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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 | “三角情爱”?“非驴非马”?她的散文简直可以改编为电影!

更新时间:2020-07-06 作者:陈培浩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艾云是一个被低估的散文家。或者说,艾云散文写作的重要性远未被充分意识到。读了她最新的散文集《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不由得再次生出这种想法。


 

鲜明的越界性

艾云的新散文集收录了《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乱世中的离歌》《黄金版图》《美学生活》《民间在哪里》《缠绊不清的男权》共六个长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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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云气长,万字以内的短章极为少见。散文的长篇化是当代散文的一大特点。散文不像小说,加一个人物或一组矛盾就可以使作品大大扩容。

散文篇幅的扩容,首先是精神结构的扩容,是思维能力的扩容。假如写作者不能为散文引入新的审美结构,假如提起笔来依然囿于一事一议、托物言志等传统套路,那么散文即使想写长终究也是难以为继。

艾云的这些散文具有非常鲜明的越界性,她头脑里没有一个特定的“散文”的框框,散文必须这样,或必须那样。艾云的散文,好处即在其繁复,跨界,“非驴非马”。

文体的边界过分稳定之后,那些在文体疆域中具有能见度的经验被反复叙说,而那些边界性的暧昧经验,那些无所不在的暗物质却不能被表达。艾云散文的好处正在于她执着地以繁复的跨界之文,言说了生命的暗物质。

像《乱世中的离歌》和《黄金版图》用的是小说笔法,《美学生活》近于随笔评论,《民间在哪里》《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缠绊不清的男权》三篇夹叙夹议,叙事时如生活正在眼前展开,但那背后又分明带着写作者鲜明的问题导向。

艾云的笔墨煞是自由,下笔为文并无先在的文章模样,然后亦步亦趋去模仿那些高妙文章。她依从的是内在的问题意识,大抵每一篇文章她都有一种内心的困惑想要求解,因着这些困惑那些细节、人物、场景纷纷跳出来,最终不管是叙事还是论述,都导向了她对日常生命的凝神思虑。

文体自由与思想自由

《乱世中的离歌》这篇叙写陈西滢、凌淑华、朱利安(伍尔芙侄儿)情感纠葛的散文,有人评价说简直就可以改编为电影。这篇散文中艾云放开了细节虚构,你甚至可以在这篇散文中读到凌淑华和陈西滢夫妻房帏之内情欲错位的隐秘涟漪。

某些时刻你几乎恍惚了,这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但是艾云显然做足了实证的案头功夫,那些确定无疑的历史时间和标记又在为这些虚构提供合法性。

虚构使散文拥有了更大的表达权力和进入历史的能力。散文作家可以不再受制于作家的个人经验和实地考察体悟的教条,想象的翅膀让作家得以借助历史人物重新进入历史、打量历史。

艾云散文文体上的自由跟她思想的自由通透是分不开的。很多散文仅有经验而没有思想,更遑论通透的思想,这样的散文发乎于情而没有归之于智。艾云散文在结构、修辞和饱满经验细节上做足功夫,但最动人处还是细节血肉背后的哲性心智。

《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写马上、水上、陆地上的几种生命形态。马上的生活是最短暂而缥缈的,海上人的生活更是瞬息万变、命运未卜,相形之下,陆地上的生活是最稳定的文明生活形态,它少了马上生活的江湖快意,没有水上人生的惊险刺激,却更接近主要依赖间接性协作体系的文明社会的日常。

艾云文中提出的“后续性生活”等概念,是包含着对日常生活哲学非常内在的洞察。《民间在哪里》是艾云对于古城开封的回望,在庙堂、江湖之外,她独取民间,她写古城院落巷陌里那些不吃俸禄的寻常人生命的达观和摇曳多姿。民间无法自我言说,但民间自有其生生不息、朴素坚韧的生命力。

《美学生活》看似对张洁、盛可以几位女作家的评论,但文眼却别有怀抱,艾云意在指出:美学生活属于夜晚,而伦理学生活属于白天。白天的生活不带危险性,夜晚的生活带着暧昧、未知和可能。

艾云的通达和辨证在于,她并不认为伦理学生活和美学生活可以相互取代,它们像白天和黑夜一样构成了人类生活的两种时间形态。这些篇章都特别能见出艾云绚丽的笔触背后的思想者底色。

散文审美新变的开拓者

艾云思考问题拒绝从某个先定的结论出发,拒绝被某种作为庞然大物的话语绑架,所以她是反道德主义的,也反对某种单向度的话语分析。大抵站在道德主义立场说话,或汇入某种群体性的声音,容易有语调铿锵的快感,但其结果是将千差万别的复杂性归零——艾云对此是要说“不”的。

她喜欢从零余者的实感观察问题,从被遮蔽的日常性出发,倔强地指出大开大合的宏大叙事背后,其实另有一种更驳杂的生存图景。

《乱世中的离歌》写凌淑华、陈西滢和朱利安的三角爱恋,不是谴责、哀叹,更非对一段文人艳事的猎奇,而是从中勾勒出女性与男性的结合在身体、性情、地位和时代的种种变量中复杂的纠结;《黄金版图》写国家腹地发生的黄金争夺,愿意去阐发家国大义的正当性下面凡俗男女一刹那的不伦眷恋,以及宏大与卑微之间复杂的结构性关系;《缠绊不清的男权》则显示了一种倾听男性声音、理解男性生成的角度,呈现了对更体贴的“男权”解读。

作为一个长期关注女性主义的作家,她却特别不愿意用写作去重复某些刻板女性主义的套话,她的所有作品都努力说出不同性别、不同阶层的内在困境和复杂可能,即努力说出人何以如此。

这种对人的体贴,使艾云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思想的絮语者,一个文体的穿越者。这正是她作品非常值得重视的价值。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以来的散文是所有文类中最具现代中国性的一种了。说它现代,因为在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型过程中,也伴随着“文学观”的现代,“散文观”的现代正内在于此。当我们的“文学”概念在古典向现代转变途中变得愈来愈“纯化”的时候,散文也从古典中国众取杂收、文史不分的大散文观逐渐转向二十世纪以来这种审美化的艺术散文观。

人们常会问,散文是什么?很难有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文学理论对文类特征的框定常常要被现实的写作经验溢出或涨破。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大散文推动着中国散文格局的打开;新世纪以来,非虚构等概念也推动着散文向更多当代经验的开放。

新世纪的中国散文,正努力寻找着跟文明转型、技术迭代、信息爆炸的时代相匹配的精神表达。走在最前沿的当代散文,跟大众理解的那种形散神聚、卒章显志的抒情言志散文已经大不相同。而孜孜不倦地完成着散文审美新变的开拓者中,便有艾云。

言说艾云是困难的。她的写作在文体上很难归类,在思想上又别求新声。她警惕理论建构对具体经验的碾压和归零,更愿意在驳杂难以条分缕析的日常现场去描摹、推敲、探究和提问。

所以,作为一个思想者的散文家,她告诉我们:当文体秩序过分稳定之际,唯有越界之文,方能捕捉到美学长夜里的暗物质。启示可谓深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