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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钦|潮韵一曲动人心

更新时间:2020-04-17 作者:《铜钵盂》地域特色漫议来源:广东作家网

郭小东教授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以来,一直是我敬仰的乡贤。他的长篇新著《铜钵盂》,我是第一批读者之一。这是一部独辟蹊径、慷慨悲歌、余韵绕梁的小说。

小说从1907年丁未潮州黄冈起义入手,写了此前和此后近百年间,发生在潮汕大地上的许多正剧、悲剧和传奇。小东的家族在这里,小东出生在这里、童年和少年生长在这里;他和生长、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一样,既理想主义又悲天悯人。

理想主义和悲天悯人,就构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调,推动着小说的故事合情合理地衍生与前行。

小东是一个布白、留白的高手,他在那些章节中有意识留下来的空白,激发着读者的挖掘和联想。读着这样一部史诗般描写乡土的长篇,我常常掩卷桌上,浮想联翩。在小东笔下的郭仁卿、周季礼、林达、郭信臣、马灿汉、马文荣、马伯良……他们的言谈举止、行为规范,他们的豁达、慷慨、大义、信诺,完完全全是源远流长的潮汕文化、和代代相传的潮汕人文精神所塑造的潮汕民系的人格凸现。

万木草堂郭仁卿的仗义疏财,就是小东刻划潮汕人的精彩一笔:

梁启超把手从侨批上慢慢移开,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抱拳作揖:“仁卿仁兄,改革维新乃四万万人的大业,非一蹴而就之事。十万银钞于国于民,非杯水车薪,于家庭是极大财富。仁兄心意我等自当珍惜,领了。但是,是否再三思量?”

梁启超一番话,反而激起郭仁卿满腔豪情。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兄台不必过虑,潮汕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岂容翻云覆雨?这十万银圆系家父从南洋辗转汇来,为建造新仁记巷的资金。今为国捐献,乃草民之天职矣。国家残破,何家之有?请先生笑纳。”

现场一阵寂静,之后爆发雷动之掌声。

康有为走上前来,拉住仁卿双手,满眼泪花闪烁:“请兄受一拜!”郭仁卿连忙挽住:“兄台见外了。在下对兄台之革命维新大业能略尽绵薄之力,倍觉荣幸。”说罢,双手作揖,连声道:“诸位,告辞,告辞!”返身大步流星,离开惠如楼,把周季礼也抛在一边。

烟桥、茶山马灿汉、马文荣、周季礼、以及郭仁卿、太清先生搭救、居留黄冈起义领袖林达,一席描写,观言察色、半抱琵琶、斗智斗勇,也读得人心旌激荡,不能自已。潮汕人的忠肝义胆、处世哲学、生活艺术,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尽管他们有不同的见解、不同的立场,但是,他们都能够审时度势,明辨是非,趋利避害,做出正确和有利的决断。像马文荣面对马灿汉的逼宫:

马文荣慢悠悠呷了一口苦茶,又用碗盖抹了抹茶沫,笑道:“保皇党有什么不对吗?何况我什么党都不是。党争是最可怕的。不是吗?你们革命,主张暴力,主张武装斗争,流血的是谁?是民众,是兵勇!他们为谁流血?为皇上,为孙中山,还是为他们自己?你说说看!斗争、打仗、流血,死的是民众和官兵,他们之间有仇吗?连谁是谁都不认识,不知道,就杀死对方,互相残杀,为什么?……”

虽然,马文荣明哲保身,不赞成流血斗争、暴力革命,但他还是义无反顾,资助和救助了革命党。潮汕人的急公好义和生存智慧,潮汕人的风流倜傥和慎终追远,在小东的笔下,被摹写得意趣盎然,栩栩如生。

革命是洪流滚滚,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个人的命运,在滚滚的革命洪流面前,显得轻浮、飘摇和无奈。小东笔下的郭信臣、马灿汉、郭文雄、郭向笙……他们的命运,让人感到愤懑、揪心和扼腕。本来,都是高蹈的丈夫,铮铮的汉子,可是,命运的无常,硬是让这些文韬武略、英雄人杰,含冤受屈,无处申诉。小东的笔致,像向渺远虚空中的黄钟大吕,沉沉地敲了一响,那一声深波,久久地回荡在书里书外……

潮汕人的秉性良心,潮汕人的敬业守信,在小东的笔下,也有尽情地描写。且看,不管是高宅大户,还是升斗小民,他们都表里如一,始终不渝地恪守着一种叫做诚信守信的人生准则、做人信条——

这个批封,马伯良读过无数遍,是所有死批、错批中,他读得最多的一封。每次读来,都惹得他心酸好久。批封中所列物品,头几年,马伯良还经常在库房中看到,梅雨天气时,用油布包裹上,置于高处。天气放晴,取出来,放到天台上晒太阳,年年如此。后来马至诚批局被土改队查抄,这些物品东放西放也就没了踪影,这最让马伯良惶恐。一种无法交代,失信于人的酸楚与愧疚,在他心中隐隐作痛。

侨批番批,是粤东闽南一带绝无仅有的民间银信,现在它已经成为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文化遗产”,这是世界范围上对一种地理人文的认可和认定,也是对一种民间精神的褒赞和褒扬;潮州歌册,也是粤东闽南一带绝无仅有的民间说唱,现在它也成为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小东对侨批和潮州歌册驾轻就熟的穿插运用,不仅厚重了小说的沧桑历史,也增添了小说的抒情意蕴、悲剧内涵。

有福之人感动天,纵有祸难仙救伊,千辛万苦受流落,苦尽甘来得团圆。

十本歌文做一排,悲欢离合唱人知,善人终须有结尾,恶者到底受磨刣。……

郭信臣听不清瞽师究竟在唱什么。他在上海生活多年,听惯了南腔北调,听潮州歌谣,声情并茂更为真切。瞽师的唱腔,似经千山万水而来,那凄惨悲切的唱声,深入骨髓。他在天井里细细聆听,声音似有若无,并非瞽师在唱,好似遥渺的风声雨声。

他把纸帽拎到天井里,擦亮火柴,把纸帽点燃。他怔怔地望着那火光,望着纸帽上郭信臣几个画上红叉的大字,在火中慢慢地弯曲,毁灭于无形。

他突然大笑,笑得很酣畅。那笑声飞出天井,和那焚烧纸帽的烟灰一起,流向天际。

……

小东这部小说的另一个鲜明的地域特色,就是潮州方言的恰当与巧妙地运用。世界上人类一切文化、一切文明的载体,都离不开语言。潮州在全国率先被评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语言—-潮州方言。小东把这些鲜活生动的方言,运用到小说的描写、人物的言谈里边,得到了与新中国文学史名著《绿竹村风云》相媲美的艺术效果。像:

行差踏错、行差就错、我不欲死、亲丁内虾、横尸街路、花篮食盒、笑破肚皮、十分至切、空地旷野、全无所谓、日出青天;早晨时、牵猪哥、且包着;如是、起厝、物食、道行、茶枝、关顾、街市、生分、架势、行好、风时、夜暗、同个、行路、浪险……

《铜钵盂》还有许多值得探究和挖掘的内涵,如思想、哲学、艺术、结构,这些高瞻远瞩、微言大义的不说,小处的诸如风水、堪舆、建筑、古玩、书法,都值得展开研究。但是,那是另一篇漫议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