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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东 | 金戈铁马话平生 ——说金敬迈

更新时间:2020-03-16 来源:广东作家网

如果仅就一般的文学现象言,是无法说通金敬迈作为军人与作家60多年的创作态势的。他的一生,不管是就个人还是整个国家而言,都可视为一个文学时代完整的文学事件。他所熬炼的一切经历,颇能寄寓象征而为一部当代文学史。只需对他的文学经历稍作描述,无需予以史论,即已成平白而又惊心的文学史叙述或历史叙述。

说是事件,是与金敬迈相关的一切文事,都不是现象形态可能解析。他的文学遭遇,与文学规律无关。可以说,他的人生与文学命运是一种当代政治的必然,而他的政冶命运却充满无限的或然性。每一环节,都与偶然事件或特定人物相关,都导向各种各样的可能结果,都不是他个人可以把握,国家政治与文学,紧紧裹挟着他同行,同时成为了他的命运。他的一生,历尽与一般作家无缘的哀荣。这一切,都因果于某一偶然突发的事件。

1966年6月28日,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国作家代表团共有34名代表,广东有4名代表:金敬迈、张永枚、王杏元和韩北屏。广东在非常时期的文学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文学的北上,在当时乱纷纷的形势下,呈现出一种清晰的政治图象:借一泓远离中心的清流,入主已然乱象的文艺界。几个南方来的年青作家,成了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亮点,金敬迈和张永枚同为36岁,王杏元33岁,他们是代表团中最年轻、激进且红得发亮的新生代。

他们中一个是写思想改造的小说高手,一个是唱亮军营晨曲的吹鼓手,一个是写农村阶级斗争严重性的前锋。他们在当时的特殊形势下,在即将拉开帷幕的政治舞台上,代表了中国文学的最高姿态和未来期许。他们分别以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西沙之战》和《绿竹村风云》,形胜了文学的工农兵方向的伟大成果。这也可看出金敬迈的创作,不是一般的文学的现象形态,而是作为当时政治与文学事件的重要部分。

从理论上说,是《欧阳海之歌》奠定了金敬迈的文学史地位(《欧阳海之歌》并非昙花一现,而是延续为文学史的部分),除此别无其它。他个人政治上的沉浮,与他的文学史评价是有所关联,但应该不是最主要的因素。

中国当代文学史家洪子诚的权威文本《中国当代文学史》,对《欧阳海之歌》几乎没什么重要评价。但《欧阳海之歌》在中国当代社会某个时代的影响力,应该说在文学作品中,是最为巨大的。迄今没有一部文学作品,其印刷量能与之比肩,印刷量达到三千万本,连四大名著都未企及。《毛泽东选集》是政冶宣传文本,不在此例。这种情况很反常。而我研究的,正在反常之处。

说起《欧阳海之歌》,年龄50岁以上的无人不知。它发表于1965年七月,瞬间大红大紫,受到当时众多中央首长关注,包括毛泽东和江青。此刻文革风声已紧。《欧阳海之歌》中经文革,成为毛泽东思想改造人教育人,触及人的灵魂的文学范本。

它一路飙红,直至今日,文学环境和语境已经时过境迁,但《欧阳海之歌》在政冶、文化和文学规范中,依然不崩不坏。这是什么原因?理由在哪里?有时,我奇怪于文学史家们,不去研究这种反常却最平常的文学与文化现象,却唠叨于人云亦云的所谓人造经典或伪经典。

没有一部当代文学作品,像《欧阳海之歌》一样,经历不同的政治时代,在互为颠覆的意识形态中,却始终处于红旗不倒的境地。这种奇怪的文学现象,超越了一般文学史对所谓经典作品的认知与评判。

《欧阳海之歌》诞生于60年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历史氛围中,文革中金敬迈被关押,《欧阳海之歌》却巍然不倒。文革后的90年代,《欧阳海之歌》一版再版,并被作为一百部中国文学新经典的范本。

从60年代到90年代至今,文学史家批评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却以另一态度面对《欧阳海之歌》。

结论只有一个:文学的社会主义性质之积极方面,是《欧阳海之歌》的灵魂本质。它是与我党教育人民,注重思想工作,支部建在连上,或建在甚层这个宗旨并行不悖的。它寄寓于文学,托举出形象。尽管金敬迈后来对此有许多反思。但是,我以为,他的文学初衷,在那个个体并不能很自觉的年代,他对人物的认知,倒是贴近革命时代的人的准则的,是写出了在反常的现实逻辑中的一种正常的人性表达的。他写出了欧阳海,作为一个底层战士朴素的阶级觉悟,在活学活用中的思想改造历程,克已奉公中的自我克制与扬抑的蝉蜕与痛苦。

现实中的欧阳海也许并不像小说描绘的那样纯粹,但每一个读者心中的欧阳海,已有一个惯性楷模,一种对英雄的心理定势与阅读倾向,比如媒介中的雷锋,以及文革前十七年,所有革命文学中的英雄模式。只不过金敬迈把这些英雄,在欧阳海身上,更精神化,同时也更为精神的现实化。这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两结合创作方法所严格要求的。

在不同的政治时期,不同的文学语境,不同的批评指向以及不同文学史时代,对《欧阳海之歌》的颂扬或批判,都被牵制于某一底线,都限囿于某一边界。不管在政治运动中,抑或于改革开放中,它始终站立于保卫革命文学的最后防线。通俗一点说,它宣扬五讲四美,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更俗一些,是所谓“正能量”。所以,它的道德审美,适应于各个不同品质的时代。这里,还有一个前提,是金敬迈的文学天分及他对底层人物的精神诉求,有怜恤的体察。与同时期的文学作品相较,他小说的文学性及诗的抒情性,使其叙事有生活质感,有生命逻辑,有情节机锋,有某些人性谅解的隐秘达成。

小说“最后四秒钟”的革命抒情,是那个时代最为激越的“诗与远方”的体现,是革命时代的逻輯象征。它的哲学基础,源于60年代讨论激烈的话题,是由哲学家冯定提出的关于共产主义英雄的理论。冯定认为,普通人成为英雄与否,决定于人在生命最后三分钟的抉择:犹豫、退却或坚定以殉。《欧阳海之歌》"最后四秒钟"的抒情向度,是欧阳海作为共产主义战士的英雄誓师。

对于金敬迈而言,《欧阳海之歌》,既是他人生的颂辞,亦是他生存的挽歌!他的神速高位,与他的瞬间秦城,都维系在某个事件上,并使这本书本身成为一个历史问题,亦是一个文学事件。正如杜甫《蜀相》一诗所言: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金敬迈从坦途到地狱,又从地狱复蜕,而有了与《欧阳海之歌》截然不同的异文本《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从尽忠颂圣到控诉呼嚎,从壮怀激烈到痛心疾首。他以切肤之痛完成了已死与方生的涅槃。他从高处深深地跌落,反而成就了一个作家从思想牢笼向独立自由的飞翔!

金敬迈在2005年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

“我觉得我很悲哀,我想做一个好人,想做一个真实的人,都做不到……”

这是一个高尚人格的自我反省。

进入老年,金敬迈的社会关怀更趋于实际。在各个危难时段,在报告文学写作现场,以及对文坛的现象介入,处处可见他的手笔和身影。作为军人和作家,他从未离开过他的战场,各种各样的战场,包括当年奋不顾身,积极没入“非典”的报导之中。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站在陆军总医院1204病房,面对这位已近半昏迷状态,却又时时发出琅琅如金石般音色的军人、战士、作家金敬迈,肃然起敬,想起千余年前杜甫颂挽诸葛亮的诗句,于金敬迈而言是合适的,也是悲伤的。

2018年9月3日


附记:

军人金敬迈

郭小东

对于他们这一代作家而言,记忆是有颜色的。那颜色很分明,很庄严,却又无法说清,无法细细分辨。现实之上,颜色炫幻,迷离。现实之下,泥滞沉铅,浮华尽染……

他自称老迈,年青的女作家们,都亲热地叫他迈哥。我的儿女称他金爷……我则在不同年龄与时期,称他金干事、金叔叔,金老,金老师。他离开秦城时,只见他满头长长的灰发,留一把尺许的灰白长髯,从那时起,我称他金老。后来他去了长髯,又回到40岁时写《欧阳海之歌》的模样:一位伟岸的军人。此时,我称他金老师,直至他暮年。

昨天,我和建江、东方、晓琪一起去陆军总医院看他。

金老师刚做完透析,很倦,但脸色红润。我们逐一抚握他的手。他的手很温软,饱满,肤白如雪,像20多岁的质地。他眼神依然锐利,时睁时闭,没有话。护工问:知道是谁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声说:“知道!”声音洪亮,磁性如金石相击,这是金老师一贯的音色。

前年,我陪他去汕头,过南滨,我告诉他,当年的埭头团部,就在达濠岛的另一边。他说起了1958年的往事……很少有人知道,埭头部队团部的金干事,就是后来写出《欧阳海之歌》的金敬迈。

那时,每至周末,部队便来人请父亲去团部驻地埭头喝酒。半夜时分,几个兵会把父亲从吉普车上搀下来。母亲让我们排队,一个个鞠躬,谢过兵们,其中时有金叔叔。然后,我们兄弟姐妹6人,开始聆听父亲例行的酒话。他喷着酒气,却清楚地描画着儿女们未来的前途。母亲立于一旁,忍俊不禁,她很开心。

1965年,父亲让我读《欧阳海之歌》。我带着很特别的情绪读这本书,做了许多摘录,特别是书末的“四秒钟”。

我去海南岛,带着一木箱书。全是马恩列斯的著作,夹着几本文学书,是撕去封面的《格林童话》,有封面的小说《欧阳海之歌》和《边疆晓歌》。

在广州候船去海南,海上有暴风。有同学说去中山纪念堂,看《欧阳海之歌》的作者宣讲,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去。心想一定人山人海!高山仰止。

童年记忆的颜色已然褪尽。再见金老师时,他正在劫后逢春的高位上,在任何场合,他的形象气色都赫然左右。虽不动声色,却傲然鹤立。在血水里泡过三次的人,自然如是。阿·托尔斯泰说得没错。

和金老一起乘机,机场柜台看了金老的军官证,是中央军委签发的,就说有专人带去贵宾室休息登机。我说,我在机上等您。他说,不去贵宾室,走!

最后一次与金老外出,在潮汕高铁站,去6号站台有点远,我找来轮椅,金老不肯坐。他始终尊严地站立与行走。

我告诉他,本月27日下午,省作协召开“金敬迈研讨会”,我们一起去参加,朋友们都很想他。我会做个发言。他没有回应。

期盼那天,他能去现场,接受“终身成就奖”的祝贺。在他眼中,不再有“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

2018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