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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 | 成长,就是一个告别“外婆家”的过程

更新时间:2020-03-23 作者:盛慧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的老家在江苏宜兴,那里最出名的就是紫砂壶了。可能是因为姓盛的人比较少,总会有很多朋友问我,我是不是跟盛宣怀有一点亲戚关系?还确实是有一点关系的,据家里的长辈讲,我的太爷爷专门去盛宣怀府上对过族谱。

我之所以走上写作的道路,应该跟我的曾外祖父关系比较大。曾外祖父叫曹锡松,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非常有名的编剧。小的时候,我懵懵懂懂,曾误以为他是曹雪芹的弟弟。他就读于上海大学,茅盾的小舅子孔另境是他的同班同学,过从甚密。他的“王先生”系列喜剧片,根据叶浅予漫画改编,被称为中国最早的喜剧电影,风靡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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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上映时的电影海报

除了剧本,他还写诗,写散文,徐志摩主编的《新文学丛书》(上海大东书局),收录了他的诗集《心的惨泣》,同一辑作品中还有陈白尘、沈从文等人的作品。他还曾和冼星海合作过《船夫曲》。此外,刘大白、郑振铎都为他的作品集写过序。

我们家一直非常重视教育,我的太奶奶有一句名言:“就是把裤子当了,也要让孩子读书。”在她的影响下,我的大爷爷成了一名书法家,曾和徐悲鸿同投于吕凤子先生门下,后来投笔从戎,去黄埔军校研习炮兵。我的爷爷也写过长篇小说,他中学时的同桌是教育家蒋南翔先生,两人到了古稀之年,还保持着通信。

很多朋友问我,这本散文集的书名为什么叫《外婆家》?我想这可能是跟我的童年经历相关。外婆家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是我精神的起点。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在那里我体会到了最初的爱与善良。我想,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可能不会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在创作这本散文集时,我想回到精神的起点。

我的爷爷和奶奶去世得比较早,我对爷爷完全没有印象,我的奶奶是在我三岁多的时候去世的。奶奶的死对我来说影响很大。从四岁开始,我一个人被反锁在了家里。我经常站在窗户边上,扒着窗户上的铁条,像动物园里面的猴子一样可怜。现在想起来,这个经历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因为一个人待在屋里实在很无聊,我便认真观察路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行人。

为什么当时我的父母要把我反锁在家呢?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奶奶去世之后不久,我曾经遇到意外,差点淹死。当时为了增加收入,我爸爸准备种蘑菇,在这之前,要把稻草扔在门前的小河里浸泡几天,一捆捆的稻草在河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我觉得这很好玩,就爬到“山顶”上,结果脚下的稻草滚落下来,我差点掉进河里。我妈当时在服装厂上班,出了事以后,就把我带到服装厂里。厂里有规定不可以带小孩进去,所以每次厂长来的时候我要躲到纸箱里,但是有一次厂长待的时间很久,我差一点憋死了。因为这两件事情,父母觉得让我在外面乱跑很危险,就把我锁在家里了。所以四岁开始到五岁这段时间,我体验到了生命中最初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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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老街(作者供图)

上午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多,到了下午,就很冷清了。实在无聊,我就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柜子里有书和户口本。有一天看户口本时,发生了一件让我伤心不已的事——哥哥的名字前面写的是“长子”,而我名字前面写的是“次子”。当时我哥哥已经教我认了一些字,但是认得不多,一知半解。我不知道“次子”就是第二个儿子的意思,以为次品的儿子。所以情绪非常低落,我断定父母之所以把我锁在家里,就因为我是一个次品。

这样的生活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第一,我学会了独处;第二,我变得很敏感;第三,我可以仔细、耐心地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如果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外婆家“三味”之一:甜

每个孩子都喜欢吃零食,我也不例外。我们那时的生活条件比较差,所以对于食物的需求非常强烈。镇上有一家杂货店,我把它称为“天堂杂货店”,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就是当杂货店的老板。我知道我爸喜欢把钱夹在《毛主席语录》里,有一天,壮着胆从家里偷了五块钱,跑到镇上去买零食吃。当时我最喜欢吃的一种东西叫“牛鼻头”。这是一种油炸的食物,看起来像牛的鼻子。我一口气跑到杂货店,装成大人的口气跟老板说:买牛鼻头。他问我要买多少?我当时对钱没有概念,不知道牛鼻头是一毛钱一个,我给了他五块钱,说我买这么多,然后他就给了我一大堆,我一下不知所措,最后只好把衣服脱下来,包起牛鼻头背在肩上,像劫匪一样回了家。路上遇到我的婶婶,婶婶问我,你买这么多牛鼻头干什么?我说我们家来了客人,我要去招待客人。当天晚上,我爸把我吊起来痛打了一顿。在散文《胃的回忆》里,我写的就是一个孩子对于食物的美好向往。

“店里最吸引我的是柜台里那几只透明的玻璃罐,有的放着水果硬糖,有水蜜桃味的、哈密瓜味的、杧果味的,还有菠萝味的;有的放着五颜六色的小圆糖,一分钱可以买五颗;有的放着桃酥,用桃红色的纸包裹着,油已经将纸沁透,只要一打开盖子,芳香就直往我鼻子里钻。不过在所有美食中,最吸引我的是一种叫‘牛鼻头’的食物,这是用面粉油炸而成的,形状很像牛鼻头,吃起来香甜酥脆。为此我还做了一次小偷。有一天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在《毛主席语录》里翻到一些钞票。那时的我对钞票的面额还没有什么概念,从中找了一张最大最漂亮的,便从家里偷跑出来。

我一口气跑到了老邱店,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踮高脚尖,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说:老邱,我要‘牛鼻头’!老邱愣了一下,笑眯眯地问,要几个?我想也没想,把钞票往柜台上一拍,就吞起了口水。我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口水就喷涌而出。他慢腾腾地打开玻璃罐,把沉睡的‘牛鼻头’一只只夹出来。等他把‘牛鼻头’递给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原来只要一个,他却给我一大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情急之中想到一个好办法:把外套脱下来包好‘牛鼻头’,像抢劫犯一样背在肩上。一路上我都愁眉苦脸,这么多‘牛鼻头’该藏在哪里呢?如果被父亲发现了,我肯定要挨揍了。刚到村口,婶婶见到我,吃惊地问:你买那么多牛鼻头干吗?我用袖子抹了抹鼻涕,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家来客人了。’回到家,我开始吃‘牛鼻头’,一直吃到肚子滚圆,站都站不起来方才停嘴。那天晚上父亲回到家,我才知道我拿的钞票是五元。那时候,父亲从山上挑一担一百五十斤的柴,走几公里的山路,才能挣到几毛钱。父亲气坏了,把我吊在梁上痛打了一顿。”

——节选自《胃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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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了不起的村落》剧照

那时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正在热播,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有电视机,每天洗完澡,我们全村人都会拿着椅子跑到他们家去看。当时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他们夫妻两个吵架,吵架之后可能就不会让我们去他家了。其他的孩子看完这个电视之后也就看完了,但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会在我们家后院把这些故事演绎出来。我把树枝当成人物,郭靖是树枝,黄蓉也是树枝,不过,黄蓉是秀气一点的树枝。我既是导演又是演员,有时候会在后院里面忙碌整整一下午,反复讲述这些故事。长大后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我想可能也跟我从小喜欢讲述有关系。

我爸喜欢出去跟人家聊天,我总是跟着他,像他的小尾巴一样,在这个过程中,听到很多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故事。比如有一个人当了光棍,原因是他没有给女方买红毛衣。当时一件红毛衣是五块钱,就因为这五块钱,他没有娶上媳妇。又比如有一个人,他一辈子没有洗过碗,每次吃完饭之后把碗倒扣在桌面上。还有一个人,特别喜欢喝酒,没有下酒菜的时候,就用一根锈钉子蘸酱着油下酒……这些故事对我后来的创作,尤其是小说的创作起到很大的作用。

我交友很广,在镇上有很多忘年交,有修鞋子的,有修电器的。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朋友叫“小猪伢”,他就像是小镇上的“圣诞老人”。他是一个光棍,自己从来不洗衣服,衣服都是别人送给他的,穿脏了就直接扔掉。我特别喜欢他,尤其每次被我爸打的时候,我就特别希望这个人成为我的爸爸,因为他对孩子总是有求必应。比如我们在学校受了欺负,就会跟他说,明天你帮我们把谁谁谁打一顿吧。他就会说:“好的,我一定帮你打断他的腿。”再比如我让他明天给我一块钱去买糖,他也会马上答应。多年以后,“小猪伢”仍然会让我觉得温暖,我在这本散文集里也专门写到这个人。

虽然父母对我很严格,但外婆对我特别宠爱。这本书出来之后,微博、微信上的很多读者留言都让我非常感动。我们对外婆家的感受基本都是一样的,都是特别温暖、亲切的。

外婆家最值得怀念的是春节,在我的散文《胃的回忆》里面写到了这段回忆。因为一放寒假我就会去外婆家,有时候会一直赖到春节,所以大年三十我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留下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

外婆家“三味”之二:酸

外婆家对我来说是一个避难所。我记得刚上小学时,有一次考试考得不好,回到家后,我非常忐忑,害怕我爸打我。虽然外面下着雨,我还是决定到外婆家避避风头。从我家到外婆家虽然只有几公里路,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很大的挑战。因为路上要经过一片坟地。在我们老家每年到了夏天的时候,大人都喜欢坐在竹床上讲鬼故事。所以每次路过那片坟地我都会浮想联翩。那天又下着雨,天很黑,我格外害怕。经过坟堆的时候我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我记得外婆曾经跟我讲过,害怕的时候就唱歌,所以我唱着歌飞快地跑过了坟地。经过坟地之后,雨下得更大了,我只好躲在人家的屋檐下面,他们已经开始吃晚餐了,我又冷又饿,等了很久,方才冲进雨中。来到一座大桥前,我再次紧张起来。那座桥非常高,两边没有护栏,我非常担心,天那么黑,万一掉到河里没有人发现我该怎么办呢?但我没有退路,只能咬着牙,像乌龟一样慢慢爬过这个桥。到了外婆家,我的样子非常狼狈,像个小乞丐。外婆把我当贵客一样招待。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又回到自己家里,原来那天晚上我爸把我背回来了。

外公退休之后,去了一个叫溧阳的县城,在菜市场收税。外婆也去了,负责帮人家带小孩。有点像现在的月嫂,只是那时候收入很低,带一个小孩一个月只有一百块钱,这里面还包括了孩子的伙食费。每到暑假,我都想去,因为,我喜欢过城里人的生活。我的外公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但是他每天中午的时候都会买卤菜回来,有时候是烧鸡,有时候是牛肉,有时候是盐水鸭,当时的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每天有肉吃更幸福的生活了。晚上乘凉时,外婆会切西瓜,她总会把西瓜中间那块没有籽的瓜肉给我,我们老家叫它“葡萄肉”。多年以后再回忆起来,这个小小的细节让我觉得特别温暖。外婆家的巷子口有一家面包房,叫“永新面包房”。每天早上九点钟,我都会在这个面包房门口等着,因为九点钟的时候面包新出炉,总会有一股迷人的面包香,让我永生难忘。

在外婆家时也曾经发生过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有一天,房东家的小孩买了一罐健力宝,那时候是非常稀罕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很想喝。我看到几个小朋友喝了这个健力宝之后开始打嗝,我觉得这个东西真神奇,居然还可以让人打嗝!晚上,我就跟外公说我口渴了,他说我给你倒茶,我说不要,他说要不要喝酸梅汤?我也说不要。然后我说我要健力宝。外公当时就蒙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健力宝。我说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他问我为什么好喝?我说喝了之后能打嗝。当时健力宝卖得非常贵,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是三块五毛钱一罐。三块五毛钱是什么概念呢?我外婆他们租的房子是三十块钱一个月,怎么舍得拿三块五毛钱买一罐健力宝呢?当时,我很生气,暗暗发誓,这辈子不喝健力宝,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还一直信守着这个诺言。

虽然外公没有给我买健力宝,但是在给我买书这件事上却非常大方。我每次去县城,第一站肯定要去县城的新华书店,我会在里面待很久。我会看很久书,但是只会买最便宜、最薄的书。我记得曾经买过尤今的书、罗兰的书,这些书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便宜。我知道外公的收入很低,所以我从不挑特别贵的书。每次我出来的时候,外公从来不会说这个书不要买、那个书不要买,只要是我挑的书,不管是什么,他都会为我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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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过昭关》剧照

“我刚坐下来,外婆就往我碗里夹了一条风鸡腿。每个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烧酒,我们喝的则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样。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着问:‘长大了,你会不会买酒给我吃?’我抹了抹嘴说:‘到时候,我给你开个酒厂,你随便喝。’众人都笑了。

吃过夜饭,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金枣、酥糖、寸金糖、玉带糕。因为是过年,大家说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外婆问我说:‘你长大了会不会养我?’‘当然养,’我顿了顿又说,‘每一个都养,我每天给你们发压岁钱。’

喝了一会儿茶,小表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扑克,提议打‘争上游’。我们玩得很开心。外面还在下着雪,天很冷,我们的脚都冻僵了,仍然不肯收档。外婆给我点了一只脚炉,两个表姐都说她偏心。一直到十一点半,眼皮打起了架,我们才肯回房睡觉。第二天早上,我睡的很沉,外婆一连叫了三遍,我仍然舍不得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外婆只好将团子捂热,一口口喂我。她笑着对我说,你昨天梦里打牌了吧?我吃惊不已,外婆竟然连我做什么梦都知道。这还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跟你姐两个一起打。她又接着说,你在梦里说红桃五,她马上说黑桃七。你说方块六,她马上说梅花十。两个人在梦里还会打牌,这样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

时光如尘,日夜堆积,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经成为了夜晚的一部分、寂静的一部分,他们消失于时间深处,就像风消失于街道的拐角,曾经充满欢乐的房子,如今充满回忆与忧伤。一把生锈的铁锁绑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线像丛生的杂草。而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竟然如此美好温暖,让我不禁眼角湿润,那时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尽情撒娇。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几近停止,让我误以为一切都恒久不变,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他们也永远不会老去……或许那就是最好的时光吧。”

——节选自《胃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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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味传闽西》剧照

《外婆家》里关于食物的描写特别多。我的童年食物比较匮乏,记得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零食。我们家有一块菜地,菜地里种着土豆,土豆还没有长好的时候,我跟我哥就开始吃土豆。我们把土豆挖出来,然后再把土豆秧栽回去。每人一碗,他有他的炒法,我有我的炒法,我不吃他的,他也不吃我的,我们相互看不上。后来,我们家种了甘蔗,这在镇上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甘蔗园里看甘蔗。

端午节的时候,我们老家要吃咸鸭蛋。但是我们想出一个恶作剧,吃咸鸭蛋的时候在蛋壳上掏一个很小很小的孔,一点一点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吃完之后再把这个空蛋壳放在草丛里,蛋壳上的小孔向下藏好,只把干净完整的部分露在外面,让人家误以为这是一个好的鸭蛋。等看到有人上当,我们就会高兴得跳起来。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吃糖。我妈那时候在服装厂,服装厂里有很多女工,她们结婚的时候会有喜糖。喜糖每次都是八颗,我妈会把它带回来藏好,这样过年的时候就不用再买糖了。我跟我哥一直在侦查糖藏在什么地方,后来终于被我们发现了。我们吃完糖,怕被我妈发现,就捡来一些小石头,包上糖纸,放回原位。等到过年的时候我妈发现了,但是她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时候因为糖,我还差一点被人拐卖了。那天,外婆拿了一点钱给我和表姐两个人去镇上买油条。走到镇供销社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有点像我外婆的表弟,就叫了他一声。他过来一把抓住我,说:“我买了很多菜,今天你去我家吃饭行吗?”我没有心动,觉得吃饭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看我不上当,又说:“我家有很多糖,你愿意去吗?”这下我心动了。我说:“饭我就不吃了,我跟你回去吃糖吧。”这时候我表姐把我死死抓住,不让我被那个人带走。正在僵持的时候,表姐灵机一动,喊了一声舅舅的名字。其实我舅舅当时不在,她撒了一个谎,那个人以为我舅舅来了就松了手,我才得以解救。这个事情也成为一个笑话,表姐至今还会笑话我。

外婆家“三味”之三:苦

下面要讲一讲外婆家的第三种味道,疼痛的味道。这本书可以说是一个少年的成长史,我们发现成长的过程,有时候恰恰是告别外婆家的过程。我觉得,对于亲人,当他们在的时候,我们要爱他们,当他们真的离去的时候,我们要记得他们。因为真正的死亡是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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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传家本事》剧照

在这本书里我写得最痛苦的一篇文章叫《将尽》,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写的是我外公生命将尽的往事。说实话,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法动笔,而且在写的过程中也是几次停下来,因为我觉得很心痛。

我的外公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总是为别人着想,有一次去镇上喝茶的时候被三轮车撞了,那三轮车没有刹车,下坡时速度很快。骑车的那个人吓坏了,外公站起来之后没有向那人索赔,反而还安慰那人。其实这次撞车,对外公身体影响很大,几天之后他感觉肚子很疼。那是一个暴雨之夜,他实在疼得受不了,准备去县城的医院。当时我们都在广东这边,家里只有他和外婆两个人,当时外公八十八岁,外婆八十四岁。他们没有电话,要先到镇上去叫车,那时已经是凌晨。平时去镇上,只要走十来分钟,可他们却走了两个多小时,因为后半截是爬着去的。

到了镇上,他们叫了很多次门都没有人应。最后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养了一条狗,他们一拍门,狗就大声叫了起来,主人下来看究竟。外公外婆给他磕头,恳求屋主人开车把他们送到县城的医院去。开始的时候那个人是不愿意的,万一外公在路上出点什么状况,那就太晦气了。后来他觉得外公有点眼熟,就问他说,你是不是在小学里教过书?外公说是。原来他是外公的学生,因为有这份师生的情谊,他才把外公送到县城医院。虽然去了县城医院,但是实际上外公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了,在医院里面抢救之后,仍无好转,最后只能回家里等待死亡的到来。

外公去世五年后,外婆也走了。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天,我正好回老家办事,为了给外婆一个惊喜,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可刚下飞机,就接到了电话,说外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外婆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后,离开了人世。

“外婆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她却总是起得很早,一到凌晨三点,眼睛就会准时睁开,就像成熟的豆荚叭的一声在风中爆开。世界一片寂静。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对于一般人来说,冬天离开被窝,就像孩子离开母亲,总是十分不舍的。可她没有,因为汤婆子冷了,被子里没有一丝热气,不再值得留恋。

那个黄铜的汤婆子,又扁又胖,是外公买的,用了整整二十年,是冬天里唯一给她温暖的亲人。整个晚上,她都靠它取暖。其实,家里早就装了空调,但她舍不得开,她说空调一开,电表像风扇一样转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日,家就败完了。她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电表的事,就再也睡不着了。

世界一片冰冷,但也并非没有例外。比如,灶膛中间有一只铁罐,吸收了灶膛的余温,过了一个晚上,水还是温的。她就从里面取水洗脸。洗脸是一种仪式,代表着新的一天开始了。出门之前,她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包得密密匝匝,只露出两只眼睛,为了阻挡脚底的冷气,她穿了三双袜子。

屋外很冷,打开门是需要勇气的,就像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村子里一片死寂,此时此刻,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沉睡。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猫一样行走,几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几乎每天都有雾。雾从夜里就开始起,到了早上,推开门,前面的房子好象被人推掉了,整个世界就像个澡堂子。她的眼睛有白内障,看东西本来就有重重叠叠的影子,下了雾之后,世界就更加朦胧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每天早早地出门,用她的话说,一天不上街,她就觉得自己要发芽了。

她左脚底生了一个鸡眼,本来就走得慢,起了雾后,怕掉到沟里,走得就更慢了。有一次,她在村口见到一个人,便热情地打招呼说:“这么早去哪里啊?”可人家架子大,根本不理她。她有些生气,加快步子走上跟前,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树。

出村的道路,两边都是小房子,上面贴着绿色的琉璃瓦,四周贴着白色的瓷砖。其中,有两间小房子,一座住着我的外公,一座住着我的舅舅。外公在世的时候,爱打呼噜,外婆不和他睡在一头,外公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一声外婆的名字,听到她蒙蒙胧胧地应了一声之后,他才将心放在肚子里。有时候,她故意不理他,他就着急地起身。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外公的小房子,并没有封死,留了一个活动的口子,到时候,她就从那里钻进去,像钻进他热乎乎的被窝。”

——节选自《早起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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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在人间》剧照

亲人离去总会让我们特别的悲痛,我在读者留言里也读到很多悲伤的故事。有一条是一位读者的外婆在母亲节那天来看他的妈妈,但是在半路上出车祸去世了,所以他们家人都不过母亲节。还有一个网友在微博留言的,她说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她外婆现在得了绝症,生命垂危,她特别希望读到《外婆家》这本书,通过这本书,疏解痛苦,平缓心境,不再整夜整夜的失眠,度过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日子。

写作的美好在于一颗心灵唤醒了另一颗心灵。所以,我很珍视读者的感受,有的读者说,我的散文是她心上的白月光,有的读者说,读我的文字,有一种风吹细瓷的感觉,还有的读者说,她总会想起安静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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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相信,好的文字可以给人心灵的抚慰和滋润,大家不妨把《外婆家》放在枕边细细品读,慢慢回味,相信通过这本温暖的小书你们可以找回遗失在外婆家的美好时光。

本文整理自3月15日盛慧直播速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