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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 | 文学的游牧

更新时间:2020-06-12 来源:南方+

放在我面前的这几本墨绿色的新书,是我的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

收在这本书里的随笔和评论文章,最早可以上溯到十几年前,所幸的是,那些论述过的书以及自己的观念,如今看来依然具有价值。尽管这很可能是一种敝帚自珍的作者心态,但我把这些文章从时光的河底打捞、汇聚于此,它们的确给予我了文化的信心。

审视这些思想的脚印,我庆幸自己从未将写作视为一种完全个人的事情,也从未划定领域、固步自封,只谈论和小说有关的事情,我尽量站在低处,将自身敞开,目睹时代的巨大躯壳如何收缩和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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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这本书体现了我的文学关怀。

我珍视同时代人的创作、珍视同时代人的思考、珍视同时代人所经历和承受的一切:他们的欢乐与疼痛,他们的表达与郁积。并且,我珍视这种珍视的无功利性。

正如书中有一些文章是关于朋友作品的品评,其实这种品评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因为主观总是太狭窄了,大多数时候只是按照既有的经验去选择,但是忽然间,朋友出现了,这个人和这个作品就这样不由分说走进了我的视野,照亮了我的眼睛,拓宽了我的生命。

我想,这一定也是同时代人的意义之所在。

有高论者常常提倡“只读经典”,不读当代作品,因为当代作品没有经过时间的淘洗。

那么,试想一下,如果将“只读经典”作为一种严苛的标准,当代人写的著作统统放弃不读,我们对于自己的时代岂不是一无所知?对于自己时代的问题也将无从置喙,这个时代又如何产生自身的经典?这难道不是一种可怕的失职吗?因此,这是多么荒谬的论调!更不必说从来都没有“时间淘洗”这回事,进行淘洗的还只能是人类自己。

如果说经典作品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高度和尺度,那么我们自己时代生产的作品则提供了我们进行思想的基本视域,我们得辨析我们自身的新经验和新形象,还得对逼近的未来做出回应。

除了同时代人的艺术,还有同时代人的理性。

那些理性的声音从许多学科绵绵传出,从各个方面判断着时代。那样的声音是文学艺术的盟友。我被文学所吸引着走上语言的道路,一方面确乎因为有很强的倾诉欲,似乎非得要把和世界遭遇的点滴分享出来才善罢甘休;另一方面,是对文学所营造的那种气息的迷恋,人在那样的气息中似乎可以摆脱各种力量,变得更加轻盈,即便还有些许笨拙,但也是可爱的笨拙。最重要的是,人带着那样的气息生活似乎会变得更有尊严。

那样的气息容纳着理性的声音,让它们共存,让它们辩难,让它们最终产生了光芒。但那样的气息在日常生活中无疑是隐秘的,是稀薄的,是需要去捕捞、搜集和创造的。于是,我像蜜蜂,也像蜘蛛,到处去探头采撷,时不时还拉丝结网,不自觉地构筑着自己的思绪空间,在点滴沉淀中就有了这么一间陋室,希望来客进来小坐时,也可以闻到那种气息的迷人之处。 

但是,究竟何谓“文学”?

至今文学理论家们还在寻找定义,但文学本身一次又一次溢出那些定义画好的界限。小学生写的辞不达意的作文,好像离文学很遥远,但如果放在适当在语言空间中,却能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这就是文学的神奇。文学的气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神仙的呼吸,可以点石成金。因此,文学是知识,有自己的脉络和历史,但文学最终超越了知识,超越了理性,生成的是一种文化的精神和生命的意志,更新着我们看待世界的目光。

故而文学的姿态不是守成的,而是游牧的,它不断漫游、跨越、寻觅和眺望。立身其间的人也应该如此。尽管有小说家、诗人、批评家之类的划分,但应该看清这种社会学面具的局限性,从而专注于写作本身。这不是意味着那种“跨文体”实验,那种实验也许是种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从不同的文体写作中汲取收获。就像粮食经过不同的加工,可以变成醋,可以变成酱油,也可以变成酒,这几样东西都是我们所需要的。

写作在用特定的文体、具体的文学形式去呈现,但“呈现”的是什么呢?一种与写作主体的存在相关联的精神形式?还是超越主体经验之外被想象力所凝聚而成的事物?也许都有,也许“呈现”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极限的游牧挑战,要将边界不断推向远方。   

提到游牧,自然会想起德勒兹。这位后现代的思想者,为“游牧思想”搭配了两个关键概念,一个是“平滑空间”,一个是“条纹空间”,前者如草原般平滑无际,可以随意变幻疆域,而后者则充满了等级、领域与壁垒。无疑,这两个概念是如此形象,是顶级的隐喻。

而我们也来到了这两个空间混杂的时代,网络的“赛博空间”更像是“平滑空间”,日常生活则一直是“条纹空间”的大本营。如今手机已经成为我们随手携带的身体器官,我们既生活在“条纹空间”,又生活在“平滑空间”,但我们似乎并没有神经错乱,而是有条不紊地在两个空间之间切换着。

但是,这两个空间的精神在融入彼此的同时,一定在改变着对方,而我们终究只能是两个空间碰撞交织的妥协产品。

定居者体验到了游牧的乐趣,而游牧者,也许感到了定居者的束缚,也许感到了定居者的踏实。而我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游牧者,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我祖籍西安,却出生在青海金银滩草原,那是地道的牧区;祖父以《官箴》中的“公生明、廉生威”给我取名,可“威廉”却又是西名的中译;我是西北人,却在岭南的溽热中已住了近二十年,还患上了鼻炎;我自幼立志要做科学家,苦读理科考入大学物理系,却决定重新选择文学作为安身立命的事业;于是梦想进入中文系,却不得进入,后来辗转到了人类学系;即便写作,一开始也是想做诗人,而不是写小说;还有吗?星座学家说了,我还是个双子座,属于风向……

因此我亲近“游牧的思想”,并实践“文学的游牧”。文学的游牧就是把那些错位、那些挫折、那些陌生、那些迷茫、那些深夜中的泪水、那些阳光下的欢笑团聚在一起,彼此相连,却又让它们各行其是,因而它们像高原牧场一样生机勃勃。这自然是平滑空间的产物,但是,它们却要弥散在条纹空间中,让“条纹”或是“藩篱”显现,从而逃避、逾越乃至改变。这并非不可能。这是历史的重铸,这是历史的微观机制,这是历史形成的真相。

而文学的游牧,依然不会就此驻足。文学会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而无论是什么空间,那个阔大无边的世界或宇宙都如其所是,无所谓热情,也无所谓冷漠。只有写作是一种来自深处的呼唤,那出自人心的深处也出自宇宙相对应的深处,物质形态的世界开始颤抖,因为这声呼唤,世界逐渐获得了自己的脸孔和目光,与人类呼唤的目光得以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