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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 | 文学抗疫的写作伦理
更新时间:2020-04-15 作者:陈培浩来源:文艺报
2020年初,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成了全世界人民共同的敌人,近14亿中国人更是首当其冲。疫情当中,很多文学界人士自觉地记录和思考;很多人响应号召以笔为援,以文抗“疫”;也有人认为文学的功能是后置的,灾难正在发生时很难写出有深度的作品。事实上,灾难发生时并非不能写诗,关键是如何写。因此,抗疫文学的写作伦理也成了一个必须认真对待、认真辨析的话题。
文学如何书写疫情并非一个新话题,在我看来,文学至少在三个层面跟疫情狭路相逢,而这三个层面都存在着迷思。首先是见证与记录层面。一场严重疫情的发生,其携带的个体命运转折、生离死别,本身就具有巨大的戏剧化强度,超越任何作家的审美虚构。因此,任何疫情都在某种程度上催生和召唤着“非虚构”写作,面对公众了解疫情现场具体细节的渴求,面对无数生命中正在发生的极致戏剧化时刻,“非虚构”往往是人们能够想到的最直接有效的面对疫情的方式。在此次新冠疫情中,很多写作者以非虚构的方式记录了个体的痛苦、挣扎、坚持,这种“非虚构”为历史留下了很多具体的细节,为人们理解这一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提供了血肉。值得指出的是,“非虚构”只是一种写作方式,“非虚构”的价值在于个体视角,但正是因为个体视角,“非虚构”本身只是理解“真实”的一角拼图。这就要求有一个接纳各种“非虚构”书写的视野和心态。一个社会事件是由多个维度和侧面构成的纵深,“非虚构”书写的可能是救死扶伤、不畏牺牲的医护人员,也可能是初期流离失所、入院无门的患者;可能是散尽千金,全球抢购医疗物资支援武汉的企业家,也可能是滞留武汉,流浪街头的异乡人;可能是日以继夜、下沉奋战的国家干部,也可能是主动请缨,与武汉同呼吸的广大志愿者……真实的“非虚构”或“非虚构”的真实,必须存在于所有信息的并存上。不管是写作还是阅读,不能只选择“非虚构”某一部分真实,这是文学书写疫情的见证性伦理的要求。
其次是共情和凝聚的层面。文学既能摹写和直击,也能共情和凝聚。当病毒肆虐折磨着同胞,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在心痛。因此,写好万众一心、前赴后继、风月同天、守望相助的抗疫故事当然能鼓舞人心。事实上,成功的文学共情,关键并不在于乐观或悲伤,而在于情感的真实与虚假。很多自以为非常“正能量”的抗疫文艺,却流露出“感谢你,新冠君”这样匪夷所思的思维。抗疫期间,一些矫揉造作、流于口号、生搬硬套的“抗疫诗歌”大为流行,这种现象值得反思,作者没有一线的体验,也没有设身处地的理解,仅仅主题先行地复制一些似乎是正面的“歌唱”,这不仅是文学上的拙劣,更是对受苦者的轻浮甚至亵渎。这样的写作不能产生共情和凝聚,它无法给前方的行动者、受苦者任何鼓舞和力量,反而让人感到荒唐。
再次是伦理上的建构层面。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即时的记录和见证,更在于探索人类如何建立面对疫情和苦难的伦理态度。所以,疫情叙事考验着作家对于人性、社会在极端条件下有何裂变的想象力,更考验着作家对疫情的思想和伦理勘探。在这次新冠疫情全球流行的背景下,很多疫情题材的文学作品受到人们广泛的关注,其中被中国读者广泛提到的有两部作品,一部是加缪的《鼠疫》,另一部是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它们提供了超越性的启迪。譬如,在我看来,《鼠疫》具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因诚向善”的精神价值,就是说,它把“诚”视为“善”的前提。没有“诚”最终是抵达不了“善”的。由此《鼠疫》依然具有现实启示。而《失明症漫记》,我认为它的价值不是想象了一场失明症对文明社会的侵蚀和瓦解,而是借之思考作为人类文明基石的“精神视力”问题。萨拉马戈迫使我们意识到人类文明很大程度建基于视力的基础上,往深处说,这种视力还必须是一种“精神视力”。小说中,眼科医生的妻子是唯一的未感染者,这在隐喻层面上暗示了,她在精神品性上所具有的善良、勇敢、悲悯等美德使她获得了旁人未有的“精神视力”。因此,小说最动人处,不是残忍,而是希望;是医生妻子在勇敢地杀死盲人集中营中的暴徒后,在月光下用极其稀缺的水艰难地替受辱女子洗净身体的场景。一种精神洁净的伦理由此确立,使这部作品超越了对苦难冷峻的洞察,正是这种伦理的建立,使小说获得了永恒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