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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常

更新时间:2020-03-27 作者:陈柳金来源:广东文坛


这个春天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针掉地上的声音,那种带着金属质地的响声,却让很多人为之惊悚。春天,本是万物生长的时节,鸟鸣、虫唱、花开、草长、冰消、水满,这些自然天籁被上帝之手调成了“隐身模式”,无数钢针落地的声响参与到生活现场,让宅家的人联想到医院的针头和缝合针。于是,空气里似乎也掺杂进了消毒液气味。

疫期,时间凝滞,不再风生水起,好像大雪封门,十天半月不敢出去,只能老老实实当宅男。即使呆在克里姆林宫或凡尔赛宫,也会让人发腻的,何况是一百来平米的窄小空间。忽然很怀想梅城那条灰头土脸的“三板桥街”。

起初误以为是文化街,大概因为“板桥”二字吧,想必有些文艺范,没承想从街头至街尾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小饭馆,大多低端、粗鄙,不冒尖儿,还黑不溜秋,只有少许几间沾了时尚的边,却也不太上台面。腌粉腌面三及第五及第汤是这条街的主打,连空气里都飘着腌粉面的味道。梅城人百吃不腻,从早到晚,都被腌粉腌面养着。他们的舌尖就认这客家美食,几十年吃下来,不离不弃,真的是有点坚执。间或开着几间肠粉店、鲜鱼粉店、牛杂店,但吃的人明显少。那间蕉岭三及第,店铺也就二十来平米吧,无装潢,连粉刷都省了,简陋得可以,摆了十几张简易饭桌,店内摆不下,便占了门口人行道的地盘,每天食客盈门,一天到晚开流水席。

竞争日趋激烈,老板却一如既往淡定,从不更改食谱,简单得实在有点寒碜,腌粉腌面饭甑饭三及第五及第之外,蒸笼里只有小盘鱼干、酿豆腐、红焖肉、蒸苦瓜之类可供选择。全是家常饭菜,消费十几几十元不等。多为老食客,大伙坐一起说说笑笑,砸吧声此消彼长,闹哄哄的,俨然公共食堂。冬天阳光照进店里,谁都喜欢,甚至还抢着往有光的位置上坐。夏天可就另一番景象了,谁都躲着阳光,店里没有空调,一把大功率风扇呼啦啦响,除此便是旧式壁扇,左摇右晃,就是晃不掉额头的汗珠。有人索性光了膀子,汗水蚯蚓般蠕动,哪管它,只顾埋头大吃。再热,也不能错过了这味儿,恍若这辈子就靠它们养着,一天不吃便短了精气神。

因为离单位近,我也经常光顾蕉岭三及第。开始觉得不雅致,全是粗俗气。吃过几顿,猪油、炸蒜蓉香味与粉面的米香混在一起,舌尖还真被俘获了。每天早餐大体少不了,外加一份三及第汤,瘦肉粉肠猪肝,枸杞或甜菜伴之,每次还必送一小碟辣椒段。客家人真有文化,一份猪杂汤居然起了个“三及第”的名,在瘦肉粉肠猪肝之外再加猪心猪腰,便成了“五及第”。我这才多少找到了“三板桥街”的一点文化元素。虽飘荡着日常的人间烟火气,却似乎看到了客家人耕读传家的影子。

此时,我坐在三百五十公里外的家里,望着窗外的天空,树影斑驳,残云如雪,万物静止的情状,阒寂得能听见时间的呼吸。每天重复大致相同的模式,除了日常起居,便是看书、写作、习字、编公号,或者望着天空出神,想着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思绪便自然回到了三板桥街,那种热热闹闹的生活场景,于今想来多好。虽有点俗常、庸常、平常,却有一种过日子的劲在里头。这才是生活的常态,日常之中,生活之上,自由而率真,坦然而随意。打电话给梅城朋友,兜转一圈,提及三板桥街,朋友说以前多热闹的一条街,现在全关门歇业,这疫情害人不浅!是啊,抗疫期间,想必哪里都大致一样,这疫魔,逼着人们关上了生活之门,只留着一条窄巷通向日子的后方。


因为疫情,人的面目变得模糊,我们慢慢适应了口罩遮掩下的“半张脸”,鼻子和嘴巴只尽其功能,很少主动参与生活的出场,总是遮遮掩掩,欲语还休,好像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怀疑。

这就是疫情笼罩下最让人惊悸之处,人与人之间筑起了篱笆,划清领地,各安一隅;互不往来,鸡犬难闻。一只无形之手在生活的某处一拧,日子便改变了原有的轨迹,热闹和喧腾抽离而去,鲜活与自由遭遇冰封,团圆及祝福支离破碎。一个意示着生机的春天被解构,人们纷纷戴上口罩。这也许是史上第一个大范围戴口罩的春天。

中国历史上,还有一个春天也跟口罩有关。那是1911年东北的春天——鼠疫蔓延!从1910年11月发病开始,前后历经半年之久,占据了1911年的整个春天,夺去6万多人的生命。史料载:“宣统三年即1911年大年初一。中国大部分地区正在庆祝新春佳节,而哈尔滨城北的公共坟地却一片肃杀。200名工人把100个棺木或尸体堆成一堆,一共堆了22堆,浇上煤油,付之一炬。哈尔滨的文武官员见证了这触目惊心的一幕。2200多具尸体就这样灰飞烟灭了。”我从几张历史照片上看到那些运尸工、医生、群众全戴着白色口罩,只露出迷茫的眼睛。

口罩,是防控的必要手段,也成为了对现实质疑的象征物。1911年春天的东北人民,对当时的日子同样是深深怀疑的。国弱民贫,医学条件和物资极度匮乏,死神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随时夺人性命。在那种境况之下,怀疑已加剧为惶恐,命如草芥,生如蜉蝣。翻开欧洲史,发生过几次大瘟疫。1347至1353年,被称为“黑死病”的鼠疫席卷欧罗巴,至少夺走2500万欧洲人性命;1719年,巴黎城天花爆发,致死4万余人;1817年,霍乱蔓延欧洲,仅1818年前后便导致英国6万余人丧生……

若干年前读阿尔贝·加缪《鼠疫》,我是当荒诞小说来读的。自愧对史上发生的瘟疫一知半解,到底觉得更像作家演绎的一则寓言。在新冠病毒疫情期间重读《鼠疫》,感同身受,疫情从一个陌生词变成了眼前的现实,情绪和心境便很容易进入作家笔下的世界。封城——隔离——消毒液——死亡,这些关键词不断地跳入阅读视野,奥兰城就像当下的武汉,人人惶惑不已。“他们陷身于峰顶与深渊的中间,上不上,下不下。不是在那里过日子,而是不住地浮沉,被遗弃在没有定向的日子里和毫无结果的回忆之中,就像一群漂泊不定的幽灵……”

在人类史上,瘟疫成为扼杀生命的死神之手,而每一次疫魔最终都被伟大人类的巴别塔所瓦解和平息。每经历一次疫情,人类便会锻造出一把镇魔的尚方宝剑。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对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怀疑,水、空气、土壤、气候……我们的日常是否出了毛病?!


是的,春天病了,日子病了,地球病了。据说这次大疫的爆发源于动物病毒,至今尚未明确真正的宿主。大疫之下,必有大医,亦有逆向而行的大爱之人。如《鼠疫》中穿行一线的里厄医生,1911年平息东北鼠疫的马来西亚华侨伍连德,抗非典、新冠病毒英雄钟南山。他们的脊梁挺起一座座山,巍峨,正气,终将以正压邪,驱散阴霾,让日出日落泾渭分明,让莺飞草长“律回春晖渐”。疫魔最终得乖乖重回潘多拉盒子之中,用漫漫孤苦去赎其罪孽。是谁打开这潘多拉盒子,将病毒放出人间?共性的答案当然是人!人心病了,才最可怕,才最挑战医者极限,甚至大医也束手无策。因为这已逸出了医学范畴,演变为人类学和道德学的终极问题,读《三侠五义》,第二回说“人有喜念,天必从之;人怀恶念,天必诛之。”这是对人心之病的一种劝谕,传统价值观之下的警句永不过时。这场大疫的爆发,让我们看到人类最终成为“恶念”的受罪者和买单者。

怀着“喜念”生活,日行一善,日省一过,不去侵扰所有生物的生命秩序,遵循“相安无事,平衡共处”的生态法则,才是人类的生存之道。

阳光打在窗前,我撕下口罩。复工复产潮涌动,街上行人车辆渐多。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我从来没有像这个春天一样强烈怀想。脑子里回放着这样一幅生活画面,即使有那么一点不谐和,我还是觉得温暖:人声嘈杂,熙来攘往,遛狗的照常遛狗,逛街的照旧逛街。违禁按喇叭的依然不管不顾,挤公交地铁的同样不让人,菜市场讨价还价的还是唾沫横飞。

也许快了,我可以坐在三板桥街的简易饭桌前吃一碗地道的腌面和三及第汤,日常的阳光正好照在桌面那碟伴着酱油的辣椒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