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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名 | 同一首歌

更新时间:2020-04-01 来源:南方都市报

我发现江医生与六号病人扯皮了。

这不应该啊!

六号病人因感染新冠肺炎住进我们医院。几天的接触,我感觉她是一位非常礼貌,又十分配合的友善阿姨。每天给她打针换药,为她做护理,手脚轻了重了,言语好点差点,她从不计较,总是微微笑着。告她若有需要,按铃求助,她点点头,从不按铃。她难得开金口,每天说最多的是“谢谢”两字,以至我们护士们背地里叫她“谢谢阿姨”。护理六号病人的那些日子,不,救助新冠病人以来,是我收获人生最多“谢谢”的日子。

江医生不是我们医院的。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我们走在了一起。大年三十晚上,家在广州的江医生,和全国各地许许多多的医护人员一道,逆行武汉,千里驰援,和我们并肩作战。江医生认真严谨,不苟言笑,虽然让我们心生怯意,但她高超的医术,雷厉风行的作风,又让我们无比敬佩。一个又一个经江医生治愈的患者出院时,无不对江医生感激涕零。江医生却一如给病人看病时的严肃,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有六个字,“遵医嘱,早康复”。

这么好的医生,这么配合的病人,真的不该扯皮啊!

我们负责的虽是普通病房,但很多病人刚从重症室转出来,医护压力大。那天是我和江医生值夜班,晚上查房,一切正常。十一点多,江医生休息前,照例又到各病房巡看。熄灯休息了的,江医生不让我去打扰他们。开灯的,江医生都会进去看看。到六床病房时,灯没熄,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到病人对着手机在唱歌: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六号病人的声音很轻,却是十分悦耳。那一刻,欢快流畅的歌声让我忘记了这是在可怕的新冠病房里,我仿佛和心爱的男朋友置身深夜的公园里……

“能不唱吗?”江医生轻轻推开了房门说。江医生的声音虽小,却是冰冷又生硬。

歌声戛然而止。

公园没了,月光没了,男朋友没了。

“……”六号病人张了张嘴,无话。

江医生看也不看六号病人,迅速走出病房,好像那里会传染似的一刻也不愿意多呆。

我本想说,只要不影响他人休息,病人通过唱歌,调节自己的情绪,有利于康复啊!看不清面罩和护目镜后面江医生的脸,我却感觉到了江医生满脸的阴郁和冲出面罩的不悦,硬生生把话塞回肚子里,赶紧跟出来。

两天后,又是我和江医生值夜班。休息前,江医生又照例到各病房巡看。六床病房灯熄了,里面却还传出轻微的歌声:

“小河静静流微微翻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轻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

江医生突然一手隔着厚厚的隔离服捂住胸口,一手猛地推开了房门,开灯。

明晃晃的灯光照得一屋的惨白。

六号病人像正在伸手扒窃而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不知所措。

“能不唱吗?”江医生语气像恳求,听着却不容置疑。江医生说完快速离开。

“……”六号病人一脸惊恐,没吭声。

这是怎么啦?江医生和病人扯皮了?回到护士站,我一直在纳闷。

按铃声响了。十号病人点滴挂完,呼叫我去换。

我换好十号病人的药水,不急着回护士站,折身到六号病床。

灯熄了。手机屏幕的灯光照出六号病人风干了般的苹果脸,没了惊恐,六号病人一脸恬静,一脸幸福: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在可怕的新冠病房里,这是多么美妙的歌声!在深夜里,听这情歌的人,又是多么的幸福!我轻手轻脚离开了六号病人,生怕打扰了她。

第二天早上,我给六号病人做完咽拭子检测后,由衷地赞叹,“阿姨您的歌声真好听!”

“谢谢!”六号病人的口头禅又来了。

“您唱给谁听?”我好奇。

“唱给老伴……”六号病人脸上闪过一丝红潮。

“他多幸福!”

“他也得了新冠!”六号病人终于开口了。她告诉我,老伴和她同时得了新冠,住在不同的医院,老伴每晚要听着她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才能入睡,“我们因这歌,相识相知相爱,我唱了大半辈子了!”

我想到了我的男朋友,眼睛湿了。

“能帮我和江医生说,我小声点,不影响别人,行吗?”六号病人恳求我。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当我把六号病人的爱情故事,添油加醋地告诉江医生时,江医生静默了很久,不说话。

江医生这是怎么啦?江医生平常挂在嘴边的“医者仁心”哪去了呢?那一刻,我突然怨恨起江医生来了。

再和江医生一起值夜班,我极不情愿陪她休息前去病房巡看。

有的病房关灯了,有的还没休息。走到六号病床门口,门和灯都关了,歌声却依旧从病房里轻轻地流出: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这次,江医生没停下脚步,径直朝其他病房走去。

我心里轻轻舒了口气。好好唱吧!唱到病魔离去,亲人相聚的那一天。

如是几次,我和江医生值夜班,江医生没再阻拦,六号病人的歌声依旧。

随着疫情逐渐得到控制,入院的病人少了,出院的日益增多。在我们呼唤胜利时,六号病人出院了。

“谢谢!”出院时,六号病人朝江医生鞠了个躬。

送走六号病人当晚,又是我和江医生值夜班。病人少了,江医生和我有空咵天(咵天:武汉话,闲聊)。我才知道,江医生和六号病人一样,喜欢同一首歌,也喜欢给爱人唱这一首歌。只是,在那一年的非典中,同为医生的爱人在抢救病人中感染倒下了,再也听不到江医生的歌了。

也就从那时起,江医生一听到那首歌的旋律,就如得了肺炎般,心慌气闷。

在灯光如昼的隔离病区里,我努力克制着,护目镜还是起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