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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七八九新军突起 | 梁宝星
更新时间:2020-07-06 来源:广东文坛
作家简介:
梁宝星,1993年生,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写小说,有作品发表于《作品》《山西文学》《西湖》《香港文学》《广州文艺》《南方文学》等刊物,曾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现就职于花城出版社。
创作谈
虚无,及其所创造的
□梁宝星
1
海明威说,人是不能被打败的。
在我的理解当中,如果没有虚无,人是不能被打败的。人在自身的本质范围内当然是无法被打败的,只是人的局限性过于明显,这些局限便是虚无。迷惘、孤独、绝望、死亡,都是虚无。
抵抗虚无是大多数人的做法,人的一生,永不停歇去做的事情就是抵抗虚无,然而抵抗虚无必然会走向失败,如同西西弗的石头必然会一次次地从山上滚落。尽管如此,抵抗虚无的过程依旧不会停止,如果这项运动停止,存在便是无所依靠的。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在我狭隘的价值观里,过程是唯一的意义,所谓的过程也就是活着。至于活着这个并不漫长的过程中,以什么样的方式抵抗虚无,便是虚无所创造的。说到底,虚无创造的是对抗虚无的方式。虚无是美的,它的美在于它的不可知性,正如死亡,多少人想揭开这层神秘的纱帘。假如克服了时间,死亡不存在了,死亡便不在虚无的范畴当中。
虚无是我现在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写作生活中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写作便是我对抗虚无的方式。萨特说:“人的生存是偶然的,没有明确的目的。”当然是这样。我们生而为谁?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不得不为自己创造一个意义,并为之奋斗一生,也就是对抗虚无,然后终结于虚无。我想到一句话:“你还记得未来吗?”
未来早在每个人价值观形成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个人设定的未来并非最后的结果,而是实现结果的过程。因此,所谓的意义,是相对于个人而言的,而且是片段式的。虚无相对于人的本质来说要浩瀚许多,才产生了如此多的对抗虚无的方式。虽然意义是主观的,并且是短暂的,但从人的本质形成的那一刻,“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成了无法回避的问题。
我常常思考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比如星辰为何悬浮在时空当中不停地旋转?空间的边界在哪里?时间到底是什么?死亡呢?大海为何有如此多的水?鱼为什么一定要活在水里而不是游弋在空气当中?我被这些问题纠缠着,但是我并不渴望得到真正的答案,我享受猜测的过程,在真理出现之前,所有的虚构和猜测都是成立的。而置身于浩瀚的事物面前,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就是我写作的最佳状态。
2
“等待”是我在2018年以及更早一些时候主要叙述的一个母题。那段时间,从大学校园生活过渡到社会生活,在工作和社交上毫无经验,也没有方向,沉默、封闭、重复是生活的影子。在城中村逼仄的出租屋里,连一张电脑桌都没有,我就坐在床上,靠着墙,用不停卡机的手提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他的河流》《失眠》《南方古镇》是那个时候写下的作品,它们从我的电脑里飞到我仅认识的几个杂志编辑的邮箱中,然后我又开始了遥遥无期的等待。《他的河流》当中,外公等待的小清在外公死去以后终于出现了;《南方古镇》里,老头等待的那个女人和小孩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亡;《失眠》当中,父亲迟迟没有想起来自己的故乡到底在哪里。
到了2019年,工作和生活稍微稳定下来以后,我却变得浮躁起来,常常不能在电脑前坐够半个小时。等待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我叙述的母题开始转向“寻找”。我到底在寻找什么?有时候我会这样问自己。虽然未来早就已经被设定,可我对这个未来始终抱有质疑,人的有限性在我身上愈加明显,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让虚无时刻出现在我头脑中。时间不会因为个人的犹豫或者卡顿而停滞,于是寻找是必然的,只是在寻找的过程当中所创造的意义会一次次被自己推翻。这期间我利用碎片时间写了《陨石》《南方一去不回》《塞班岛往事》《巨鹿坡一号》《看不见的大象》。故事当中的人,有的在寻找过去;有的在寻找自己;有的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是必须得寻找。
文本当中的寻找是自我思索的方式,2019年,我还请了几次假,给自己安排了几趟旅行——沿着海边旅行。时间有限,我只能在南方的海边城市游走,从惠州到深圳再到珠海,从浪琴湾到村岛,从北海再到海口。旅行期间以及回到广州以后,我写了《浪琴湾往事》《苏丹女孩》《北海往事》《海边别墅》,以及目前还在写的长篇《海边的西西弗》的开头。这几部小说的主题依旧是“寻找”。
3
大海对南方人而言意味深重,对我来说同样如此。去北海天下第一滩的时候正值冬天,那片广阔的沙地一片荒芜,我穿着一件毛衣,海上风很大,我在沙滩上走了一个上午,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我要回到哪里?晚上在民宿酒店休息的时候我自问。也是那个时候我开始痴迷“时间”这个概念,我在电脑上写下了一句话:“假如时间不是直线的,那么,只要寿命足够长,我们是可以回到过去的。”
那便是《海边的西西弗》里的第一句话。《海边的西西弗》目前尚未以任何形式公开发表,但这部小说是我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一部小说,也是让我最痛苦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耗尽了我现阶段所有的语言。
一部小说的诞生往往是从一个念头开始的,正如《海边的西西弗》的第一句话。脑海中产生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写一个关于时间和存在的故事。虽然我前面提到的好几个小说都在试图通过人物的命运弄明白存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是想要弄明白所谓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知道所有故事的结局都将以失败告终,但笔下的人物依旧会源源不断赴汤蹈火去证明自我的价值。
《海边的西西弗》讲述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群怀有文学理想的青年在文学衰落的年代经历了一场“大摇晃”,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得恶劣,他们便计划到世界各地去弄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摇晃”是什么造成的。三年后,四个出去探险的青年回来了三个,和留在原地的“我”一起等待另一个人回来的过程中,企图想办法逃离这个不断变坏的世界。随着一次次的逃离失败,他们最终走向了死亡。
是不是所有人都会问自己一次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追问自身存在感的冲动是不是在青年时期会更强烈?海边的青年苦苦等待那个去了西边没有回来的朋友,其实是面对现实的无可奈何。回到过去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他们砸碎了所有的电器,砸碎所有跟科学有关的物品。科学并不总是带领社会进步的,科学有时候也会毁灭这个世界。想要回到过去是一种虚无的表现,这群青年已经到世界各地“寻找”过了,只是没有找到结果。他们并没有意识到那阵“大摇晃”是偶然的,而他们寻找的结果是必然的。
这部小说让我感到痛苦的一个原因是我把所有关于时间的探讨和想法都放在了小说里面;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一直追求的简单的叙述方式以及简洁的语言耗尽了我的想象力。由于故事简单,没有复杂的线索,我不得不在叙述上下功夫。追求语言的简洁是一件极难的事情,简单就意味着容易重复,所以许多个夜晚我都因为构思不出接下来要写的内容难以入睡。
可是,我只能像西西弗滚石头那样滚动我头脑中所有的词汇,那群生活在海边的青年想要弄明白的便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时间到底能帮助我们实现什么?回到过去重新做抉择?穿越时空告别死亡?生死轮回不断重复?所有这些都是面对虚无时的痴心妄想。时间依旧在流逝,我们像一个不完美的花瓶,时间像水一滴滴流失,最后我们仅剩下一堆陶瓷,一具皮囊。
4
我们的有限性被无限放大,虚无就会被无限放大。世界末日谈论文学还有意义吗?没有意义的,但是假如是世界末日,谈论任何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纪德说,存在就是感知。这跟寻找有着相似之处。感知是感知已经存在并被知晓的,如空气和阳光,情欲和理性。寻找则是除了感知已经存在并被知晓的,还要去发掘存在当中的未知。
寻找便是虚无创造力的表现,至于能找到什么,是对于个人而言的,正如意义一般。寻找的过程没有中断,直到我们全都走向生命的尽头。文学上的探索同样如此,没有人能够代表文学的顶峰,马尔克斯、卡夫卡、托尔斯泰、莎士比亚、艾略特都不能,他们最多只能代表一个界线,一个我们的词汇能抵达的界线,界线之外还有无尽的虚无,虚无便是所有的可能性。
所以文学是不会死的,那些认为文学已经死了的人,不过是被虚无打败无力挣扎。我记得很久以前就有人说文学已经死了,或者说小说已经死了,但是直到今天,看小说和写小说的人依旧有很多。只是文学的形式更多在网络上面呈现,不是书本。或许可以这么说,有朝一日书本可能会被替代,像远古时代的甲骨、羊皮和简帛一样,书只是文字的载体,更换了载体,文字还会依附在更便捷的载体上面。文学真正死去的那天是使用文字的所有人都消失的那天。
我不是虔诚的文学或者小说的信徒,对我而言,小说是我用文字创造出来的,像雕塑家雕刻画家涂抹风景一样,我是一名工匠,用文字把我想要表现的故事尽可能完整地表现出来。我一直认为,一个写作者不能把文学过多放在自己的生命当中,容易沉迷,走火入魔,进而深陷其中自以为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时刻保持清醒,更能看清楚小说的面貌。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种比小说更美的,而且我有能力去操控的艺术形态,也许我就不写小说了。这就是我现阶段对待写作的态度。
再说,人的有限性在写作上面也是非常明显的。一个文学作品的好与坏很容易就可以被发现,当一个人阅读了大量的作品,并且有一定的语言能力,就比较容易辨别一个文学作品的好与坏。虽然文学的形而上性允许它具备多种多样的存在方式,但无论怎样的叙述都离不开语言。我相信江郎才尽这个说法,一个人的才华是有限的,特别是那些一直保持写作习惯的人,他们持续输出,吸收的部分远不能弥补输出的部分,因此写作的过程中遇到重复或者无法突破的时候就会异常痛苦。
写《海边的西西弗》的时候我就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我感觉我的语言和想法都已经在这部小说上面耗完了。所以在一个题材的写作上遇到瓶颈的时候,我就会去接触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题材,保持写作激情的同时你会发现在你不熟悉的领域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但写一个长篇就必须在一个故事里头不停地打磨,当所有准备的或者设计出来的内容都被写完了,而故事还没有结束,我就会停下来,听听音乐看看书和电影,或者出去旅行。
5
2020年让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看法。年三十的时候我回老家肇庆过春节,初五回到广州。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是初七上班,而且我的猫困在出租屋里,我得回去照顾它。没想到的是疫情的缘故,上班时间往后延迟了一个多月。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呆在房间里,偶尔下楼拿外卖,通过手机一次性买够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的粮食。在房间里头,原本是安静的自由的时间,却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浮躁和恐惧让人忐忑不安,有时因为疲倦浑身乏力,以为自己发烧了,不时拿体温计测体温,出现咳嗽就不停地喝热水。那是第一次,我真正体会到死亡离自己如此的近。每天攀升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各种令人绝望的新闻弹出屏幕。我想,人类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文明,很可能在一个春天就会化为乌有。
死亡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那是不可逃避的,千百年来被作过各种阐释,只是当死亡靠近的时候,毫无心理准备,那种不知所措的迷茫感悄然而至。2020年在安静与骚动之间进行着,随身携带的,除了手机和钥匙,还有口罩。因此,我们跟外部世界的交流又多了一道屏障,我们必须先用钥匙打开门,从手机屏幕背后现身,然后从疫情的阴影中走出来。
2020年还有一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3月初的时候,为了降低坐地铁上班感染疫情的风险,我搬到了公司附近,出于经济原因,租了一个逼仄的单间,不得不把自己养了一年多并且陪自己度过了疫情泛滥期间焦虑的恐惧的岁月的蓝猫带回了肇庆。前两天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家时蓝猫不认得我了。昨天晚上,也就是6月11日,家里人跟我说蓝猫不见了,而我家附近就有一个四处捉流浪猫杀了吃的人。父亲告诉我,蓝猫可能被他杀了吃了。这件事让我特别吃惊,我原以为把猫带回家可以给它一个更好的环境,没想到是一个残酷的结局在等着它。梦是偶然的,蓝猫的结局是必然的。
我写了两个关于2020年的小说,《情人2020》和《氧气》,我们这一代人,特别需要一个情感依托和一个精神依托,即便是机器人或者是一只猫也无所谓,否则虚无会轻易地摧毁我们。
等疫情被彻底控制住,各地的交通彻底开放以后,我想去一趟西北。作为一个南方人,我并不是海边的原住民,我对大海的了解都是表层的,而且,在城市的深处生活太久难免会压抑,我需要更多浩瀚的、震撼的风景来冲击我变得迟钝的感官,重新唤醒我内心的火。我想到沙漠里去走走,去见识一下神圣的雪山。我们从自然中走出来,还是得更多地回到自然中去。或许生命的原始本能,无意识的自然状态,才是抵抗虚无最好的方式。
创作年表
●中篇小说《他的河流》发表于《野草》杂志2018年第2期;
●长篇小说《金属婴儿》发表于《作品》杂志2018年第7期;
●中篇小说《南方一去不回》发表于《南方文学》杂志2019年第2期;
●中篇小说《看不见的大象》发表于《山西文学》杂志2019年第5期,(《小说月报》转载);
●短篇小说《南方古镇》发表于《西部》杂志2019年第4期;
●短篇小说《陨石》发表于《西湖》杂志2019年第7期;
●短篇小说《白雀山》发表于《香港文学》2019年12期;
●短篇小说《巨鹿坡一号》发表于《广州文艺》2020年第1期,(《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选载);
●长篇小说《金属婴儿》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大沥杯长篇小说奖;
●长篇小说《海边的西西弗》入围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精品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