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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燕|人间烟火三十天
更新时间:2020-04-30 作者:丁燕来源:丁燕的文学地图(公众号)
二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
所有新的生命都在努力生长
而你深陷武汉
而你深深地陷落在武汉及其周边
——题记
很多年以后,当你和孙辈说起那一年的春节时,你们会说到什么呢?你们会说到口罩或谣言,或在没有雪的南方所感受到的可怕寒冷?是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成往事。你知道你所经历的此时此刻,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是微小浪花,然而此时此刻,你沉浸其中,总觉这水滴是那样巨大神圣。你需虔敬的、仔细的、一对一的逼视它,看到它内里的层次、皱褶和纵深,然而再描述它,才觉对得起它。
三个特殊日子
若“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那么,你便居住在蝴蝶扇动翅膀的边缘地带,而不是龙卷风所处的核心地带。然而,灾难的涟漪依旧拍打过来,波及到你的生活。在全球化日益深化的今天,一个地区性事件很容易蔓延开来,最终导致一场巨变。那么,你在蝴蝶扇动翅膀的地方,到底看到、听到和想到了什么?
事实上,这个故事也是“春天的故事”,只不过,是个变形版的“春天的故事”。虽然每一年的春天都让人感到眩晕,而2020年的春天,却比你所经历的任何一个春天都更蹒跚、更忧郁、更狂野。在这段猪年与鼠年换班的日子,一股威力十足的病毒陡然降临——“新型冠状病毒”。它不攻击屋顶和树木,也不攻击道路和车辆,而只攻击一个又一个的人。它像一阵妖风,阴险而凶蛮地四面扩张,奋力地感染着它能碰到的所有人。所有被它霸为宿主的人,肺部都会变成旧风箱,在拉扯出暗哑的嗤啦声后,发出一声叹息,戛然停止运动。于是,人们惊恐地躲进屋子,不再与他人见面;若不得不出门,也要戴上口罩遮住鼻孔和嘴唇。现在,只有口罩人才能在街道上行走。
在这段离奇的魔幻时间里,闹钟停止了摆动,河水停止了湍流,叶片停止了光合作用。一切都静止了下来,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所有的屋子都变成了半空的吊脚楼,四周空空荡荡;所有的广场都变成了硕大的闪光灯泡,没有任何人驻足;所有的街道都被调换了位置,不再驻守原来的地方。你和你的家人被禁足在家中一月有余,而这不是关于鲁滨逊或堂吉诃德的小说,是你正在经历的真实生活。也许你的孙子会问,难道封闭在家的危险系数,能超过海上遭遇大白鲨的侵袭,荒野被骑兵团团包围,雪地上与群狼发狠对视?这个时候,你会耐心地做出解释:“其实啊,惊险是分阴性和阳性的。”你在庚子年所经历的惊险,便是阴性的。
万事万物总得有个开头,这个故事头要从哪里算起?于是,你便开始了挑选。原本,那些时间是依序排列的,并没有轻重缓急,像项链上的珠子一个挨一个,中间没有一点空隙。然而现在,你要破坏原有的秩序,从平凡的一堆珠子里选出一个不平凡的那一个。你知道,当你确定那一个的重要性时,便意味着那一堆的光芒都会遭到遮蔽,然而,你不能将所有的日子都拿出来讲述,因为你的时间有限,你一定要做出选择。于是,你仔细端详这场大事件,选定了一个开端:2020年1月23日。你称这一天为“封城日”。显然,在这个日子之前,那事件早已发生,然而,直到这个时候,它才彻底彰显出它的可怕性。那么,故事的结尾应该怎么算?你想,就定在2020年2月22日。你称这一天为“解禁日”。显然,这是对东莞来说的“解禁日”,而不是对武汉——在这一天之后,东莞的大部分工厂迎来了开工。在这三十天内,还穿插了一个魔幻的高光时刻——2月14日。这一天的夜晚,武汉的天空亮起了璀璨闪电,像一把把硕大镰刀,故而,你将这一天定名为“闪电日”。那么现在,你为这个“春天的故事”找到了三个特殊的日子,籍此,便可提纲挈领地连缀起故事的开始、高潮和结局。
先从“封城日”说起吧。在那天早晨的八点,你只犹豫了一分钟,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当时,你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里的朋友圈。在1月23日之前,你并没意识到武汉肺炎和自己的日常生活会产生交集——那些新闻仅仅停留在电视里。你并没想到,那些病人的苍白脸色,早已暗示了你未来的命运。你只觉有个气泡从湖底翻腾而出,既不可能产生爆炸,也不会留下任何气味。即便“新型冠状病毒”这个词已敲打过你的耳膜,但却没有深入你的内心。现在,早晨八点,你点开朋友圈里的一篇文章,看到了“武汉市疫情防控指挥部1号通告“——公交机场车站暂时停运、关闭。你整个人错愕愣怔成木桩。原来,“从今天上午十点起,武汉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
你思考了一分钟。当你揣摩“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时,发现那新冠病毒已像一支秘密的教派,其信徒在荒野上发展壮大到令人咂舌的程度,而它们奇崛的作战风格已严重影响到人类生活。当即,你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她居住在新疆东部的哈密市,和你有两个小时的时差。虽然她的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混沌,但在听了你的建议后,还是陡然清醒过来。你说:“如果没有必须要出门的理由,你们还是取消到北京和到广东的计划吧。”你给出的理由是:“武汉封城了。”你们姐妹三人原本是这样计划的:姐姐妹妹和她们的孩子先到北京玩,再来东莞玩。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对姐姐说出你是如何判断形势的。其实,你的判断来自常识——选择腊月二十九封城,对中国人是个艰难的决定:明天是大年三十,后天是正月初一。中国是个多么注重传统的国家,而春节是最为重要的节日。辛苦一年的人们,要在除夕团圆,要在初一迎春。然而,武汉却选择了在腊月二十九封城。所以,你预感到这一次的疫情是严重的,然而,你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次的疫情,将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难度最大的一次突发公共安全事件。
后来,当你试图回忆这个事件的始末时,你发现完整地讲述一个大事件,要比再现身处事件中的人的心态容易得多。因为人的心态不会轻易地表现在公共事件中,而只会表现在个人生活的细节中。公共事件像凸显出来的冰山之角,而芸芸众生的心态则像是其庞大的底座。你追问自己——是什么原因让你为之一颤,迅速嗅闻到那股潜藏的危险?你简直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那味道——像有一管蓝盈盈的液体,通过细小的针管,慢慢地推送到你的身体里。你通过回忆找到了源头——第一次嗅闻到这种味道时,你还是乌鲁木齐市民,准备在品尝葡萄和哈密瓜的甜美滋味中,度过2009年的夏季。而在那一年的冬天,你凝立在乌鲁木齐五星路一间屋子的窗前,像鬼魂般阴阳两隔地痴看窗外——黑色的杨树枝干枯地垂挂,洁白的新雪满天满地如贾宝玉拜别时所看到的那样。雪花从半空坠落,像母亲为早逝的儿子流下的眼泪。那个寒冷的冬天尖锐而漫长,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匕首。在极度的压抑中,你丧失了创作的活力,一整年没写一个字。
2010年8月,你们一家三口举家南迁。你是在一个最好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吗?事实上,命运留给你的选择机会并不多。南迁后,你从诗歌创作转入了非虚构创作,从关注雪山草原到关注时事现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你已从“北风卷地百草折”的地方,来到被尘热与艳色充斥的海边,一住就是十年。你这个在岭南被唤为“写字佬”的人,一直处于弱势中的弱势,边缘外的边缘,故而,你锻炼出了迅速甄别危险的能力。2020年1月23日,直觉告诉你——危险已莅临!你便做出决定——不要出门!不要出门!那一天,你一直都在焦虑中等待姐姐的答复。然而,你等来的消息是——“广东于1月23日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你注意到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广东启动一级响应的时间比湖北还早一天。到24日时,广东推出了防控新冠肺炎疫情的十六条措施,涉及健全防控机制,强化联防联控,加强病历管理,实施交通检疫,全面救治患者等多个领域。
1月24日是大年三十,可这一天你过得恍恍惚惚,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节日气氛。在忐忑不安中,你度过了猪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准备好过这种失序的生活。你现在的日子就像一句说了一半的话,只有逗号,没有句号。这一天的夜里,姐姐打来电话:“已经退了票。”你那颗悬在喉咙的心,总算回到了胸腔。这一天,你在楼下草绿色的大垃圾桶旁,发现了一个灰白色的小垃圾桶,贴着纸条:“废弃口罩”。你更加意识地到,你已进入到一种非常态的生活中。现在,你不能轻易出门,只能待在自己的家中——你从卧室走到客厅,再从书房走到阳台。走着走着,这套普通的寓所便变成了楼中楼,有着各种复杂而巧妙的隐秘机关,让你走一天也走不完。
为迎接亲戚到来,你囤积了许多食物;你邮购了八套餐具,配齐了大碗、小碗、面碗、海碗、鱼盘和酒杯。当你在清洗餐具时,畅想着家里人来人往,说说笑笑。然而最后,只有你、宋宋和阿丁吃了顿安静的年夜饭。甚至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餐桌上都只有你们三个。那些你精心选购的餐具,根本没派上用场。你的日子像断线风筝,虽可无障碍到处乱跑,但四周都空空荡荡。所有计划全被打乱,而新计划尚未生成。现在,一艘船被凝滞在海滩上。现在,你徘徊斗室,只与家人为邻,一日三餐全自己做……这样的生活谈不上可怕,但却异常单调。你夜晚散步,总感高空诡谲多变,积乱云堡,有末世之相。你在删除了超市、机场、餐厅、学校、地铁站和电影院后,对自己犒赏是,沐浴后坐在午后的阳光中,将头发一点点晒干。当千万根细小金箭写实地刺穿头皮时,你的体内蒸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量。
时间到了2月22日。这一天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是——东莞市政府在网上发布了《致广大客商朋友们的一封信》:“别人能做到的,东莞能做得更好。”你像喝了杯热咖啡,胸腔里瞬间弥漫着浓香。信中提到,到21日,东莞市新增确诊病例已连续六天下降;而据百度迁徙大数据显示,到21日,东莞已连续十日在全国热门迁入地中排名前三,其中六天排名第一。这些数字让你欣慰——东莞正一天天趋于正常。现在,这个工业之城已做好准备,迎接打开车间大门后,那在流水线上手指翻飞如蝶翅的盛景。此前那个充满后现代味的空城,终于要返回现实主义的道路了。暴虐的病毒之兽已开始虚弱,愤怒的火焰也逐渐收敛。而现在,人又抬起高贵而威严的头颅,慢慢夺回他们的阵地。
那一天——听到“砰”一声枪响的那一天——是1月31日。你走在小区的道路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那个穿红衣服的,站住!” 你浑身一抖,整个身子僵硬起来。你的上身套了件红棉衣,下身是条牛仔裤。你有问题吗?你已经有了问题吗?你的问题已经被别人发现了吗?别人是如何发现你的问题的?一瞬间,脑海里涌起千万波涛。你已僭越了界限吗?你等待着声音的主人来捕捉你。一位保安急速地跑来,但是,但是他的身子却拐了弯。哦,他的目标对象不是你。一位穿红马夹的快递小哥站住了脚步。接着,你看到了那幅惊骇无比的画面——保安举起一把枪,对准快递小哥的额头,“啪”。保安的胳膊笔直,而枪就握在他的掌心。阳光下,穿着制服的保安像尊黑铁塔。“啪”——你听见了枪响,但却没看到快递小哥倒下。那个反抗能力是零的男人,双手抱着纸箱,头发黝黑,没戴口罩,在阳光下一动不动。然后,那两个男人朝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你直愣愣站立,像一棵无法移动根系的红柳。你所目睹到的这一切,有种软绵绵的不真实感。你庆幸刚才“挨枪”的不是你,但又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裹挟,心跳砰砰。
2月1日上午,你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那陌生的声调说:“你到大门口来拿东西吧,我进不去。”你戴上口罩后下楼。进入电梯后,你后悔没装一叠餐巾纸——据说,电梯按钮也是一个可怕的传染源。有人建议用一支没有笔芯的钢笔代替手指,按完后再将笔帽盖上。可现在,你急匆匆出门,什么都没带,只好将自己的手指伸了出去。你已感受到了危险,但又总怀着侥幸心理,觉得离自己尚远。从这一天开始,直至此后的3月17日,你在小区内都没有见到过快递员。他们将三轮车、电动摩托车、箱式货车停在小区大门口,将快递盒子一个个摊在地上。你发现院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戴着口罩,抱着纸箱,脚步匆匆,眼神警惕。
长时间居家,让你产生了一种恍惚感——你已丧失了分辨梦境和现实的能力。你在心里惊呼:这多么可怕!每天,当你从新闻里听到死亡数字时,总有种在劫难逃的感觉,总感觉下一个数字里便会有你。你发现自己的情绪总是徘徊在悲伤境地,像一个坠入大海的人不能自拔。然而,事实上,那种强烈的情感是不可能无限制地持续下去的。你意识到要赶快实施自救,否则,你便像置身在飘向冥府的渡船中,怎么都不能获得解脱。于是,你开始在固定的时间阅读和写作。你试图在最黑暗的夜里,捕捉到萤火虫的闪光。你不仅要唤起自己心头的闪光,还要将目光所及的闪光集中起来,让它照耀暗夜的隧道。
如果在这魔幻的三十天中选取一个高潮日,那么,你想到了2月14日。你将这原本的“情人节”的一天定名为“闪电日”。那一天,东莞的天气极为寒冷,温度简直到达了一年中的最低数;而那一天,武汉亦狂风暴雨夹杂闪电。你从视频中看到天空是一块黑玻璃,陡然间碎裂开。那从深处爆发出雷公的咆哮,混合着啜泣与诅咒。天空把最暗处的内脏都裸了出来——那张宛若肺部的X光片,硕大、璀璨而恐怖,被高高举起。哗啦!哗啦!一张又一张,X光片相互推搡,竞相释放出神秘电流。在闪电爆发的瞬刻,那些树枝般的线条像银丝,遒劲而有力,在用力紧绷后即刻就要断裂。哗啦!哗啦!那幅定格的版画,凝固了女妖梅杜莎决绝的面孔。你被这来自天庭的魔法给震慑住——这惊心动魄的嘶吼,这不停不歇的亮闪,到底在昭示着怎样的秘密?
这一天,你的身上穿着一年中最厚的装备——上身是线衣、毛衣、羽绒马甲加棉袄;下身是线裤加棉裤;脚上是两双厚袜子。你在瑟缩发抖中,脑海中不断掠过一个疑问——那些住在方舱医院的病人,是不是也听到了雷声?那些辛苦奋战的医生,是不是也冷得发抖?后来,你从邻居女诗人处了解到,她的医生同行在写了请战书后,已从东莞到达方舱医院。在那个寒冷的闪电之夜,她和她的同事们确实冷得发抖——她们没法到外面去买衣服;就是出去了,也没有卖衣服的地方。那位女医生你是见过的——面貌清秀、举止文雅。你没想到,在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中,有一个与你曾见过面!你觉的在这场战斗中,最值得赞扬的便是这些救死扶伤的医务人员——再多的赞美之词给予他们,都不过分。
2月15日,受冷空气影响,武汉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路灯宛如一颗颗鑲钉珠钻。若是往年,武汉人一定会欣喜地到梅园赏雪,而如今,这雪花让这座城市陷入了春寒料峭、霜寒刺骨的境地。为此,武汉市融雪防冻指挥部已启动低温雨雪冰冻灾害二级应急响应。而那些穿着全套防护服的社区工作人员,不得不撑着伞,在各小区里忙碌奔波。其实,这些基层工作者异常辛苦——偌大的城市,高强度的管理,诸多工作的落实,千头万绪,全都压在了他们肩头。
这三十天的经历,你可以通过这三个特殊日子来概括,然而你知道,这样的表达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不是简单的三十天,而是魔幻的三十天。你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序列的时间,生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经历了另一场跌宕的人生。在那个用三十天建造起来的小庙里,你里里外外地行走了一遭。你合十敬拜,踽踽独行,念念有词。你最为关切的,是那些因病而撒手人寰的卑微生命,你希望他们在逝去后,能拥有自己的灵位和供牌。事实上,这段囚暗岁月并不是从天而降的超人,而是从正常年月的肚腩里孕育出的寤生子。虽然它表现得像多余出来的日子,但实际上,它就是手掌上的第六根小指,和整个肌体紧密相连。
见证者的供词
形势越来越严峻。现在,所有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了武汉。武汉,那座位于长江中游的城市,既不是典型的南方城市,也不是典型的北方城市,而是一座混合之城。作为两江交汇之地,武汉素有“九省通衢”之称,早在商周就是南方连接中原的战略据点。这里是北上南下、东进西征的咽喉要道,是水陆码头,是汇聚各类文化的杂糅之地。在这片多水多湖的荆楚大地上,到处都盛开着香草异花,弥漫着洪蛮之力。武汉的气候十分火爆——夏季持续高温,冬天又能冷到零度以下;武汉人的脾气也十分火爆——“不服周”的他们元气满满,充满江湖义气,甚至连女性都泼辣爽朗。在整个华中地区,武汉“一城独大”——因为它足够雄壮,足够瞬间秒杀周边小城。这种城市形态与岭南的珠江三角洲完全不同。经过四十年改革开放,这里业已形成由广州、深圳、东莞、珠海、佛山、惠州、中山等城市组成的城市群,并最终和香港、澳门融合为粤港澳大湾区。
黄鹤楼是武汉的标志性建筑,而旗峰山红灯笼则是东莞的标志性建筑——它们都是可登高凭眺之处;武汉有长江,东莞有东江——两座江边之城的文化都崇尚灵活包容;武汉有一千多万人口,东莞有八百多万人口——虽然两座城市的人口结构有着明显不同,但人口规模却大体一致。现在,当你跟随摄像机的镜头,一步步地走进这两座城市时,你惊诧地发现,它们居然呈现出某种古怪的相似之处——现在,它们都是陌生的异国!都是酷酷的迷城!随着镜头的移动,你的目光从黄鹤楼开始,追踪到了长江大桥、长江二桥、徐东大街、解放大道、江汉路步行街、沿江大道、中山大道、楚河汉街……;然后,随着镜头,你的目光从旗峰山红灯笼开始,你看到了旗峰路、东城中路、东莞大道、鸿福路、港口大道、水乡大道、外环路……两座城市的街道各有不同,但其样态却毫无扞格地重合在了一起——所有的街道都空空荡荡,杳无人迹。现在,这两座城市都是无人之城!
你的眼光被彻底凝结——难道,这是核战后的荒原吗?你看到那些高耸的楼宇上,有着一堆堆千佛洞般的窗格子,只是没有人。你震惊,你心悸,你悲悼。你想起伫立在新疆吐鲁番市的那两座古代建筑——高昌古城和交河古城。那些古城与今日之城多么相似:街道、店铺和住所都完整地存在着,只是没有人,只是没有人。好像有股冷寂而强劲的风呼啸而过,将城里的人全都吞噬殆尽,令街面空空荡荡。现在,你好像不是看了两部纪录片,而是看了一部有着上下两集的惊悚片。现在,一架隐形的宇宙飞船遮天蔽日而来,日蚀般吃掉了街面上的人,让城市变成了没有蜂王和工蜂的蜂巢。哎呀,这是谁家孩子的涂鸦画,居然将人强行抹去,就像按下了删除键——Delete! Delete! Delete!喂,小鬼,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然而,这不是图画,也不是1812年9月14日,拿破仑所目睹到的空荡荡的莫斯科——因为人们其实并没有离开家,而是变得和墙面一样平展,被嵌进了自家的墙壁里。茫茫古今,你在这里吗?是的,没错,我在我家的墙壁里。
然而,为什么是武汉?你的心给虎头蜂扎了一下。这座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城市,为什么它的名字也会像“东莞”般遭遇污名化?你想起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你曾到达过这座城市。你站在黄鹤楼前拍过一张照片,满脸愁容,欲哭无泪——像极了那些被剪去秀发的医生的面容。你还记得武汉吗?你记得汉口火车站是灰色的,解放公园里的花朵是金黄色的,无声无息的长江是灰白色的;但是那一年,你并没有走进武汉大学,也没有看到樱花。现在,你心情复杂地想起在青春时的那次远行。那一次的旅途,你走得即孤单,又歪七扭八,又涕泪横生。从武汉回来,你像一棵树被砍掉了多余的枝杈,终于彻底成熟起来。而现在,这个名叫武汉的城市,再一次侵占了你的日常生活。
起初,你是从电视新闻里知道武汉发生了肺炎,而引发这种疾病的是一种新病毒。然而,长久以来,你已非常病态地发展出一套“文学至上”的分拣系统——凡在“文学”之外的东西,你都不会给予太多关注。直至“封城日”来临,你才冷风袭身地明白——原来,现代战争拼的不是枪炮,而是病毒。现在,因为病毒,几乎所有的人都困居屋内,变成直挺挺的兵马俑。你当即停下手头的创作,开始发狂地阅读相关书籍,试图打捞起知识的漂流瓶,来解读这病毒降临人世的幽玄之路。你发现,原来病毒和人类相伴随行的历史,发生在远之又远的远古;而在整个近代史中,人类的主要杀手不是战争,而是天花、流行性感冒、肺结核、疟疾、瘟疫、麻疹和霍乱。中世纪时曾流行过黑死病——腺鼠疫——让人们闻风丧胆,如坠炼狱。它杀机毕现地亮出砍刀——在1346年到1352年间,它杀死了欧洲四分之一的人口。而在所有关于病毒的案例中,最令人生畏的,莫过于自哥伦布1492年的航行开始的欧洲人对美洲的征服。虽然西班牙征服者杀死的印第安人不计其数,但西班牙病毒杀死的印第安人,却要多得多。原来,印度安人此前没有接触过这种病毒,所以没有免疫能力。据估计,印地安人原来有两千万左右,但在哥伦布到来后的一两个世纪中,人口骤减了百分之九十五。
到目前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流行病,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杀死两千一百万人的流行性感冒——它简直像个永不疲倦的死亡化妆师。而令人啧啧称怪的艾滋病,则是一种来自猴子的病毒。人类最早感染这种病的记录是在1959年左右,而其狰狞的后果让人心惊胆战——艾滋病并不会让人骤死,但却让免疫系统全部被破坏,乃至无一点防御力。那患病者一派骨销行散的模样,看着真叫可怕。“蝙蝠在城市上空绕圈飞行,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它们倒悬着挂在树上,用淡粉红色的翅膀护着自己,以人类一般的姿势,用折起的双翼紧紧裹着自己。”你盯着这字眼,感觉眼眸发疼。这是你最喜欢的作家奈保尔在《非洲的假面具》中所写的文字。“吃蝙蝠造成了埃博拉病毒的传播。因此,日暮时分阿比让天空中黑压压的蝙蝠,不仅是非洲西部视觉艺术的一部分,而且还是等着扑向人间的一场可怕瘟疫。”
所有的流行病几乎都有这样的特点——它们从一个受感染的人迅速而高效地传给近旁健康的人,结果使整个人口在很短的时间内受到感染;它们都是急性病,让病人在很短的时间内要么死掉,要么康复;一旦获得康复的人,因体内产生了抗体而不会轻易复发该病;这些病往往只在人类中传播,如果人死了,病也就消失了,直到又一批人达到易受感染的年代。那么现在,人类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病原体:新型冠状病毒。这种病毒的传播性极强,但又极会伪装(即便是在潜伏期也有传播性),传播途径很多,且大多数患者的症状很轻微。这病毒像只狡猾而残忍的野猫,会凶狠地咬住猎物。它总是蹲在角落静静等待,将整个身子绷成一条拉满的弓。一旦猎物出现,它便将自己射出去。野猫的计划那样完美——在万物复苏的春天的遮掩下,没人能猜得到是它干下了累累罪行。
人随露珠而生,随露珠而逝。原本,死亡是件极私密的事,人们对它总是处于陌生不识,但又依稀记得的状态。而现在,那应发生在暗处的事,却当着众人的面发生了。你被惊得屏住呼吸——从起病到死亡平均大约二十三天!二十三天?你像个修女,眼里骤然雾起一片怜悯的柔光。在病毒的强攻下,人们突然意识到——原来人类并非传说中那样强壮,而是一种非常脆弱、很容易被摧毁的物质,就像无壳的蜗牛,就像易碎的鸡蛋。一次交谈或一个喷嚏,或按了一次电梯按钮,你都可能被传染。之后,你的肉体连同你的记忆,你曾经拥有的生活,便如泡沫般烟消云散。2003年“非典”肆虐时,你尚居住在乌鲁木齐,故而没有储备一丝一毫的抗疫经验。而现在,你与“疫情通报”中的那些数字劈面相逢!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焦虑的家庭,都是“下一个也许就是我”的惊恐。所以你被告知——最好待在家里别出门,既保护自己,也方便他人。
然而,你不愿将这段时间称为“僵死时间”,而更愿称为“停摆时间”。事实上,对长期居家写作的你来讲,早已实施了“自我隔离”。三年前,你由市中心搬到郊区,逐渐适应了身处偏地的隐居生活。你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屋里,即使是在楼下公园散步,也总看不到旁人,而小区内只有一个便利店。这种“类乡村”的生活,是你自觉自愿的选择——你曾居住在市中心,屋旁就是喧闹的酒吧街。当你下决心搬到郊区时,感觉时光倒退了三十年。然而,你并不想看到别人也被隔离。这种蓬头乱颜的密封式生活,可以让你的内心收获到平静,但对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来说,整整一个多月困守屋内,房租、水电费、物业费、孩子的学费怎么办?而那些公司、工厂、商店和餐厅的老板,更是焦虑万分,他们要考虑手下几十人、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的吃饭问题;对那些靠打工维持生计、且数量庞大的农民工来说,也是心急如焚,他们不知道手上那点钱能撑到几时。
现在,所有的城市都停止了摆动,所有的人都隐居在家,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失去了动力……这样的魔幻时刻不是小说情节,而是你的现实生活。别说其他人感到突兀,就连你也觉得异常别扭——因为你习惯了丈夫上班儿子上学的生活,而现在,三个人全都塞在密闭空间,零距离地你看我我看你,让整个屋子充满了野战气息。这种状态的生活,根本无公式和规律可循,你只能一点点地摸索和调整,努力维持平衡。这一个月,你们一家颠倒着昼夜地过日子,一切都变得乱糟糟而毫无逻辑。现在,你们的家变成了巴洛克迷宫,走廊之后还有走廊,阳台之外还有阳台。你变得越来越散漫,越来越焦躁。你已忘记了周一和周六的区别。现在,每一个日子都是上一个日子的反光,因为它们实在是太相似。
每一天,你都东倚倚西靠靠,想尽办法去处理那些过剩的、空洞的、没有任何用途的时间。这真是难以置信——此前,你总抱怨没有充足的时间写作,然而现在,你才明白了什么叫“过犹不及”。天气湿冷难熬,而听闻的悲欢离合及生死离别又实在太多,令你的内心悲痛郁闷。现在,你变成了摩登原始人,在自己的洞穴里不停地洗手,总觉病毒已从门把手、电梯按钮、衣服、鞋子、桌面和鼠标传到了手上。你还神经质地强迫家人去洗手。若他们的行动稍显迟缓,你便会怒火冲天。虽然你的肉身从未离开过家和小区,可你却像在ICU病房里战争,额头上总有把锥子在戳啊戳。
突然的一天,你发现楼道的地板上像是泼了水——原来,回南天来了。你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从地面走过,浑身轻颤。那一刻的感觉真是既诡异又惊悚。你赶紧关上所有的门窗,不让外面的热气冲进来,否则,家具就会因返潮而腐烂。你意识到,春天与冬天的争夺战还处在胶着状态,但你却被排斥在主战场之外。你只能从最细微的末梢处,窥视到核心地带的惊心动魄。现在,你听不到嘶鸣、喘息和哀嚎,但你看到了一层泪水般的雾气,轻轻覆盖在你家楼道的地板上。你倒抽一口凉气,像获得了上帝的某种启示。原来,这就是胶着状态!你的心里隐隐作痛——啊,反反复复,反反复复!若想一下子摁住病毒的咽喉,怕没那么容易,因为它实在狡猾得厉害。看样子,病毒与人界的厮杀大战,还得反反复复地来上好几回。
有一天的午后,你在小区里散步。在高层建筑的外围,是一片面对东江的联排别墅。因尚无业主入住,所以这里成为小区里最安静的地方。你走在风中,走在阳光里。那些三层小别墅看起来一模一样,而你的影子就投射在那些房子上。路面整洁而平滑,被日头晒得发软。你感觉这些街道会不断地增生,彼此纠缠在一起,变成双面的街道,复合的街道。某个瞬刻,你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着,就在那个拐弯处停下了脚步。你看到小区栅栏外的大桥上没有一辆车,所以,你身处的整个空间是一片安静。那种静,是真正的静——是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的静。你呆立成盐柱,像罗德之妻——哎呀呀,真是好古怪!若是平常,这大桥上驰过的不是箱式货车,就是小汽车公交车,所以,这桥就像一头半神半兽的怪物,不断从支气管里呼哧出粗野喘息,从黎明到深夜。而现在,那怪物像挨了枪子后轰然坍塌,彻底地昏死过去,躺在阴影里无丝毫抵抗力。奇怪的是,你对这愣怔片段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有多少部美国电影都曾描述过这样的景象!然而现在,这不是镜头里的一幕,而是活生生展现在你眼前的一幕!是的,某种无可挽回的事情已然发生。你像看到了上帝在揭示的秘密——你和这桥早已结成了命运的共同体!
菩萨为什么低眉?菩萨三分度外,七分度内。现在,你走在小区正午的街道上,四周空空荡荡。这情形让你有了种深深的犯罪感——你无视那些受害者的苦难,让自己置身于安全的位置;你没有给别人丝毫帮助,而让自己堕落成一个心怀慌乱和愤怒的戴口罩者。你应该做些什么呢?你不能假装成一个医学专家,在专业领域指手画脚,但你是一个写作者,你可以记录下每一天的变化,哪怕是点点滴滴,但因为是你的亲历,这记录便有了不可复制性。你知道人类(也包括你)是十分健忘的,总会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产生遗忘,像脑袋里的晶片被烧熔掉一个区块般,总是陷入视而不见、盲无所觉的境地。你意识到这是一场持久战——它不可能突然结束,也不可能永远不结束。于是,你告诉自己:“那么,从现在开始写吧。”虽然时间不可逆,生命不可逆,然而通过书写,一切不可逆的事物将会变得皆可逆。
惊心动魄的流水账
当你走出楼房时,要推开两扇玻璃大门。你没想到,从看到第一张通告时,那里会出现第二张第三张,最终,那玻璃门变成了信息台。你记得第一张通告的纸是肉粉色的——“请从湖北回来的朋友自觉到物业处报备。”在“湖北”两个字底下有一道黑色的下划线。然而,一张又一张的通告,让那里变得比学校黑板还花哨。通告从最初的提示口吻,到最后甚至带着威胁口吻——预示着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
在1月23日,广东省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后,东莞即刻成立了“市工作领导小组”,进入战时状态,力争将疫情影响将到最低。作为国际制造业名城,新一线城市,东莞的人口结构一直呈倒挂趋势——在八百三十多万的常住人口中,户籍人口只占二百三十万,外来人口占六百万,而其中五百万属产业工人,而产业工人的九成,属外来务工人员。故而,这座城市所面临的考验,将极为严峻。1月27日,玻璃门上出现了一则紧急通告——“应业主要求,从即日起,本小区实施全封闭式管控,非本小区住户及车辆一律不得入内,解除封闭时间视疫情发展情况而定。”之后,小区保安只留下一号门作为通道,将其余大门全部封闭。很快,在一号门的人行通道口,出现了一把太阳伞和两张红色的塑料凳。两个全副武装的保安,一人手拿测温器,一人手拿黑色硬皮本和碳素笔。凡进入小区的人,不仅要接受体温检查,还要说明是哪一栋哪一户姓什么。现在,所有行走在小区的人,都被警戒的本能所裹挟,皱着眉头,步履沉重,像是寄居在一块浮冰上,四周都是漂浮不定的海浪。
1月29号,你看到了《致广大市民朋友的一封信》——“如果您是近期从湖北回来的湖北籍人员,或途经湖北回来的人员,或接触过湖北籍人员,凡村、住宅小区没有与您联系的,请您做好防护措施后,主动联系镇防疫中心,积极配合相关工作人员对您进行访视和医学观察。如果检查确诊后,医护人员帮您拨打120,并请您前往指定医疗机构的发热门诊诊治。如果没有发热等异常症状,自觉居家隔离,持续观察十四天”。你惊声愣住——来了!真的来了!那原本汹涌在新闻里的战事,已漫延到你的家门口。现在,所有的人都要提高警惕,注意是否出现“异常症状”。
1月30日,A4复印纸上的黑体字标明“致湖北返莞业主倡议书”——“从湖北回来不足十四天的业主,主动自我隔离,并联系当地镇街……”且公布了道滘镇疫情防控的电话号码。2月3日,出现了一个红头文件的复印件,抬头是“东莞市道滘镇人民政府住房规划建设局”,内容是道滘镇关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物业管理区域属地防控“十个一律”的通告——“小区一律实行封闭管理,业主进出实施体温检测,业主经湖北返回的要向物业公司报告,业主不得串门,一律佩戴口罩……”。你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现在,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2月4日的通告是个举报电话——“道滘镇住建局(住宅小区防疫组指挥办公室)防疫情况举报电话:0769——81332492”。大门口的铁栏杆上挂出几个鲜艳的广告牌——“预防新型冠状病毒——戴口罩、勤洗手、少出门、不聚集”“温馨提示——本小区实施封闭式管理,非小区住户(外卖、快递、客访)等谢绝入内”“温馨提示——请走消毒毯进行鞋底消毒”。哦,是的!一条红地毯利落地铺在铁门前,毫无扭捏之态。这地毯可不是好莱坞明星走过的、能引起咔嚓相机声的荣耀之毯,而是具有消毒功能的医药之毯。当你从上面走过时,听到脚底发出轻微的吧唧吧唧声。那毯子上的消毒液,正从你的鞋底释放出来,飞起来敲打你的鼻粘膜。
2月6日,你在楼下公交站牌看到一则通告——“因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情况,接上级通知,以下5条线路(603、607、613、630、632)全部临时停运。从2月7日开始执行,结束时间另行通知,如有不便之处请见谅。”你所居住的小区不仅远离市中心,且离镇中心也有几公里。小区楼下只有一趟公交车,那就是632路。若这趟公交停运,便意味着没有私家车的人外出十分困难。2月8日是元宵节,贴在门口的通告虽然不忘“祝大家元宵节快乐”,但内容却充满了火药味——“现时是抗击疫情的关键时刻……为免有漏报情况,我管理处恳请凡是租赁给湖北籍租客的业主,请即时自觉将租客资料上报给管理处统一登记,如有瞒报的,已涉嫌违法行为,造成严重后果的,将会面临法律制裁。”这天夜里,你在小区散步时,看到头顶的星星闪着冷冽的光芒。姐姐打来电话,感慨万千:“哎呀,想想都后怕。”
2月9日是《关于对提供疫情防控有效线索予以奖励的通告》——“经查证属实的,每提供一条有效线索,一次性给予三百元奖励。”你骇愕低吟,哭笑不得。2月11日,对餐饮业来说是个黑色的日子。《关于疫情防控期暂停餐饮服务单位堂食的通告》说——禁止一切聚集型用餐活动;所有餐饮单位暂停提供现场就餐,可采取外卖或打包外带的方式;餐厅要加强食材来源监控,确保食物来源可溯、合法合规。2月17日,是一则关于“居家隔离”的启示——“被隔离人员每天实行量体温登记,日常用品由物业代购,被隔离人员不得外出,发现隔离人员有外出行为可以举报”。这一天是周一,有些工厂顶着防疫压力选择了开工。在一片鞭炮的红色碎屑中,流水线开始了转动,轰隆声弥漫了整个工业园。
2月20日,中国电信股份有限公司东莞分公司发出恢复正常营业的通告——“为保障广大人民群众的通信服务需求,东莞电信各营业厅2月20日起,全面正常营业,营业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营业厅已安排定时消毒;到营业厅办理业务,要佩戴口罩,进行体温检测。”2月22日,东莞市政府在网上发布了《致广大客商朋友们的一封信》,欢迎客商来东莞投资。2月24日是另一个周一,更多的工厂选择在这天复工。现在,那种完全封闭、噤若寒蝉、不知所措、废耕废织的日子,终于宣告结束。走上大街的人们被刺目阳光照得眯起眼,感觉自己像刚出土的古代文物。这一天,广东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应急响应级别由一级调整为二级。这一天,在你家房门侧旁出现了一张A4复印纸,上面有个四方形的二维码。原来,所有业主要进行“莞e申报”,填写疫情防控信息,包括本人及家庭成员的基本情况、来莞情况、健康状况等。2月25日晚,有两位手拿表格的男子敲开了你家的门——是物业公司来核实你家信息是否属实。
3月1日,东莞发布了《关于配合做好实名制购买退热止咳类药品的通告》——“药店工作人员将登记您的身份证、住址、联系电话等信息;询问您是否有发热症状,是否在十四天内从湖北等疫情高发地区来莞,是否在十四天内曾到过湖北等疫情高发地区?若您有上述情况,建议您去医院就诊;若居家观察,请按要求执行,不得私自外出。社区将会为您提供代购送菜、收倒垃圾等必要的生活服务。”3月2日,东莞发布《关于返莞人员配合防疫工作有关事项的通告》——您必须申报“莞e申报”;必须勤洗手、不串门、不集聚、少外出;如果政府和药店工作人员为您测量体温,询问相关信息时,您需配合并如实回答;按照要求进行的新冠病毒核酸检测,以及集中医学观察期间的食宿,由政府承担;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疑似病例、无症状感染者,无论有无参加医保,都无需个人支付医疗费。”
3月5日是农历的惊蛰——这一天,万物复苏。为填写一份表格,你被迫要去办公室。然而,你却无端地紧张起来——你已许久都没有照镜子。何苦去照?总是精气神三位无法一体而溃不成军的模样。而现在,坐在化妆镜前的你一错再错——遮瑕膏涂得太厚,左边眉头比右边高,上嘴唇的口红与下嘴唇不成比例。你拎起手袋,下意识地摸了摸车钥匙。你惊诧发现,小区门口那湿乎乎黏答答的红地毯已然不见——像阿拉伯飞毯般兀自飞走。开车驶过道厚路、港口大道、可园北路时,你发现车辆和平时差不多。进入办公大楼,保安先量了体温。电梯侧墙上挂着蓝底白字广告画——“戴口罩、勤洗手、不扎堆、拒聚餐、常通风、吃熟食、禁野味、早就医、勿恐慌、莫轻视”;电梯按钮上覆盖了层塑料薄膜,贴着纸条:“电梯已消毒,请放心使用”;卫生间亦贴着纸条:“门把手已消毒”“冲水阀已消毒”。
3月8日是妇女节,你决定到市中心去逛街——天哪,逛街!这是你禁足近两个月后的第一次逛街!穿过道滘镇的中心时,你看到街边挂着红底白色的广告牌:“生命重于泰山,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街道两边的行人不多,但都戴着口罩;小店虽然开着门,可桌子上竖着纸板,用黑毛笔写着:“抗疫情,戴口罩,不堂食”;穿过通往市中心的鸿福大桥时,桥面上车辆稀疏;海雅百货位于南城区的中心地带,虽然开着门,但门外停车场里的车辆并不多。玉兰大剧院的裙摆状楼体外,人流和车流也显得较为稀疏;无论你走进东莞电信营业大厅或肯德基快餐店,都是先量了体温后才能进入。在华为的一个门店里,立着个“免费领”的招牌——办理5G套餐开户,送三十个口罩;办理移动宽带,送五个口罩;办理移动大王卡,送五个口罩;办理移动青春卡,送五个口罩;办理亲情短号,送三个口罩。你站在那个牌子前愣怔——口罩成为送礼佳品,这在疫情爆发前完全是个笑话。
3月10日,小区大门口贴出这样的告示:“韩国、日本、伊朗、意大利以及境外人士禁止入小区,请联系疾控中心”。这一天颁布的《关于境外来莞返莞人员配合防疫工作有关事项的通告》说——“当前我国疫情防控形势持续向好,严防外来输入已成为东莞当前疫情防控工作的重中之重”。现在,虽然武汉尚未开城,但已有了大战将歇的气息。3月13日,餐饮业迎来利好消息:从这一天起,可“有序提供限制性堂食服务”——顾客在测量了体温后,持“莞e申报”通行码进入,用餐人员间距不小于一米,同桌顾客要隔位、错位而坐,包厢限开一桌。然而,你却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从最初不习惯在家做饭,到后来习惯乃至依赖在家做饭。在这段时间里,你第一次用酵母发面,第一次用电饼铛煎韭菜盒子,第一次用曲子酿米酒,第一次用椰子汁炖鸡。你的床头书已从《百年孤独》换成《吃对你的家常菜》。现在,你的心情恍如弘一法师:前半生繁华,后半生寂静。
最大的恐惧
对病人来讲,最大的恐惧来自药物。他希望能躺在医院的床上,希望医生来检查自己,希望喝到具有各种功能的药片。他将自己的欲望降低到最、最、最低的低点——活下去。这样的时刻,任何豪车、名包或珠宝,都会变得黯然失色。当他躺在那里,被各种仪器所包围时,像一件充满皱褶的衣服。他的肺已变成锅炉房,在无止境地燃烧着,一直烧到锅底发白。从他的嘴里呼出来的气息,就像是一缕忧思。死亡将人类从物质主义的泡沫中抽离出来,它点明了生活的核心问题——你首先要活着。可这个时候,病人直挺挺地躺着,手臂和头部都插了许多根透明的管子。他努力地眨动眼皮,想告诉所有的人他还活着:咔嚓,咔嚓。唉!那一刻,你感慨生命何止是太脆弱,有时简直连茎一年生的野草都不如。
而对一个困居在家的普通人来说,最大的恐惧则来自食物。打开冰箱,看到隔板上堆满各类食物时,你能获得了一种奇怪的笃定感。老鼠在饥饿时会啃木头,会把纸片咬碎,而人会怎样?饿透了的人会变成苏打饼干,稍微一碰就碎在地上。后来你才知道,有很多武汉人是打算回老家过年的,根本有储备食物;而他们后来赶到超市买猪肉,不仅要排很长时间的队,而且每次只能买到定额的几百克;有个人在购物车里放了一堆食物后又去抢酸奶,等他回过头来,购物车已被别人推走。原来,人身体里最基本、最原始的渴望,便是对食物的霸占。你家的春节计划是多人一起共度,故而你已储备了大量食物,可你依旧被莫名的恐惧所环绕——你不知道武汉何时开城,不知道这场战役何时结束。
1月24日是大年三十,你和宋宋一起做了年夜饭:八个盘子将餐桌占去一大半。你们三个人一起吃饭时,气氛显得凝重而不安。饭后,你们集体看春节联欢晚会。你已许多年不看电视,可今年不行——春晚是你初三儿子的寒假作业。你边看晚会边刷朋友圈。你发现手机信息可分为两大类:一半红彤彤,一半黑凄凄。有个人跳着脚说——“武汉肺炎已如此严重,可有人居然还有心情看春节联欢晚会。”你愣怔住——你没有意识到,原来此时此刻你的行为,在有些人眼里已属不道德。那么你该怎样表现?心急如焚?热泪盈眶?嘶声力竭?彻夜难眠?你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你不懂病理知识,你们一家三口此前没去过武汉或湖北的任何地方,你们家也没有从武汉或湖北来的任何人。你们自儿子放假后,便一直待在家里哪都没去。现在,你们这个普通之家度过的普通的大年三十,居然会遭到谴责!你的心尖猛然一抽,体会到丝丝疼痛。有些人总习惯用非黑即白的方式来看待生活,殊不知,生活中尚有很多灰色地带——你是在看春晚,但并表示你不关心疫情。
1月25日是正月初一。这一天,东莞黄旗山山顶的红灯笼显得格外孤寂——往年,来这里烧香拜佛的人熙熙熙攘攘,今年全然不见。这一天,你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解决疫情最快、成本最低的方式就是全国人民在家隔离两周。”你的第一反应是,迅疾地站起身,打开冰箱和柜子,检查各种库存。你清点着现有的各类食物——两袋米、一袋面、两桶油、十几袋抽了真空的羊肉、两只冷鸡、两根马肠、一块马肉、一块猪后腿肉、一包猪肉馅。显然——肉食已足够丰富;冰箱里还有一堆红萝卜、白萝卜、土豆、洋葱、包包菜及葱、姜、蒜。显然——蔬菜也储备得很充足;最重要的是,你还有馕——大大小小,薄薄厚厚,撒了芝麻的,撒了洋葱的,共三十个;你还储备了十袋咸盐、两大桶酱油和醋。太丰富了!看到双开门冰箱的上下左右塞得满满当当,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在嗅闻夜来香。
这种囤积恶习源自你的养父母。在你很小的时候,他们反复讲述发生在甘肃天水的大饥荒。正因为这个事件,他们被迫离开老家走西口,最终在新疆的哈密市定居下来。在那些絮絮叨叨的讲述里,关于食物匮乏后会引发怎样的癌变结果,早已烙刻进你的脑海。虽然在广东已生活了十年,可你还是没养成“锅里倒了油后再下楼买菜”的习惯。广东饮食讲究新鲜,主妇们习惯一天去市场一两次。可在你看来,那实在太浪费时间,你的习惯是囤积。现在,你发现在厨房料理台下方的柜子里,还囤着黄花鱼罐头、午餐肉罐头、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冠生园压缩饼干;而在酒柜的底部,还囤着维达卷筒纸、心相印纸面巾、洁丽雅毛巾。唉!你是因为穷才患上囤积癖的吗?以你家的境况,何至于这样蚂蚁搬家,囤着这些根本不可能匮乏的食品和物品?你这种即刻会变成鲁滨逊的心态,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你想起你第一本书的名字——《饥饿是一块飞翔的石头》。
后来,当你回首这段关在玻璃瓶里的标本生活时,感觉身处其中的苦闷很难用语言表达。虽然有个词叫“度日如年”,但经过了这一个多月,你才算真正明白其中滋味。这三十多天里,你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洗菜、炒菜、吃饭、刷碗。一日三顿,顿顿不落。前前后后,你已在家做了一百多顿饭!如此高的做饭频率,在你的生活史中实属第一次。此前,因宋宋在单位吃午饭和晚饭,阿丁上的是寄宿学校,你只在周六中午做一次饭。按一年五十二个星期计算,你在这一个多月的做饭次数,是平时两年做饭的总和。现在,你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间烟火”——因为神仙不用吃饭,也就不用做饭,所以不用为炊烟而烦恼。现在,你家的生活显得原始而幼稚——除了吃就是吃!现在,你走进厨房,用刀削着土豆皮,剥下洋葱的外衣,在开水里将骨头煮出血沫子;你在电饼铛烙鸡蛋饼,用豆瓣酱烧豆腐,还做了童年记忆里的炒土豆块。三只碗,三双筷子,三根勺子。每一顿饭,你们都坐得端端正正,吃得扎扎实实。然而,你们的生活并没有变的更幸福——封闭的空间让生活变成凝滞一团的果冻。三个人整日面对面,真的好压抑。在窄促斗室中,三个小宇宙各自运行着,不发生意外擦撞根本不可能。于是,拌嘴斗气便成了家常便饭——嗨,好一幅家庭暴力图!
白云苍狗。转眼到了2月1日,正月初八。楼下唯一的便利店——钱大妈——开业了,小区业主在微信群里弹冠相庆。终于,你见到阶梯状木架上摆放着成排的绿色蔬菜,散发着泥腥味,叶片还沾着晨露;而琴键般的猪排,姜黄色的鲳鱼,紫红色的牛腩,全都释放着几近奢侈的富足感;还有那装在大袋子里的米和面,蜂蜜水一样的清油,都呈现出一种厚实的稳定感。当你用眼光抚摸那些好丰丽的食物时,感觉自己像尝百草的神农。哈哈!你已忘记这些物品在此前是最平常之物。你发现绝大多数货物都没涨价,只有肉稍微贵了点。从小店走出后,你和一股来自对面公园里的风劈面相逢。那旷野里的味道,和屋子里的味道完全不同。你站在茅草丛的旁边,大力地呼吸着,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爽快感。这郊野边缘地带的冷风,神奇地让你紧张的神经得到了舒缓。
吃饭的问题解决后,你要解决时间问题。时间是上帝分配给每个人的礼物,一模一样,不多不少。在这禁足的三十天里,你如何安排你的时间财产?和别人一样,只要打开电视、电脑和手机,你便能听到“武汉、防疫、重症、监护”这些词汇,便会陷入熏黑岩壁的焦虑洞穴中无法自拔。各种信息纷繁复杂,夸张喧嚣,有假有真,让你过往储备的那些知识、智慧和思考……全部都被清了零。整个夜晚,你在床上捧着自己焦灼的心脏,像捧着一盒放射性元素。终于,你的身体开始激烈地报复——先是上下唇裂开口子,流血又流脓,折磨十几天后才结了疤;而舌头的右侧长了泡,又殃及到整个舌苔,疼得说话都变了调,吞咽食物时生疼。你的身体实在太过敏感——任何一点与武汉沾边的消息,在你的内心都能引起巨浪滔天。于是,你陷入焦虑、暴怒和失眠,怎么都找不到睡点,像被恶鬼煞到。有一天早起,你突然意识到——再也不能这样过!
于是,你将时间分为两大类——工作时间和闲暇时间。凌晨五点至上午十一点,以及中午三点至六点是你的工作时间;而十二点和六点半是午饭与晚饭时间;饭后可散步;晚上可看电视剧,但绝不超过两集;夜里十点开始洗漱,十一点前阖眼安眠。你发现若精神懒散疲沓,整个家的氛围也便松懈呆滞。现在,你努力让居家生活条理化。你不允许自己从早到晚穿着睡衣晃悠。凌晨四点半你醒来后,即刻脱下睡衣,换上能随时出门的正装。之后,你开始叠起被子,将床单扯得平展如湖面。你还简化了洗脸的程序——省略掉遮瑕膏、眉笔、口红和香水,只留下保湿水、眼霜、面霜和润唇膏。整整三十天,你素面朝天,简朴如一根竹竿。
那一日,你起床后拾掇停当,便开始读书——《流氓的归来》。以前你总抱怨没有大段的、连续的时间,现在,刚好啃这块硬骨头。一字一句地朗读下去,好一幅犹太人生活的清明上河图。在啜口茶的间隙,你还在书上做眉批。这一天,你像吞了颗定风丹,一口气读了五十多页。沉潜在文字深处,让你体会到一种巨大而神秘的幸福感。现在,这本书就是锚,将你的身体之船稳稳扎牢。
歇斯底里的口罩
1月25日是大年初一,可家里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天空变得愈发封闭与堵塞,浅灰色的云沉默地卷成一团。宋宋忍不住嘀咕:“网购的口罩还没有到。”他在网上订购了普通的医用口罩和N95口罩。后来,普通口罩只到了一包(十只),而N95一直都没有货。听闻此话,你险险地吓了一跳,抹桌子的手突然顿住。那当儿,你想起家里还是有口罩的!凭着记忆,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十只白口罩。你想起这是某次到北京开会,因惧怕雾霾而购的。
现在,你们一家三口,共拥有二十只口罩。出门时,一人拿一只,轻轻地罩在面孔上。因为不知疫情何时结束,不知何时才能买到口罩,所以,这三只口罩你们戴了又戴,简直是装饰品。你们并非不害怕病毒,而实在是因为住在郊区,散步时前后二十米皆没人影,所以犯不着出门一次换一只。然而,一定要将口罩拎在手中——远远地看到保安,便赶紧戴上,不要让对方觉得你是个怪物,而是换胆交心的好兄弟。回到家,将口罩款款地挂起来——下次出门还要用。
1月26日是正月初二。凌晨时,你站在窗户前,向宋宋描述楼下的场景——“在晨光中/有个身穿黑衣白鞋的男人/正在打太极/另一个穿湖蓝色运动服的女人/跟在后面学习/男人挥手,女人也挥手/男人蹬腿,女人也蹬腿/然而/他们两个都没有戴口罩。”你对他说,这就是一首诗,因为这段话里出现了这样两句:“然而/他们两个都没有戴口罩。”现在,你们每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改变——你们已逐渐适应了非常态的生活。那一天的中午,你在小区外的江边散步,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妻,脸上都带着黑口罩;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个四五岁的男孩,但两个人都没有戴口罩。你的手里拎着口罩,都没有戴在脸上。后来,你在电视里看到主持人戴着口罩,还看到一位官员也戴着口罩时,心里不免一惊。
你发现2月1日是神奇的一天,简直可称为“口罩日”。这一天,口罩已彻底覆盖了你的生活。下午,你去大门口取快递时,发现快递小哥戴着口罩。门口站着四位保安——原来,小区已关闭了二号门和三号门,只留下一号门出入。你朝钱大妈便利店看过去,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门口的广告牌上写着:“进店请戴口罩”。现在,很多业主都在微信群里买菜,省去了在店里挑挑拣拣的过程。这一天,你目光所及的所有人,百分之百地戴上了口罩。现在,你好像生活在一个“口罩国”——不戴口罩者将被视为异端,可由执法人员将其驱逐、隔离或扣押。口罩!口罩!口罩!一定要戴口罩!现在,所有的人都让自己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现在,口罩已成为核心词,充满了魔幻色彩。很多城市都已下令:在公共场合不戴口罩者要受到处罚;然而,不仅有些医护人员缺乏口罩,很多普通人家根本买不到口罩。
很快,你就看到了有不法商人在制造假口罩的消息。世界上还有人发这种财!你不寒而栗。于是,有人跳出来谴责这种行为“多么不道德”。唉!“道德”是个多么缥缈的词。任何时候,都不应指望“道德”而应指望“制度”。这个时候,你又看到了另一则消息——有人将几毛钱的口罩卖到了一块钱而被罚款一百万。唉!你又一次叹息。如此这般,普通人讲更加买不上口罩!监管部门应制定一个上线,规定口罩最多不能超过多少钱,然而,再把精力放在监督质量上,岂不更好?至于口罩到底要卖多少钱,让商人根据市场来定价岂不更好?
那一天,你接到了快递小哥的电话,便用没装笔芯的钢笔按了电梯后下楼。推开玻璃门,置身在阳光下,你兀自向前走着。迎面来了一对男女,模样很普通。你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发现对方的眼神里倒映出一个怪物。他们在用眼神无声地尖叫!你不知发生了什么,脚步凝重了起来。突然,你恍然大悟——你忘了戴口罩!这是多么尴尬的时刻——你以为自己和大家一样,而事实上却恰恰相反。你站在楼下,大喊儿子的名字,让他将口罩从阳台丢下来。于是,那只湖蓝色的小鸟便飞了出来,晃晃悠悠,躲躲闪闪。它知道它不是真的鸟儿,所以羞愧得不愿露面。然而,风一直在摇晃着它,让它一点点地向地面坠落。你判断着它的位置,挪移着脚步,终于,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鸟儿。在那个瞬刻,你突然想大喊一声——滚蛋吧,口罩君!你真希望丢掉这小小的四方块,可以痛快地呼吸!
宋宋的工厂定于24日开工,然而他却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口罩怎么办?其实,口罩一直是个问题,但这问题在开工前并不突出。虽说政府出台了政策,说市民可到东莞国药买口罩,一人一次买两个,可你马上就摇头——出门到药店的危险,比没有口罩的危险更大。后来又听说可在网上申报,通过摇号,到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去领取。你申报了,但总是没有收到中奖的消息。再说,一个人两只口罩,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要开工,至少要预备五百只!现在,口罩和流水线,已构成了一对极富张力的关系:如何既防疫又复工?
为帮助企业尽早复工,东莞出台了系列政策——对企业经批准,以包车、专列或专机的形式接员工回莞的工厂,补贴三分之二路费;企业直接招用首次在莞就业员工,给予企业每人一次性一千元补助;对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疫情防控重点保障企业、民生保障流通企业等,按企业在“莞e申报”在岗人数百分之五十配置口罩,按每一百人配售一个测温设备。宋宋点头道:“政策都是好政策,可我们是小微企业……”病急乱投医。他到处发微信求助,最终,联系到一个厂家,订到了口罩!2月22日下午,你陪他一起下楼去取快递时,听到他的步伐格外迅疾。拿到纸箱子后,你急不可耐地拆了封。在草绿色的小盒子上,印刷着白色的英文字母——FACE MASK。当然,它必须、一定、绝对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你在心里泛起一丝骄傲,其实,它更应该是“MADE IN DONGGUAN”(东莞制造)。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明星片大小的医用口罩,蓝盈盈的四方形像一弯凝固的海浪。现在,它是人世间最柔软、最轻薄、最具有魅力的宝贝。
3月6日,你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你按开免提,放大对方那焦灼的声音——喂喂喂——故意磨蹭不作答。但你并不恼怒,反而满脸笑意。唉,连打诈骗的他们都上了班,那么,一切都要恢复常态了吧?此前,你的手机像陨石,在桌子上闪着清冷冷的寒光,端着绝世宝物的架子,而现在,它已随诈骗电话一起跌落人间。啊,人间,满是烟火的人间!无论天涯海角海枯石烂,诈骗电话都能追到你哦!你喜不自胜像情人节收到了巧克力。也是在这一天,你在小区楼下散步时,凝望着栅栏外的那座大桥。看到桥面上一辆挨一辆的车像觅食昆虫密密麻麻时,你的嘴角弯起了笑容——东莞又活了过来!3月18日,你在早晨6点21分收到由“东莞政务”的短信:“尊降的市民朋友,您本轮摇号已中签,类型为KN95口罩(六元一个)。请您携带证件原件到药店购买五个口罩。”
姗姗来迟的春天
在被禁足的日子里,每当你的脑海里飘过卡布奇诺的香味时,你都感觉咖啡馆像北极一样遥不可及,你感觉这地老天荒的日子要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在2月24日之前,位于市中心的民盈国贸城一直没有营业——玻璃门内的大厅没有顾客,通往地铁的台阶上行人寥寥,电子大屏幕滚动地播放着防疫视频。然而,在24日周一时,这种定格状态被瓦解——东莞最时髦最热闹的商厦再次开门营业。
也是这一天,广东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应急响应级别,由省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调整为二级响应;也是这一天,你在小区楼下看到公交车滑出优美弧线,呼啸而过。原来,自1月7日停顿的632路公交线路,已正式开通。虽然车厢里没有一位乘客,但奔跑的公交车却宣告着常态生活的莅临。这样的历史时刻,被你亲身经历到了。你的身体突然一阵潮热,感觉心跳也变得厉害起来。原来,你的神经在适应了长时间封闭、安静而凝滞的生活后,已无法适应公交车的呼啸。现在,你需要从封闭环境的不自然状态,调整到敞开环境的自然状态。
那么,最恐怖、最悲惨、最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吗?那么,蹂躏我们这个世界的野兽,已被装在笼子里了吗?那么,刚刚过去的三十天,已变得像云烟般消散了吗?然而现在,武汉尚未开城,疫情依旧严峻,很多人还没有从病床上下来;更为惊悚的是,世界各地的感染者风起云涌地冒了出来,再起惊起鸥鹭一片。显然,这场与病毒的生死搏斗战还没有结束。现在,上帝如《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正声嘶力竭地呼喊——零新增不等于零风险!卡点解除不等于疫情解除!复工复产不等于走亲访友!人多的地方要戴口罩!洗手要超过四十秒!
然而,无论如何,一切都如这个难产的春天,在向好的方向转换。那股鲜烈而涩香的解冻气息,已召唤着人们走进美透了的公园——凤凰像着火般炸开一束束红花,柳树将倒影涂抹在河湾里,石阶缝隙中丛生着润青的嫩草。这个郊区的公园是个歧路花园,到处都充满了可以拐弯的小道,让你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然而你知道,没有一条小道的尽头有樱花。那些繁似堆雪的樱花,全都落在了武汉;那种在最美丽时既死去的樱花,全都落在了武汉。
很多年以后,当你和孙辈说起2020年的春节时,你会说到什么呢?你会将那高度紧张的洞穴生活,巨细靡遗地讲给他听吗?你会告诉他你的观察和追问,你的愤怒和欢欣吗?你会说,那不是一次春季夏令营的奇幻旅程,而是一场发生在初春的生死之战吗?
本文原载《中国作家》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