什么出息。一个创作者处理历史和记忆,最重要的是他需要明白在什么维度上进行处理最为顺手,最能写出品质。因为品质决定了一个作品会不会速朽。而一个作品,并不是书写未来时间,就会走向未来和不朽;相反,现在阅读的大部分文学作品,都是书写过去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比如《红楼梦》,读者依然能在阅读中看见自己,依然可以产生共情,依然能看到时间中的盛衰悲喜。所以,如果说文学对于浩瀚的时间意味了些什么,那么应该说,它提供了一个标本。文学是人类生活的标本,里面包含了情感生活和时间记忆,也包含了一个时代的审美。也许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寻找无双》才能明白王小波对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为何采用这样的写法,为什么需要让王仙客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无双。

也正因为一遍又一遍的寻找,每一次的寻找就需要将故事重新开始。于是,《寻找无双》中存在情节重写的现象,故事会重新开始,重写一遍,也就是出现“推倒重来,循环反复,将几个人物反复变形”的叙事技术,本文将之命名为“沙盘诗学”。

二、长安城宣阳坊里的“沙盘诗学”

程序员王小波非常严谨地规划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寻找无双》被平均分为十章,每章的字数约为一万字,而其中有八章的第一句话都以“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的同类句式开头,旗帜鲜明地进行“沙盘诗学”。

唐代薛调的《无双传》原来讲的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恋爱故事,故事的重点在于王仙客营救被没籍为宫女的无双,二人在众豪士的帮助下终于成功逃脱,从此浪迹江湖,有情人终成眷属。《寻找无双》基本放弃了《无双传》的故事框架,只提取了王仙客和无双等几个人物,而且无双这个人物自始至终都处于缺席的状态中,她的存在必须经由别人的叙述来不断论证;而这个十万字的长篇,可以说几乎没有情节,它的主干情节就是文中不断重复的那一句话:王仙客到长安城寻找无双。这个情节原来只是《无双传》中一个非常次要的情节而已,却在这里被放大成十万字的长篇。这样的处理,跟《万寿寺》和《红拂夜奔》是相同的:从传奇故事中提取简单的人物关系和简单的故事情节作为原始数据,再通过“沙盘诗学”这样的重复运算来让整部小说不断丰盈。这是不断做加法的小说技巧,由此需要在每一次的叙述中不断补充细节,并添加属性匹配的人物,比如开绒线铺的侯老板、开客栈的孙老板、开钢锻铺的罗老板、宣阳坊的坊吏、王安老爹以及梦中的鱼玄机等。这些人物像一个个被程序调用的函数,本意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但他们也进一步把问题复杂化,并一步步走向荒谬。论证他们的值是否正确的过程,也就是寻找无双这个主线进程不断递进的过程。

“沙盘诗学”这样一种创作模式需要不断开始新的故事,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小波是一个非常善于开篇的作家。他在谈论创作的文章中至少三次提到杜拉斯《情人》中的第一句话:“我已经老了。”并对这样的开头赞不绝口,认为这样的开篇奠定了全书沧桑的基调。第一句话被固定下来之后,后面的句式就自然会被带动。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在《寻找无双》中展现了他重复开启同一个故事的精妙能力。我们不妨将十章中的首句罗列如下:

第一章: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据他自己说,无双是这副模样: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穿着半截袖子的小褂子和半截裤管的半短裤,手脚都被太阳晒得黝黑,眉毛稀稀拉拉的。

第二章:王仙客到长安城去找无双那一年,正好是二十五岁。

第三章: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长安城是这么一个地方:从空中俯瞰,它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

第四章:小时候我常做这样的梦,先是梦到了洪水猛兽,吓得要命。

第五章:王仙客到宣阳坊里找无双,无双总是找不到。

第六章:建元年间,王仙客和彩萍到宣阳坊里找无双,和单独来时大不一样。

第七章:王仙客和彩萍在宣阳里找无双,我认为宣阳坊是个古怪地方,这里的事情谁都说不太准,就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谁知走到下一步会出什么事。

第八章:王仙客到宣阳坊来找无双,宣阳坊是孙老板住的地方。

第九章:王仙客在宣阳坊里找无双时,老看见房顶上一只兔子。

第十章:我不说你就知道,在我们身边有好多人,他们的生活就是编一个故事。

我们仔细考察这十个开头,就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1.基本的句式是“王仙客找无双+谈点别的”。所谓“谈点别的”,是他先说一些跟寻找这个动作相关但又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王仙客找无双+无双的长相”、“王仙客找无双+王仙客年龄”、“王仙客找无双+院子的情况”、“王仙客找无双+彩萍”、“王仙客找无双+孙老板”、“王仙客找无双+兔子”。2.十个开头的相关度呈现下降趋势。比如开头谈论无双的长相,谈论王仙客年轻没经验,谈论院子的具体情况,这些都与寻找无双密切相关。到了后来就是添加元素,比如让彩萍(还有鱼玄机)、孙老板、兔子等人和动物加入了故事,也就是增加故事的元素。第四章和第十章,干脆就聊一些与寻找无关的事,但同时又拓展了故事的宽度。3.几乎每个开篇都在点明寻找这件事,同时也点明了寻找的障碍所在。每一次重新复述寻找的故事要点,同时也在将叙事的焦点带离故事的主线。于是,每一次的“沙盘诗学”其实都带来了丰富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并不利于寻找的结果,往往还是障碍。

将这十个开头念下来,我们既能看到故事的主线,叙事的句式妖娆蹁跹,就如水面上的一个个涟漪。涟漪是因为有扰动,叙事空间的形成是因为有障碍,正如第五章的首句说王仙客找无双,“无双总是找不到”。“找不到”成为故事最大的荒谬,而为了解开这种荒谬,故事的程序就开始重复启动。为了穷尽并破解这种“找不到”的荒谬,所以王仙客的行为也开始从执着、迷惑而最终走向荒谬。王仙客需要面对坊吏的质疑和盘查,还需要在侯老板、罗老板、李老板等人的胡编乱造中寻找线索。他甚至开始自我质疑,怀疑无双并不存在,进而怀疑自己也不存在。这样情节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历史中的某些情景,也相信正是这样的历史情状作为一个重要根由触发了王小波的创作动力,让他将现实中的荒谬寓言化。最后王仙客不得不采用数学和逻辑推导来维持自己的信仰,让自己在纷扰面前保持清醒。他用开平方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智慧依然存在,从而证明自己的存在,由此推导出“找不到”的无双也一定存在。很容易看到这样的论证过程,看似一个逻辑推导,其实跟递归算法的计算机思维有着本质的一致性,都是找到一个最简单的解,再返回去推导最复杂的情况。这样一个循环,其实也是将复杂任务分解为简单任务的过程。而这正是理性确立的过程,面对纷纭复杂的历史现状,一个知识分子只能回到最为简单的层面去思考问题。由内到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之后,王仙客最终不得不使出诡计,或者说将计就计,用彩萍来装扮无双,用“归谬法”让情景重现,于是从一个假的结果倒推出前面的条件为假,从而证明了真正的无双曾经在宣阳坊生活过,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才最终弄清楚无双的下落。

王小波曾经这样说过:“从逻辑上说,从一个错误的前提出发,什么都能推出来;从实际上看,一个扯谎的人什么都能编出来。所以假如你失去了理性,就会遇到大量令人诧异的新鲜事物,从此迷失在万花筒里,直到碰上了钉子。”在《寻找无双》中,逻辑推导以近似计算机程序运算的方式出现,可以非常容易看出“沙盘诗学”现象中隐含了对计算机算法的某些模拟。在第三章的结尾处,王小波甚至还直接将“执笔演算”与“执笔写作”进行了对比,并由此直接在小说中点明了“智慧的遭遇”这样的主旨。这样的元叙事笔法,实属罕见。

三、“沙盘诗学”与双线结构

从《黄金时代》开始,王小波的小说就以多线叙事、双线叙事为常态。不过,在第一部长篇《寻找无双》中,采用的方式更接近单线程的操作,并没有像《红拂夜奔》和《万寿寺》那样,将现实的故事线完整发挥起来,构成对传奇故事循环模式的有效支撑。虽然如此,王小波双线并进的创作思维依然存在。他在《寻找无双》的开篇专门写了一段“有关这篇小说”的说明文字,为故事的副线做了一个说明,我们仔细留意就会发现这段说明中的人物设置,便是《我的阴阳两界》的故事背景。这个第一人称“我”身份的存在,让每一次的“沙盘诗学”都具备了现实意义,也让古今对照的写法十分自然就剑指现实中的各种问题。也就是说,王小波借助另一部小说的故事线,为他要创作的新长篇小说提供了支撑。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红拂夜奔》中,王二这个人物的故事被丰富成求证数学定理的数学家,而到了《万寿寺》中,现实故事线变成了套盒结构的外壳,王二既是小说的主人公,同时还是薛嵩故事的创作者、不断修改重写者。看清了王小波对双线叙事所做的处理,也大概能够体会双线结构中人称变化的难点。在小说的创作上,第一人称“我”会产生最强烈的代入感,而第三人称则会让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多了一些距离感。王小波在人称上采取的策略是:传奇故事线用第三人称,现实故事线用第一人称。这样的处理,有利于用第一人称“我”来巩固现实故事线的真实性,而用第三人称来称呼经过还原处理的符号化人物时,又能保持一种产生黑色幽默所需要的距离感。偶有例外,那是在《万寿寺》中,现实中的“我”常常穿越时空,成为凤凰寨里的某个人物。不过这样的处理,作者最后需要站出来宣布自由变换的原因是由于“我”就是薛嵩故事的作者,作者是可以自由的。以元叙事调侃的方式消解了故事中人称的规则出现的偶然的错乱。

我们在王小波的双线情节并置中,往往可以发现非常具有标识性意义的“连通管”——由某些句式构成的“跳转命令符”,用它们来连接彼此间隔的情节。比如在《寻找无双》中出现这样的句子:“我是王二而不是王仙客,但是有一件事在我们身上是一模一样的,那就是每次遇到难办的事时,用不着知道它的来龙去脉,也用不着等待事态发展,就知道这事难办。”“据我所知,王仙客和我是一样的人,老是不知道眼前的世界是不是梦境,因此就不知该不该拿它当真。”王仙客和王二,在故事线和现实线中出现了同样的困难的障碍,出现了同样的迷惑,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双线之间的跳转。在《红拂夜奔》中则出现这样的句子:“所以我也常像李卫公那样想:这样的生活有啥意思。”“我和卫公的心灵在一部分可以完全相通,另一部分则完全不通,其他部分则是半通不通。”“对于我和卫公这样的人,有一种最大的误会。”李卫公和王二常常以同样的生存哲学而达成内心的呼应。最早在《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这个短篇小说中出现的“古今一般同”的感觉,成为故事跳转最好的“连通管”。到了《万寿寺》中,连通的管道直接融合了两个世界:“现在我终于明白,在长安城里我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我。”双线的每一次融合和拆分,都是一个新的循环的开始,情节就可以重新来过,以这样巧妙的方式,王小波又执行了一次“沙盘诗学”的运算。故事不断在重新开始,每一次开始都是一扇门,有的通往未来,而有的通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