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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粤军 | 郭金牛

更新时间:2020-03-06 来源:广东文坛

作家简介:

郭金牛,湖北浠水人,现居深圳龙华,北京国际诗歌奖评委会委员,曾获中国诗歌流派网好诗榜、北京国际华文诗歌奖、金迪诗歌奖、深圳市首届十大佳著、广东省“桂城杯”诗歌奖、鲁藜诗歌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首届博鳌国际诗歌奖、2018年度诗歌影响人物、《诗歌周刊》2018年度诗人等奖项和荣誉称号,并参加捷克国际书展、德国奥古斯堡市和平节、上海国际书展、第46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和柏林世界文化宫(HKW)“100 YEARS OF NOW”。2018年参加第九届中国作协诗刊社”青春回眸“当代诗歌研究会。曾被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新华社、中新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重要媒体专题报道;著有诗集《纸上还乡》、英译合集《庞大的单数》、《写诗要注意安全》。

生存的镜像与时代的见证

□刘波

今天,若再从“底层”文学的角度来谈论打工诗人郭金牛,虽然方便,但不免有将问题简化的嫌疑。他不乏底层普遍的“灰色经验”,但他又有着个体的独特感受,我甚至觉得是后者成就了他的写作。“底层”打工者只是在生存的意义上讨生活,郭金牛虽为其中一员,但仅在社会学层面代表了这个群体的大多数。在文学的场域里,他是一个热衷于“远方”的草根思考者,其所有的经历,都在精神的意义上赋予思考以力度,他将其转化成分行的文字,这里面又暗含了多少打开自我和他者灵魂空间的可能!

其实,我对郭金牛的认知更多源于疑惑:为什么他能够从打工文学群体中脱颖而出?他凭借的仅仅是会写诗吗?是否还有别的因素促成了他在这个时代向内转?郭金牛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打工者,也并非一个单纯的诗人,他背负着几重复杂的身份,这些因素的聚焦构成了一个时代的镜像。但无论怎样,对郭金牛的理解,草根身份的定位是一个方面,重要的还是其诗歌本身。没有立足于文本的阐释,言说会显得空洞,尤其当我们今后回过头来考察这段历史时,可能会发现,郭金牛所书写的真实,见证了一代人曾经历过的生活,曾留下的记忆。 

一 

在新世纪初,郑小琼作为一个见证后工业时代之残酷的诗人被推出来时,“底层”与“打工诗人”理所当然地成为贴在她身上的标签,但我们除了知道她笔下“冰冷的铁”和“四万根断指”之外,何曾想到过她也是一个超现实主义文学的实践者?郑小琼的被放大,更多还是因她的生活处境和社会身份,这种外在因素与其写作的合力,共同塑造了一个时代“底层”写作的标签。虽然郑小琼已被定格在新世纪“底层”文学的历史版图中,但以她的创造力,肯定不仅仅是“到此为止”,因为我们过早地为其下定论,也就是过分简化了一个丰富的灵魂。

对于郭金牛,我们可能同样如此。这个湖北浠水县的南下打工者,经过了20年的历练,40多岁时才以网名“冲动的钻石”在互联网上贴诗,而后被杨炼等诗人发现,从而被塑造成继郑小琼之后又一个“打工诗人”的典范。当然,他的诗与郑小琼的诗虽然都写了打工生活,写了苦难和悲剧,但他们的个体美学是不同的。郑小琼可能更偏向于现代性的荒诞与残酷,而郭金牛则钟情于古典的演绎和批判。他们之间是对立的吗?也未见得。至少从对现实的书写上来看,他们有其共通之处:同为从外省到广东的打工者,他们以自身的卑微经历完成了对一个转型时代的见证,包括他们的质疑与记录,他们的创造与发声。相对来说,郭金牛的文学历程可能更显久远,他以一个慢热型的诗人身份克服了时代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烙印,因此,他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纸上还乡》,更见出他对古典时代的一种认同和向往,同时,也更契合了他的草根意识。

或许郭金牛无意也无力去反抗那些贴在他身上的各种标签,但他确实是在以一个草根诗人的身份去介入自己的生活,并让写作显得真实质朴,且富有尊严。诗人内心对诗意的坚守,就是他向时代发出的孤独回应。“如果我在诗中表述有多么虚构,那么,在我内心就埋藏有多么深,那‘深’处使我隐现的良知羞愧。”而依我读其诗的感受来看,他所有的虚构,都有着现实的映照。懂得良知和羞愧,他应该不会仅仅满足于在修辞上的闪转腾挪,而必须走出封闭的诗之象牙塔。他那些貌似虚构的自我写真,也是带着深深的痛感,就像我们看到郭金牛作为一个历经艰辛之人的沧桑。

没有经历,难言沧桑。20多年的打工经历,郭金牛的感触应该比很多人都深,他所有的回望与书写,都可能是对自我的反思,正像苏格拉底所言,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郭金牛的每一首诗都是在创造性表达中蕴含着内省之力。他只要下笔,就是回忆,但他并未在愤怒中控诉,也没有抱怨和揭露,相反,他甚至表现得有些隐忍,但冷静的理性中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坚定。

一群热锅里的蚂蚁还在搬运。钢筋。水泥。阳光。/其中两只,必须挺住。/挺住意味着:堂兄的父亲,我的伯父/癌细胞就扩散得慢一些。/以我们的快换它的慢//也以我们的快,加速城市的快/突然,脚手架,一个人/自/由/落/体/重力加速度/9.8米/秒2。(《打工日记》)

这就是建筑工人在烈日炎炎下的脚手架之痛。诗人没有直接去言说悲剧,他只是以快与慢的博弈,刻画了一场惨烈的审判。当诗人看到662大巴车撞倒一个离乡打工的少年时,他也明晓自己忍耐的极限,可他竟是如此描绘:

我好像一个受伤的穷人,刚刚苏醒,真叫人心烦//我不确定,月亮/是在肺病上撒下一层霜。/还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662大巴车》)

这种感同身受,非一般人所能有共鸣之意。郭金牛兴许是酝酿了好久,才无奈地出示了这样一种姿态,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写下,记录,这正是诗人的隐痛。

郭金牛没有像很多小说家那样,以完整的叙事切入现实,他有他自己的方式——在冒险中阅读或审视现实。就像杨炼在评价其诗歌时表达过这样的观念:“诗不描述现实,而是打开它,让我们看见一个原本隐藏着的世界,一种我们没发现的深层自我。”郭金牛就是在打开他所遭遇的现实,并赋予它以新意,而非复制苦难,所以我们才能从中见到诗。所有的技巧都已化在“入心”的创造里,自然,贴切,无限接近却又超越了他所走过的凡俗人生。

郭金牛曾在诗集《纸上还乡》的后记《外省、工业、乡愁与疾病的隐喻》中感慨:“每当异省的风寒吹过,一些文字就会带着风湿般的病痛,不期而至,可能,这就是我无意间的‘追问’,也许‘追问’,才能更着力‘反思’。”郭金牛的写作纯粹是出于兴趣爱好,他可能并没有像一些知识分子那样去思索写作的责任,但当他以诗歌的方式面对现实时,“追问”是无意的,那么“反思”就成了一种精神自觉。

从这个意义上衡量,郭金牛可能就是这个草根文学时代的旁证。他的写作也由此证明:诗歌并不是高高在上者的事业,它同样可以在普通人那里获得响应,尤其是他将自己特殊的见闻和经历当作素材。和很多完全依赖想象写作的人不同的是,郭金牛一直就在时代的现场,“我不在工地上,就在工棚里。”(《想起一段旧木》)这种在现场的生活,注定其写作会有与他人不一样的新意。“在外省干活,得把乡音改成/湖北普通话。/多数时,别人说,我沉默,只需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外省干活》),交流似乎都成了隐形的障碍,这是在外讨生活的艰难与不易。郭金牛很少渲染悲凉的气氛,他只是以简洁的修辞来呈现,这份简洁里更多是他日常的感触。如果说背井离乡是这个时代打工者的常态,那么,他所写下的每一次不幸,每一场灾难,都是以伤痛累积和叠加出的命运。

郭金牛所经历的时代与现实至少不是完美的,但正是这种不完美,让他试图去与这个“残缺的世界”和解,对此,他是否又能做到内心与现实的平衡?在他最有影响的那首《纸上还乡》中,对于曾热闹一时的富士康员工跳楼事件,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份不同于新闻报道的视角与美学审视。这样的文本,无论对于当下还是历史,也不失为一份重要的参照。

少年,某个凌晨,从一楼数到十三楼。/数完就到了楼顶。/他。/飞啊飞。//鸟的动作,不可模仿。//少年划出一道直线,那么快/一道闪电/只目击到,前半部分/地球,比龙华镇略大,迎面撞来//速度,领走了少年/米,领走了小小的白。

他以诗的方式重叙了少年跳楼的过程,虽然无法完全还原当时的现场,但他以合理的想象重构了那悲戚的场面。

母亲的泪,从瓦的边缘跳下。/这是半年之中的第十三跳。之前,那十二个名字/微尘/刚刚落下。秋风,/连夜吹动母亲的荻花。//白白的骨灰,轻轻的白,坐着火车回家,它不关心米的白/荻花的白/母亲的白/霜降的白/那么大的白,埋住小小的白//就像母亲埋着小儿女。

这跳跃的想象勾勒出的是陌生化的诗意,然而,那种悲苦又如此清晰,它们体现在“白”这个意象里,令人无限遐思,诗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透视了生存的不易。最后,他将自己摆了进来。

十三楼,防跳网正在封装,这是我的工作/为拿到一天的工钱/用力/沿顺时针方向,将一颗螺丝逐步固紧,它在暗中挣扎和反抗/我越用力,危险越大……//纸上还乡的好兄弟,除了米,你的未婚妻/很少有人提及/你在这栋楼的701/占过一个床位/吃过东莞米粉。

他的工作和对工友的哀悼共同构成了一种荒诞的画面,而即便这样,他也不过是完成了自己最普通的生活。

就像他面对那么多不幸和苦难,除了诉诸笔端,在现实中也只能归结为命运不济。“我有什么资格//写诗。对生活说三道四”这种自我否定,好像也是无力的,但他毕竟道出了真相:令他羞愧的良知,促使自己继续在日常经验的层面揭露那些伤疤和疼痛。郭金牛虽然在诗歌里融入了反讽和自嘲,但他还是与时代保持了距离,这也许是为了更好地看清周遭的困境。他不断地打量生活,又返回内心,再写下那些凌厉的句子,这一过程恰好符合“真经验只关乎诗思对人生的发现”(杨炼语)之意,它要求诗人足够真切,足够用心,方可让书写更富力量。

当城市的发展以古典乡村的没落作为代价,我们要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反思这一命题?我们一方面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种种好处,却又渴望回到一种宁静的田园生活,这种悖论在很多人身上都存在。我们如何处理这种悖论,才能在文明的意义上安放自己的灵魂?这可能是再多的“返乡体”文章也难以言说清楚的。这样一个时代的盲点,要经由什么样的人来完成对其最终的解密?郭金牛无意于去担当这样的重任,但他在自己的写作中触及了这个主题。

当自己所在的乡村养活不了我们时,出外打工则成了多数人的选择,可打工之地又何尝不遭遇更大的侵袭。

 “罗租村,工业逼走了水稻,青蛙,鸟/这些孤儿,又被夺走了/纯蓝//李小河咳出黑血/周水稻失去双亲/赵白云患有肺病/……我开始怀念/鱼/怀念花,怀念鸟,怀念害虫。(《罗租村往事》)

这是工业和城市对乡村的挤压,郭金牛在回溯往事中对其作了“抵抗”:他希望能够退守,甚至不惜“怀念害虫”,也只有诗人能想到这种还原自然本色的真相。即便如此,他仍然无力回天,这种被工业束手就擒的无力感,深深地击溃了我们试图建立的田园理想传统。

面对工业时代的狂飙突进,一旦诗人想到了退守,那种浓烈的乡愁便接踵而至,他想回到故乡,可故乡又回不去了。这种乡愁被悬置的尴尬,让诗人感觉到无处归依,而且这种找不到归宿的茫然,终究是体现为一种精神上的不安全感。虽然每年春节临近时,像候鸟一样迁徙的打工者也要回到故乡,寻求传统节日带来的安慰,可是,这种短暂的返乡之旅仍然带着无尽的辛酸。

另外一个人民,从年关中/购买/一张车票,从一个异乡搬到另一个异乡/他要把一年的乡愁,也浓缩在/这一天(《第十二个月份的外省》)

郭金牛钟情于纸上还乡,或许在现实中是出于一种无奈之举,“在异乡遭遇的一切,让我对故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向往。我写作的主题只有一个:还乡。在现实中,我们身处困境,谁又不是在还乡?对于我,离乡背井二十年,故乡只是名义上的家乡,是漂泊经年的游子梦中的一个向往。”于是,还乡就自然成了内心的渴望,也相应地变成了纸上行为,而迷恋抒情,就与此达成了有效的应和。离乡的游子,漂泊中的写者,依然在寻根,他甚至将自己称为“写诗骗子”,混迹于江湖,“随身/扛着三个外国人:艾略特、荷尔德林、叶赛宁/一个中国人:/海子”(《写诗的骗子,是我》),这就是我们能够理解郭金牛的前提。他可以“在工地的木板上  旁若无人的写诗”,这种对自我的解放,是基于一种热爱,一份激情,但它也在考验着诗人在这个喧嚣时代的耐心。他在爱情与乡愁之间寻找更阔大的空间,以便盛放他所见闻到的那些千疮百孔的卑微人生。

外省、工厂、金属,是郭金牛诗歌的关键词,它们不仅出现在标题中,也渗透在诗的字里行间。这或许正是郭金牛作为草根诗人的优势,靠主题取胜,可当转型成为一种过去式时,他的这种书写是否还有效?很多人对郭金牛写作的质问也由此而来。其实,以其多年的诗歌准备,他还不是到此为止,仅凭那些苦涩的爱情书写,他就依然“在路上”,我们当可对其抱有美好的期待。

(刘波,1978年生。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任教于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构筑一条虚拟的救赎之路

——郭金牛诗歌浅读

□陈福民

郭金牛不是一个职业诗人,他只是在打工之余记录下他所能看到与感知的时代真相之一斑;他也不是一个多产的写作者,虽然他的写作经历已经相当长久,但今天呈现于人们面前的,也不过是收入薄薄一册《纸上还乡》的49首短诗。但他的诗歌,具有多数人所不具备的冷峻、陌生与直抵心灵的质感力量,并由此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洞察力。

“纸上还乡”凝练了郭金牛并不宽广但极富历史深度的精神世界。这个具有症候性的精妙词语,构筑了一条虚拟的救赎之路,或者说,这乃是郭金牛们用以理解世界、表达世界的一种方法。当人们被历史牵引着来到陌生的城市里,农耕文明就此发生了断裂,并衍生出无数卑微的故事。抒情或诅咒,曾经是一种习惯性的精神力量。这个方法被使用了整整一个世纪,并且似乎还要继续被使用下去。因为它不仅讲述着两种文明的此消彼长,也透露出灵魂的倔强和更为深远的历史意味。

没有人能够拒绝“纸上还乡”这么优美而绝望的词语。因为它的“纸上谈兵”的性质,正在使“还乡”成为一种在物理层面上没有意义的事情,另一方面,在绝望的地方,诗歌出发并导引了一场想象的绝路逢生。

笼统地赞美这种“乡愁”是没有意义的。对于任何一个时代中的人来说,都可能会有“家园”之感或“怀乡”之痛,那是诗人永恒的病患和灵感之源,那是抓住生存之根并获得自我确认的有效方式:“在外省干活,得把乡音改成/湖北普通话,/多数时,别人说,我沉默,只需使出吃奶的力气//四月七日,我手拎一瓶白酒/模仿失恋的小李探花,/在罗湖区打喷嚏、咳嗽,发烧。/飞沫传染了表哥。他舍不得花钱打针、吃药/学李白,举头,望一望明月。//低头,想起汪家坳。”(《在外省干活》)乡音和普通话、故园和当下情境,类似这样的句子和意象在郭金牛的作品中还有不少,不仅是他诗歌的核心意象,也是构成他的写作中心冲动的要素。若只是这样看待和理解问题,那么郭金牛就势必会被放置到已成陈词滥调的文学“怀乡”大军中歌哭吟咏,但是,让这一切真正有了意义并且需要细心甄别与判断的是,这次郭金牛们遭遇的“还乡”之痛,不再是李白们所感怀所抒发、为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乡愁了。它是完全陌生的事物,几乎是郭金牛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拒绝的——“纸上还乡”,成了一种谶语和命运,成了一个永远也完不成的虚拟动作。因为,他们,永远地回不去了。

现代性的“还乡”之痛深刻区分了不同文明的迥异性质,它让“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从而使得“纸上还乡”成为一桩必须做甚至惟一可做的事情。但更重要的,乃是“还乡”的路径被连根拔起之后,诗人们除了大力展开“纸上谈兵”行动之外,是否还有可能做些什么。也正是在这里,郭金牛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看见和感知了时代巨大的变迁,他看见了被湮没的命运,以极为冷静的白描手法写出了回不去的真相,表现出一种客观上的历史深刻性。

《左家兵还乡记》是最能代表郭金牛诗歌艺术水准的杰作。这个有着小型叙事诗外貌的作品,讲述了一个关于黑色与黑夜的故事,讲述了一个人无声无臭轻如鸿毛的死亡:“一只夜鸦,穿黑衣,骑黑马,走黑路/嗬、嗬、嗬。挖坑。挖坑。挖坑。阴间的信使,正将坏消息传递/第一只,它要摧毁一个人/第二只,它要摧毁一个村子……”这篇作品完全可以被写成多种体式,小说、散文或者非虚构,其大意是说一个奔赴异域他乡打工的农民,在挖电缆沟时被剧毒银环蛇咬了一口,送进医院时已经气若游丝,接下来,就是其他人如何善后——“左家兵还乡”的问题了:左家兵是在一息尚存的时候被老乡“偷走”的,他在被人们从医院悄悄背出的“23分钟后断线”。无论郭金牛这首诗所写是否是他身边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想象并理解这种事情的概率与真实性就已经足够。但如果问题仅限于此就还只是新闻,而郭金牛从中看到了构成诗歌的残酷“诗意”。无助的老乡不得不用“失德”的方式“躲掉医疗费”,为了最后的信义,几个人失掉了自己的信义……这当中是责任与道德的扭曲与人性挣扎。我们能理解这种“还乡”的最后一点道德安慰吗?我们能想象这种对生命的尊重的无奈、艰辛与伟大吗?

与其说我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不如说是郭金牛叙述这个故事的方式立刻抓住了我。在中国现代白话诗驱逐了华丽的修辞与平滑的韵脚近一个世纪以来,读者应该不会再对《左家兵还乡记》的貌似散漫、叙事性、琐细,实则结构严谨中包含的无限意味感到吃惊。而“还乡”作为严肃的精神动作,也恰恰是由诗作中被精心讲述的数字、人名、地点、时间等元素所紧密组成,不可或缺。郭金牛耐心地使用了这些元素,不惮巨细、不厌其烦。《左家兵还乡记》以及《纸上还乡》集子中的很多作品,其正义的诗意或诗性的正义,统统都与上述最为形而下的事物纠缠往复,从不诉诸空言。

在人类所有的正义中,诗性的正义很可能是最为卑微和无力的一种形式。然而,诗歌的正义力量却是最为动人也最为悠久的。左家兵的“还乡”,包含了对这种正义复杂性的最为恰当和精确的表达。这是不折不扣属于诗歌的胜利。

在最好的情况下,诗歌的正义与历史的正义可以吻合一致,但在有些时候或有些问题上,它们又不能总是握手言欢,严重时甚至彼此反对。一个诗人的写作,在鼓荡诗歌正义的同时,是否也需要为历史的正义负责,这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纸上还乡》并未正面表达对于历史的拒绝,尽管“还乡”只能在纸上进行,郭金牛也只是希望记录下那些场景那些生活的痛楚。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在《罗租村往事》和另外一些作品中,诗人对于故乡的诗意怀念以及对工业化的反思虽然充满正当性,其实不仅并无新意,往往也会似是而非。中国文明的进程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不仅回不去了,还会继续往前走。在这个意义上,“乡”作为精神存在的合法性,并不能抵消自给自足的小生产者阶层行将消隐的必然性。对于这个历史进程的复杂性的体认,需要同样复杂的逻辑。诗歌的正义固然没有义务对此负责,但终有一天,历史的正义会找上门来予以检验。一如鲁迅在《野草·题辞》中所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这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透彻的态度。由是,尽力去观察这个时代种种面相,尽力去理解历史艰辛背后的活力,不执于一念,存阔大情怀,在人性、诗性与历史的正义之间折冲,驰向方生未死之境,乃是一个伟大诗人的成就所在。

陈福民,当代批评家。1995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