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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江 | 转身的艺术——读蔡东的《伶仃》

更新时间:2020-03-17 来源:青年文学杂志社

《伶仃》发表在二〇一九年第三期的《青年文学》上,入选了青年文学杂志社的二〇一九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短篇小说专家推荐榜,也入选了《收获》二〇一九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喜欢这部小说的人特别多,在中国作协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举行的蔡东《星辰书》研讨会上,作为小说集首篇的《伶仃》也是被各位专家学者提及次数最多的一篇。青年学者刘大先认为《伶仃》在某种程度上是《月亮和六便士》的“续写”:关于“她到底该怎么办?”的问题。但我却由小说题目想到了陆游的《幽居遣怀》:“斜阳孤影叹伶仃,横按乌藤坐草亭”。卫巧蓉的“伶仃”,充满着愤懑与无奈,但也充满着平静与希冀。卫巧蓉最后的“转身”,如同娜拉“啪”的关门声一样,给主人公注入了灵魂,也让小说充满着神韵。

蔡东的小说干净、凝练,她的小说从不做传记式的全景表现,大多表现生活中的小片段或小场景。如海明威所提倡的“冰山理论”一样,蔡东的小说只露出冰山的八分之一,剩下的部分都藏在文字之下,留待读者去挖掘和体悟。《我想要的一天》《木兰辞》《月圆之夜》是这样,《伶仃》也是这样。只不过,《伶仃》是这种表现的“极致”——通过“转身”这一个动作来实现的。

转身,这一行为,发生在小说的结尾。卫巧蓉悄悄来到小岛上,她跟踪自己的丈夫,试图弄清楚丈夫是否有外遇。几个月之前,她的丈夫徐季突然离开她,来到这个小岛上,独自生活。在跟踪丈夫的过程中,卫巧蓉不小心扭伤了脚,女儿来岛上照顾了两天就走了,卫巧蓉在丈夫每天怡然自得的生活中仿佛窥见了什么,突然顿悟,蔡东写道:“夜色像宽大的黑斗篷一样罩下来。经过小树林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人在落叶上走,也许,小动物正穿过草丛。回过头去,是看见松鼠、野兔、狐狸,还是看见一个跟她一样独行的人呢?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转过身去看看。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写到这里,小说戛然而止,转身的一刹那,象征着卫巧蓉敢于面对过去,敢于正视黑暗,但黑暗只是“变轻”,并不是“消失”,这又表明卫巧蓉的生活依然沉重,只是焦虑的程度有所舒缓。

我曾在《论蔡东小说<星辰书>的“深思之轻”》一文中,专门分析过《伶仃》中的以“轻”写“重”的特点,分析过蔡东小说中的卡尔维诺式的“轻逸”风格,这里就不重复分析,但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卫巧蓉的“转身”其实是很艰难的。《伶仃》里的转身,将过去和现在勾连起来,将历史和现实重叠起来,重点写她转身的“过程”。来到小岛之前,卫巧蓉是一个“糟糕的妻子”,她和丈夫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使得丈夫离家出走。卫巧蓉总认为夫妻感情的破裂是因为有一个第三者,“她来的时候,随身携带着一座地狱”。她在丈夫的住处对面租了一间房子,睡觉的时候可以看得见他。她被丈夫的脚步带到剧场,他在看戏,她在看他。她尾随丈夫去菜市场,看看丈夫买了什么菜。她去公园,看看丈夫到底和谁在交谈。她发现丈夫的确是一个人生活,没有外遇。“他的生活简单、孤独,看起来,他享受这一切。”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在丈夫沉重的过去和看似安逸的现在之间,为何“我”成了一个制造麻烦的人?为何“我”成了一个被丈夫躲避的人?卫巧蓉在窥视丈夫的过程中,也开始了自我反思。这种反思让我想到鲁迅给出走的娜拉指出的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借娜拉的问题指出中国变革的难度,“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但在《伶仃》这里,卫巧蓉的痛苦变得更具体了:丈夫并没有外遇,而且离开自己后生活得更惬意。路,该怎么走?蔡东也给出两条“治愈之路”:自然与他者。自然的治愈和他者的治愈,都以卫巧蓉的视点为切入口,通过与她产生的联系和纠葛,形成一种对应关系,也成为小说叙事的动力,我将这归纳为“转身的艺术”,借由此,蔡东实现了“举重若轻”,写出了由逼仄走向开阔的“豁然开朗”。

先来谈他者的治愈。蔡东在《伶仃》里的他者首先指自己的丈夫徐季。徐季是一个“自在的存在”,独立于卫巧蓉的生活之外,是一个“纯客体”。尽管卫巧蓉在跟踪徐季,但从来没有“介入”他的生活。他俩从来没有见面,因此,这种超然的他者,在一开始就摆脱了萨特式的“他人即地狱”的他者观,也消解了庸俗的夫妻内斗模式。徐季的悠然自得让卫巧蓉改变了歇斯底里的咒骂式对抗,她突然发现问题也许出现在自己身上,开始反观自身。他者其次指向自己的女儿徐冰倩。徐冰倩赶来小岛上照顾扭伤脚的母亲时,女儿对徐季生活态度的解释触动了她,让她的思想“打了个冷战”:“对于他的做法,我既不赞同,也不理解,我只是接受了。”女儿对生活的自得与从容,让卫巧蓉进一步反观自身,得到了启发。

而最终让卫巧蓉得到治愈的他者是房东夫妇。房东姓吴,他们夫妇俩经常会来找卫巧蓉拉呱,谈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也特别关照她。房东夫妇的夫妻关系融洽,卫巧蓉觉得是他们的好运气,得到了命运的厚待。但是有一次在海边,房东夫妇环岛散步的场景一下子触动了卫巧蓉心中的坚冰,她才发现,好运气也是夫妻俩共同努力的结果。原来,老吴的腿有些问题,走不快,但吴太太无论走得多快多远,总会停下来等着丈夫,然后再一并走向前去。房东夫妇的举动让卫巧蓉发现“问题的所在”:她和丈夫总是步调不一致,她总是快,总是赶,而忽略掉总是慢半拍的丈夫。

卫巧蓉回忆起多年前一家三口去度假的场景。宾馆里的热水时有时无,让她特别烦躁,尽管丈夫和女儿觉得这并不重要,她还是决定要换一家宾馆。第二天下雨,浴场关闭让她甚是无聊和不满,丈夫却认为刚好可以多睡一会儿,在宾馆好好歇歇。卫巧蓉的这种“强迫症”或者说“完美主义”的生活态度最终让家庭和生活布满伤痕,丈夫的离开不是没有道理的。这让我想到《来访者》里江凯的母亲。也正是她的那种“强迫症”让儿子江凯无时无刻不处于“对抗”之中。江凯的脆弱和逃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年轻版的徐季。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卫巧蓉的问题恰恰在于“至清”和“至察”。蔡东通过他者的介入来对卫巧蓉进行治疗。但他者的介入又是卫巧蓉作为“他者的眼光”来实现的,这就体现出蔡东高超的叙事能力。窥视者成为被治愈者,被看者成为治疗者。蔡东通过“他者的治愈”实现了卫巧蓉的艰难转身。而更为关键的是,蔡东并没有点明他者和自我的“治疗关系”,一切都被隐藏在水面之下,“巨大的冰体”是由读者自行寻找和开掘的。

再来谈谈自然的治愈。《伶仃》里的自然景物描写要多过人物活动的描写。尽管自然景物本来就和人物活动密不可分,但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自然作为独立于人物之外的强大的“治愈能力”。小说以景物描写开始,又以景物描写结束,形成一个有机的环形结构。开始的时候是卫巧蓉走进一片水杉林,结束的时候是卫巧蓉经过一片小树林。开始的时候,卫巧蓉的心情是忐忑,“她小心喘着气”,结束的时候,卫巧蓉的心情是释然,“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转过身去看看”。这样一分析,从小说开始到结束,“转身的过程”毫无疑问是小说的重点。饶翔说,整部小说都是为了写最后的转身,写“转身之难与转身之后的宽阔”,真是一针见血。

《伶仃》中的“自然”环绕在人物的左右,推进着故事的情节,渲染着故事的氛围,并和卫巧蓉一起实现了“转身”,在小说的倒数第二段,卫巧蓉抬头望过去,“正巧又有几朵云飘到山头附近,一纵身,翻了过去,云朵们看见山那边有什么了。”云朵的“纵身”,象征着卫巧蓉的“转身”。“云朵们看见山那边有什么了”和“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形成一种呼应,代表着新生。“自然的治愈”通过云朵们的纵身得以实现。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自然的治愈”是星河。有不少研究者很奇怪《星辰书》的书名,蔡东为何要起这样一个书名?她并不是一个天文学家,小说中也并没有关于星辰的具体描写。我曾将《星辰书》的书名和《小王子》联系起来,通过对《希波克拉底的礼物》中黛西引用小王子的话来说明书名的来历。现在应该补充一个例证,就是《星辰书》的“星河”。卫巧蓉曾经看到海边夜光藻聚集引发的星河现象,“那蓝光分明是有生命的,正活着的光,很快,也说不清是水还是光,一波波漫上来,漫过她的脚。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吗?”生命的奇迹总是在生活的不经意间闪现,星河不就是生命的奇迹吗?卫巧蓉的“刹那间的转身”,灿若星河,这是对生命的肯定,也是对生活的热爱。

于是,转身的艺术在瞬间定格。


贺 江: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后,中国人民大学访问学者,深圳文学研究中心研究人员,现任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