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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莲 | 天眼:写给国家天文台FAST工程主要奠基人南仁东

更新时间:2020-06-16 作者:梁凤莲来源:南方都市报

从空中俯瞰,地貌像高台上的棋盘,一座座错落起伏的山丘,如同一只只棋子,博弈在天地的对视与时间的滑行间,悄无声息,奥秘无尽,谁能挪动其中的格局呢?

这就是云贵高原上名为都、平塘的地方。

时光后退回1994年。山深树密,人迹罕至,孤伶伶的几户人家,不经意地被撒落在这个山窝那个山窝里,忽聚忽散地延续着所谓的人烟。

想来,所有的土路和树林都曾经默默地细数着这偶然出现,却从此无数次响起的脚步吧?从阴寒到溽热交替的冬春,从繁盛到清爽的夏秋,花草树木一年又一年翩跹起舞的喜怒哀乐演绎了多少遍,这脚步硬是把泥泞不堪的小路,踏成了硬实的土路。车轮开始滚动起来,东绕西拐的山路上响起的喇叭声,似乎向着周围的山峦树木兴高采烈地打着一声声的招呼。

是的,他们来了!他们不再离去!这些勘探天文地理的人,他们要在这里仰望星空。

心的执念如同山野的雷雨闪电,浇透了这群志士的人生。尤其是他,所有的念想,成了身体的水分,一会让他的梦想充盈,一会让他的牵挂干渴。

他姓南,南方的南,南仁东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关联的一大串名字,他们的故事,从此在这里缠绕生长、和这里的一切密不可分了。后来,他成为中国国家天文台FAST工程的首席科学家兼总工程师

天与地,为他,和他的团队,为这二十二年的跋涉前行,肃然致敬,和他们一起,酝酿着一个个无边的惊喜,让南先生一行的脚步,终于烙刻在这个名叫大锅凼的地方。

三百六十度的天幕嗖一下子在我的头顶拉开,相对于脚踏的土地,抬头仰望的那个遥远的世界,以光的速度逼近跟前。我在那被誉为天眼的外圈平台上一路疾走,扑面相拥的风闪身而过,继续往前方奔跑,碎钻一般撒落银河的星星,烨烨闪烁,视线伫立的片刻,如射电穿越,排沓而来。仰望,以尽可能的高度仰望,那是另一个璀璨的远方,长空如练,河汉渺渺。

仰望星空,召唤我们踏过平庸——这是那个已经化作一粒星星的老人留下的话,诗一般的呢喃,在平塘涌动着草棵甘露气息的夜色里,滚动着一波波地被放大,充盈着此刻所有的空间和时间。

是的,我们多么向往,能以纯静虔诚的心境,仰望星空啊。

风清劲而有点寒意,风声中堆积起越来越多的感叹。此刻会发生什么呢?总有一天,不,其实就在今天,我遇见了一个像彩虹般绚烂的人,确切地说,是构筑彩虹的一群人,那彩虹就横跨在这个名叫大锅凼的数座山头上。

在二十二年前,一个执着要在灰蒙里仰望星空的人,似是没有拿不起放不下的什么,能阻挡他矢志不渝地追求。

当他付出,当他义不容辞地担当一切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真正奉献出去了,投入到沉醉不醒、孤注一掷的愿望里,放弃任何可以转身的轻松自由,以及转身或有的虚名浮利。

从1994年到2006年的选址、预研,从300多个洼地里,鳞选出这独一无二的地貌原址,从2006年到2016年漫长的十年工期,两千多天日复一日的建设,一直到2019年不停歇的调试,成就的是眼前这个国家天文台FAST工程——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达到了单体射电望远镜的灵敏度极限。

此刻,那个给这片土地留下大爱的领头人,我们想念他。

大国重器,中国天眼,国家天文台FAST工程的500米口径射电望远镜,与这个响亮的名字——南仁东,永远粘合在一起。

此后,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在这个偏远的山凹里,人类的视线终于可以向宇宙延伸,日月星辰尽在可揽可视可触碰中。从追赶到领先,相比于绿岸GBT,相比于阿雷西博VIA,未来的十到二十年,这只中国的天眼,可以保持国际一流的水平。

一连串的数字,摇动着视听,约6670根钢索构筑的主索网,反射面由4450个反射单元构成,总面积为25万平方米,整体约30个足球场之大,一个重约30吨的馈源仓,通过6根钢索控制,可以在140米高空、206米的尺度范围内实时定位,不一而足,不可思议的梦想变成了眼前的现实!生命全部的价值与意义,就是这平凡微小肉体的创造和奉献,像一棵树,枝叶繁茂,像雨露阳光的滋养,生生不息,前赴后继。

从凝视着图片,到此刻的身临其境,多么震撼的天造地设人为啊,天地与我们同在,万物与我们合一,群山合唱,簇拥着这个硕大的球面,这只不可思议的巨眼,这是人的梦想与现代科技、与自然环境一起契合制造的奇迹,美得不可方物,美得气吞山河!

对未来的探索精神,让太空的神秘与绚丽,召唤我们踏过平庸,进入无垠广袤的宇宙。

是的,就在此刻,所有的人,在为同一种精神而欣喜,同一种人格的坚守而鼓舞,也在为同一种逝去而悲伤,同一种情操所感染,更在为有同一种养料所滋润,同一种温暖所安抚,而心怀虔敬。

想像着自己与未来与过去,想像着星空的引领与人格魅力的引领,想像着自然与人的天人合一、科技与奋斗的天人合一、梦想与超越的天人合一。

在夜深无人的星云小镇漫步,与涌现的思绪和山岚树气相拥,是的,天之眼,人之悟,山风徐徐,树木微语,不说再见。

我尝试着摆弄酒店房间里配置的天文望远镜,对着星空,我能看到什么?我能看懂什么?我又能看透什么呢?

伟大、震撼、了不起,等等,平时久违了的触动,或者说感动,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以这样温暖而令人动容落泪的方式,扑面而来。

如同凝视来时的路,此刻凝望不可穿越的天穹,或者不可预测是否出现的星星,夜气的寒雾,如同蒸腾而起的领悟,从周围弥漫过来,围拢过来,踏过平庸——这句诗意的畅达之言,穿越时空,响在耳际,我们能吗?我们愿意吗?

仰望星空,引领我们踏过平庸。此刻,我们做到了,引颈向上,天空与大地与我们在一起。可怎么仰望,还有多长的路啊!愿余生,我们随喜自在,愿抬头仰望星空之刻,有南先生般的光亮在天际闪烁。臆想着白天绕行在球面上的通道,似太虚漫步,无数星辰迎面而来,闪身而过。

“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志之所向,无坚不入”。

心的家园、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有精气神魂的存在,便自成氛围。星云小镇已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疑真疑幻,这就是最好的时辰了,仰望星空吧,让唇边默祷的心语,能羽化而飞升。

“让美丽的夜空带我们踏过平庸”——南仁东先生最后的思考,催人检视足迹,会发现生命因踏实走过而丰美。

这种带有光泽的字眼似曾相识。康德墓碑上的文字也闪烁着这样的星光:“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反复地思索,它们就愈是给人的心灵灌注了时时翻新,有加无已的赞叹和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在寒冷来临之前,我来到这里,我在这个科技水平居世界前列的射电望远镜圈梁上疾走,我仰望了星空,默记下那些值得永远致敬的人,我把一个惊叹号带回了广州。

在广州的月夜,我不时回想着那曾经快步走过的天眼,那曲折盘旋的山路,那一路簇拥着的树梢和云朵,夜凉如水,月夜无垠。

大锅凼的那只天眼已经张开。

是的,星辰光年,才是它如炬目光抵达的所在,一切的穿越,才是它的征程。


梁凤莲,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