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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汤琛 |艾云《那曾见的鲜活眉眼与骨肉》:历史的肉身
更新时间:2020-07-06 作者:杨汤琛来源:文艺报
每次见到艾云,总会迷惑于她与年龄相分离的勃勃生机的美,她是那类可以逃脱岁月惩罚的女子,岁月于她而言,是美的加持而绝不是损毁,一种从失去的时光中生长出来的力量让她熠熠闪光,果然文如其人,她的文字也是这样有力而丰饶,散发了感性的蛊惑,又保持了宏阔的历史关怀与不懈的思想活力。
如果说艾云的《寻找失踪者》以女性敏感的触角深入西方诸类哲学命题,与福柯、萨特等哲学大师展开了激情而感性的思想辩论,那么,这本文集《那曾见的鲜活眉眼与骨肉》则在承续思想难度的同时发生了一个轻微的转向,她折向了幽深的历史,朝向了与哲学同样玄幻的过去,晚清的黄金版图、民国的情爱轶事、不同际遇的漂泊者、离乱年代的故人,它们曾尘封于时光内部,蜕变为岁月的遗迹,艾云要重新唤醒它们、充盈它们,于是,这些空洞的历史有了生命的光泽、绽放开了鲜活的眉眼。阅读这些文字,我总不自觉会僭用一个词“道成肉身”,形而上的思想、随风飘逝的历史,它们缥缈而高蹈,该如何加以言说?如何让漂泊的思想落地着花?如何让尘封的历史再度发光?引经据典的历史阐释、步步为营的逻辑图解不过是对阅读趣味的败坏,让人望而却步,而艾云宛如神奇的魔法师,她有能力用感性的触觉点化思想的灵光,有力量再度复活历史多汁的肉身,使之成为我们可观可叹的血肉丰盈的存在体。
历史与虚构有着古老的敌意,但真正引人入胜处也在历史与虚构的博弈之间,卡尔·波普尔曾说:“总之,不可能有像它所曾的确发生过的那种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对历史的解释,而并没有一种对解释的最后定论,每一代人都有权构造他们自己的解释。”艾云的历史言说也可谓她面临历史的一种自我解释,她在历史的终结处以虚构的方式回溯其全部复杂性,开始历史与虚构的相互辩驳、纠缠。艾云的历史散文几近于虚构性小说,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淋漓饱满的情感,有意味的是,在类似现代性小说朝内的、虚构性书写中,艾云又会冷静地将史料牵扯入内,作为真实的佐证抑或另一种的声音的辩论。《乱世离歌》以陈西滢的声音面具讲述历史人物的隐秘心绪之际,艾云会突然冷静地借助史料来探究他与鲁迅的关系,论及其为人处世,从而将宛然小说的虚构编织拉至散文的轨道。《那曾见的鲜活眉眼与骨肉》以勾连的方式记录了艾云对于历史风尘里不同漂泊者的想象,她想象虎跳峡壮士的犹疑与激情、想象河流边花婆炽热的情爱、想象草原男人的豪情与雄心,那些惟妙惟肖的人物神态、细致入微的情绪波澜俨然精心织就的小说,仿佛在故意扰乱小说与散文的秩序,但虚构终究是面对历史的一种修辞,艾云的卒章显志表明,有意图的虚构叙事最终目的是为了有效地启发历史,探讨历史的可能性存在。
艾云的历史书写始终贯穿了她对于“个体”与“历史”的辩证性思考,历史作为总体性存在由无数个体所构成,与此同时,不确定的历史力量又挟持着个体生命朝向莫测的命运。《黄金版图》由历史而及现实,由边境争端而至国族主权,文章于纵横捭阖的历史风尘中展开了对于政治、人性、国权的深度思考,其中,艾云以并置的方式讲述了国族英雄李金镛与无名的采金工人招远汉子之间的命运纠葛,李金镛以个体生命投入国族命运、民族版图的事业,缔造了晚清辉煌的黄金版图,被历史所铭记而凸显为民族英雄;与之相对,采金的招远汉子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他的无名隐喻了无数埋骨他乡的苍苍生民,作为即将迅速被历史所遗忘的微尘,招远汉子并没有被动臣服于历史的洪流,而是在与历史相摩擦间爆发出了强悍的生命力。艾云将小民叙事与朝廷大员的历史命运相交织,立体呈现了晚清历史风云下的人的命运,一段历史尘埃落定,功勋卓著的李金镛被镀金身,成了历史的偶像,而无数匿名的采金人则用生命铸就了黄金版图的历史底色,纪念馆里无声的采金工具铭记了他们生命的体温,有名也罢、无名也罢,他们都逃不过莫测的历史暴力,以命运共同体的形态化为历史的坚实河道。
艾云的历史散文是好看的,足以蛊惑阅读者持续前行,因为,她始终以肉身的方式进入历史,或者说她赋予了历史以活色生香的肉身。追随她的踪迹,仿佛步入葳蕤茂盛的热带雨林,其间缠绕着艾云略微神经质的语言,这是因生命力旺盛、想象力充沛而膨胀的语言,你会不自觉地被她枝蔓丰饶的文字带入历史人心的幽微处,就如她自己所说:“我原本想写的就不是人类整体性那历史概念的恢弘主题,而是想触及个人的时间。这可持续性的和不可持续的时间里,那些眼眉,那些骨肉,多么地鲜活、生动。”《乱世中的离歌》一直在追问错综的爱与谅解是如何生成的?考古式的追溯、哲性的思辨,均源于历史轶事的可能存在,然而,这追根究底的过程却是处处芳草、遍地离歌,有着丰盈的形态,它的书写方式类似一部微型的《喧哗与骚动》,被情所羁绊的男女众生喧哗,从不同视角连绵展开了内心的哀怨喜乐,作者以带有体温的方式蠡测男女之情、剖析世道人心。
这就是艾云式书写,她从来不会对一个命题、一则历史平铺直叙,她总以自我植入的方式进入历史内部,嵌入到人物内在的生命性之中,用他我不分的眼睛观看、感受、追问,亦真亦幻地展现历史的血肉与经络。《那曾见的鲜活眉眼与骨肉》是有了肉身的历史,也可以说是艾云的历史,历史云烟深处翔舞着艾云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