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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 | 韦名《老街》:方寸之地的命运和深情
更新时间:2020-07-14 作者:陈培浩来源:南方日报
广东文坛有一批小小说的热心求索者,韦名是其中之一。小小说由于篇幅的限制,其腾挪空间比短篇小说还受限,真是名副其实的方寸之地。胡适认为短篇小说乃是一种横截面艺术,通过截面去结构叙事。事实未必如此,优秀的短篇小说除了截面式的构思外,一直在不停地推陈出新、创生可能。同样,小小说从形制来说似乎应该更微缩为一截面、一情境,但优秀的小小说作家,总致力于摆脱凝固的套路,使小小说从某个艺术原子发生裂变,在方寸之地展示出命运和深情。
韦名的小说集《老街》较为全面地展示了他在乡土与城市、官场与职场、亲情与世情多方面题材的探索。《老街》多有可观者,就个人趣味而言,我喜欢其中那些超越于一般性的转折和讽刺,机巧之外有留白,并深入地透视了人心的驳杂和丰富、命运的辛酸和辽阔的作品。
毋庸讳言,小小说因其体量和形制而在通常的文体体系中居于不甚起眼的位置。这种观念基于这样的预设,即小小说篇幅太局限了,以至于在如此局促的空间中很难发展出足够的艺术可能性。不过,虽然文学理论并没有站在小小说一边,但时间却是站在小小说这一边。空间的去中心化和时间的碎片化是当代生活最重要的特征之一,碎片化的存在和高节奏的生存促使艺术形式也在发生着变化。特别是在移动自媒体和电子阅读兴起且日渐成为主流的背景下,当代读者的阅读耐心普遍衰退,除了专业读者和有专门阅读爱好者,能耐心读完一部长篇小说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很多人甚至就是一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也没有耐心读完。在这种背景下,各种“闪小说”“微型小说”“袖珍小说”在移动自媒体时代大受欢迎,这无疑是时间为小小说提供的契机。
但是,时间在给小小说机会的同时也布下了陷阱,不能避开陷阱,便不能抓住时间提供的机会。这个陷阱便是定型化、套路化的思维。作为一种类比,我们不妨看看正火热传播的短视频(抖音、快手、火山等)。如果说以往的电影作品类似于视频领域的长篇小说的话,很多抖音作品就是视频领域的小小说,在一分钟甚至15秒的限制中,如何讲述故事,无疑是很大的挑战。很多抖音短视频发展了一种模式化的解构和翻转套路,并且相互套用,一招鲜,用到底。
必须指出,小小说与作为大众文化产品的抖音短视频并不相同。标准化、模式化是文化产品的重要特征,但创造性和探索性却是文学艺术作品的追求。因此,如果一个小小说作家自我定位是艺术创造的话,那么他就肩负着打破由转折、翻转、反讽构成的小小说叙事套路的责任。转折加反讽可能是小小说用得最多的技巧了。对套路不加反思地袭用对小小说艺术事实是一种伤害。在我看来,韦名的不少作品就具有在套路以外寻求创制,于方寸之地创造开阔可能的自觉。
《抽烟的父亲》写老父亲从农村来到城里儿子家居住,嗜好抽烟常将家里弄得乌烟瘴气,被十岁孙子指为“陋习”,要求“重新做人”。父亲只能每十几分钟便躲到阳台上过烟瘾,一不自在就嚷着各种不舒服。小说写主人公陪父亲坐公车去医院检查,一路上,“我”一直担心父亲会随时忍不住抽烟吐痰,父亲一清喉咙,“我”就马上拉住父亲的衣角。父亲不得不忍到下车方迫不及待地抽起烟来,突然“我”听到父亲咳了一下,赶紧掏出纸巾,父亲还来不及接过“我”的纸巾,一口浓痰已经奔涌出来,落进了他空了一半的烟盒里。回程时,车刚靠站,父亲便迅速拉着“我”往人堆里挤。平素最恨人不排队的“我”尴尬得不行,上了车父亲迅速在车厢里抢座位。“父亲在一张双人凳子上坐下时,还不忘把右手放在另一个座位上,为我也霸一个座位。可说时迟那时快,父亲的右手还没在座位上放稳,一个小伙子已一屁股坐到父亲的右手上,痛得父亲‘哇’的一声叫唤。”小说的描写极其生动,但它的艺术魅力并不仅是生动。很多小小说有情节而无细节,有人物而无性格,有表层的故事冲突而无深层的精神冲突,而《抽烟的父亲》却有细节,有性格,有逻辑错位所结构起来的深层冲突。小说中的父子冲突不是孤立的,作者并未简单地使用城市/文明和农村/陋习这样的二元对立逻辑,而是深入到这种表层冲突底下更复杂纠结的东西:父亲虽充满“陋习”,但这是他农村生活经验使然,他虽然抢座,却又主动给其他老年人让座。跟他出一次门让已经被城市文明化的“我”一路胆战心惊,但父亲那种淳朴真诚、充满泥土气息的个性同样跃然纸上。它提醒读者,城市化虽然是社会发展的一般进程,但城市并不应有俯视乡土的精神优越性。而纠结的是,那些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耗尽气血把子女拱进城市的乡土之子一旦被裹挟进城市,却成了落伍过时、不合时宜的陋习携带者。小说由此而引人深思。我喜欢《抽烟的父亲》,它有趣有情也有思,它善于通过有限的情境而裂变出更丰富的思想信息。
我也喜欢像《二婆》这样的作品,方寸之间而安放了二婆一生的命运,命运背后又有着一个老辈女人的辛酸、坚韧和深情。小说中,二婆与二叔公初遇时的相杀相爱写得活灵活现。二叔公是个浪荡子,不顾一切辞了婚约而迎娶丧夫不久带着“拖油瓶”的二婆,却在婚后嗜赌好酒,在二婆产子时连个影子都没有。其后二叔公抛妻弃子过番去,在马来西亚重新娶妻生子,但在国内最艰难的日子里,二婆不断收到二叔公寄来的汇款。二叔公回来过,被二婆反锁在房子里,但二叔公终于还是走了,二婆没哭没闹,“深潭般的乌黑眼睛干枯了”。二婆弥留时,央女儿喊二叔公回来。
二婆最后的愿望是要二叔公抱着她。二叔公在马国太太的默许下,抱住了二婆。二婆干枯的双眼闪了一下,二叔公又捕捉到了两个深水潭,潭面绿波荡漾。
二婆走了,走时双手嵌入二叔公的手,任二叔公怎么掰也掰不开。众人七手八脚来帮忙时,二叔公止住了。一串热泪滚落到了二婆冰冷的手上,二婆的双手竟然缓缓地松开了。
这段描写极其动人。不仅在于恰当的修辞对强烈情感引而不发的捕捉,更在于作者在短短的篇章中有意地经营起历史的起伏和命运的波澜。在时间的巨流中,人们只见无数个体如一叶扁舟辗转而过,没有小说的显影,又怎见二婆这样渺小个体内在的辛酸、悲怆、坚韧和深情。就小小说而言,韦名虽未必每篇都能超越有限形制的规定性,但他却有着超越方寸之地的自觉探索。因而使表层冲突裂变出深层之思,使平面的人物获得了鲜活的性格,以小小说之小而大能触及历史命运,深能抵达人心内在的驳杂和深情。
一种文体成熟的标志就在于它充分地占有着其他文体不可替代的审美特质。对小小说来说,形制的小只是外在的特征,如何在形制的小中按动那个开启复杂性裂变的审美按钮,这可能是韦名小说提供的启示,值得每个小小说写作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