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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九新军突起 | 叶清河
更新时间:2020-03-06 来源:广东文坛
叶清河:我自带一扇窗户,从这窗户看到的世界,也就是我笔下所选择的世界。
作家简介:
叶清河,1980年生。已出版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集一部。发表作品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入选《透视——<广州文艺>都市小说优秀作品选》《亲爱的南方》《清远文学读本》《2013年中国散文诗年选》等文集。获第二届、第三届“全国青工文学奖”。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创作谈
遮蔽,或去遮蔽的
□叶清河
写小说的这些年,既是我在持续表达对于所处世界的看法,也是在不断地去接近完整的那个“我”。这个“我”反映在已经成型的多个小说,就像是许多的碎片,是纷繁杂多的,时而现实,时而魔幻。那是作者为一个个人生时刻的立传,每一个时刻里的“我”,既被关在了各自人生的处境里,也在努力地映照出属于那个时刻人物自己的人生镜像。阅读这些小说,也可能在阅读之外,只在身处,或在他处。
每一个小说,感觉大概都是这样,从最初的灵感,到最终落成了文字,那些已成的小说成为了它自己的存在。然而,如今回头看这些小说,又总有些陌生的疏离的感觉。也许,每一次的回看都一样吧,最初的灵感是混沌的,没有形状的。可是,小说创作的过程,也是不断地从无形变得有形的过程,要用文字、标点符号,去导出灵感,最终通过纸面(或电脑屏幕)呈现。这,还完全是当初的那个尖锐却又模糊的光点吗?也许,文字让我们的内在得到了一定的呈现,我们内在的无限和浑沌状态也因此被文字所禁锢。
作为虚构的文体,我觉得小说的表达还是相对自由的,要是表达的界限被诘难,还可以用虚构来作为挡箭牌。但是,小说始终还是需要用文字表达的,作者通过文字,以及小说的形式,翻译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然后读者又通过阅读文字,形成他的框架,投射到他的内心,翻译出他在那一刻里内心的想法。如此往返,信息量有所丢失、变形、歪曲,也是在所难免;但也只能这样了。
我想,写小说也就是这样一个事情,是作者内心无限的表达欲求与文字有限的表达意义之间所进行的斗争,是作者内心渴望的表达自由与这种自由可能带来的恐惧的博弈。以上两句话有些绕,换个说法,也即:是作者身上的两种力量——遮蔽和袒露的缠斗。
世界如此纷繁庞杂,广阔浩渺,有一些地方完全置于阳光的照射之下,也有一些地方完全置于黑夜之中,但是,还总有那么一些中间地带,是在阳光和黑夜的交接区域,它们是朦胧的模糊的,而小说关注的,可能就是这些地带。作为小说作者,想要深入这片地带,探寻到社会、人性的幽秘,只能依靠自己不懈的摸索,也必然要经受各种外在和内在的纠缠。在那一刻里,他必须要对自己的内心袒露,他是回到了原初的真,他简单纯净到无以复加。然而,作为一个个体,他又是有过长久生活经历的,长年的教育和生活的叠加,都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他被规训了,他被遮蔽了。面对突然的袒露,他胆战心惊,他退缩让步,直至另一种属于遮蔽的力量,将他笼罩、俘获。写下的文字,距离他的初心越来越远了,小说也在一刹那间土崩瓦解。
人的内在,是一个浩淼的宇宙。首先,这个内在的世界高度孤立,那里混沌幽冥,意识无边无际。同时,它又必然要与外界相通,他身上必然带有他祖上的遗传密码,更往上说,必然带着宇宙诞生以来的全部信息,所以一个人,也就是整个宇宙,正如一片叶子,就具有了整一棵树的信息。即使穷尽我们一生,也无法完全探究到内里宇宙的秘密,是因为我们的能力所限,因为我们的眼睛习惯了看到光亮处,还因为我们的外在,天然地具有一种要遮蔽我们内在的本能,尤其是文明的发展,在促进社会进步和个人提升之外,无形中也会增大了遮蔽我们的力量。所以,作为写作者,一生都在经历与遮蔽的抗争;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小说对于我,想要走到哪一步?常常地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能知道的是,正如每一个人生在开始前都应该有许多可能性,每一个小说在开始前也应该有许多个可能的版本,我每一次开始写小说,也是在为自己当下一段已经被许多的必然性所固化的人生去寻找哪怕微弱的新的可能性。
访谈
在现实和幻界之间穿行
广东文坛:谈谈你最新的中篇《无土世界》吧。
叶清河:中篇小说《无土世界》是“农耕记忆”主题的第二篇,在《福建文学》2019年5期发表。第一篇《农耕记忆馆》已在《作品》发表,第三篇《村庄神》已完成。这一篇写得最深情,人物的内心也最纠结。主人公在年少时亲历亲见人们对土地的热爱和痛恨,在中年事业上升阶段,毅然投身无土栽培。他想要消灭土地,也就是想要消灭过往对他留下的伤害。可是,土地无法消灭,记忆更无法完全抹去,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自己的出身和命运,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使命。
广东文坛:这种乡村印记,似乎是你一直关注的主题?
叶清河:是这样吧,乡村记忆就像是我生命河床的淤泥,会一直埋在那里。早期的短篇小说《月婆卖猪》《大姐的嫁衣》《德庆的遗言》,短篇小说《春英》,都来自于对那片土地那些人们的记忆。当然,并非是对于曾经有过的乡村鼎盛期的缅怀,或者是对乡村日渐衰落沉沦的批判,只是想要写出那样一些人的生活状态。他们并不需要同情,但也不应该被轻视,他们就是如此真实的存在。我对于其中的感情,也是纠结的,想要割舍,却又总是牵绊。完成了“农耕记忆”三篇之后,我可以暂且安妥我纠结的内心了。
广东文坛:后来的中篇小说《病》也是关于乡村题材的,但它并不是站在乡村写乡村,而是有两条线索,城市记忆和乡村见闻,如何糅合这两条线索?
叶清河:小说《病》的故事比较简单,说来就是一个早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乡治病,对城市和乡村所见所听所想的故事。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是在乡村活动的线索,一是对往事回忆的线索。如何进行有机的结合呢?小说是通过视角的转换。因为很明显,小说中有两个场景,一个是城市里的,需要通过主人公的回忆;一是乡村的,主要是通过主人公当下看到的。如果通篇只用第三人称,那对于回忆这条线,就不太好写了;如果通篇只用第一人称,那么对于乡下活动这条线,又不能表现得广泛。两条线索,两种人称,两种视角的轮转,组合起来,小说就贯穿了过去和现在,乡村和城市,可以表达得更丰富了。
广东文坛:在中篇小说《地下》开始,我们似乎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它写的是城市里的生活。
叶清河:我曾经在白云机场工作过,每天上班,都要走下一条几层的楼梯,进入到地下室般的行李房,那里终日都亮着白炽灯,然后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头上是钢铁棚架。每次走在这条甬道里,我都会有去跟魔鬼赴一个约会的感觉。然后,下班的时候,再沿相反的方向,回到地面上,又觉得自己是重新活过来了。这样的经年累月,那种与魔鬼约会的感觉,已经内化到我心理河流的淤泥层了,那时候我就有一种隐约的想法,希望写一篇能表达我这种感觉的小说。
广东文坛:《地下》这个小说不一样的地方还在于,似乎它是带着魔幻色彩的。
叶清河:我设计了一个故事:一个叫罗奇的年轻人,在去赴一个约会的路上,不慎掉入了一个没有沙井盖的沙井里。于是,他因此看到了一个诡异的地下世界,那里布满的是车间,每个人都只能穿一种表明身份的制服,有一个规定了可去区域的胸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主人公进入了这个世界,进入了他人生的牢笼。可是,他有着顽强的隐约的记忆,觉得自己原本并不是这里的,因此他想要逃出去,但几次都无法逃成。最后,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却出现转机,他被一个来自地上高层的人解救了上来。原来,他是这个地下世界最高指挥官的儿子,是因为某种家庭伦理和权力争斗的原因,才掉到了地下世界。小说力图通过这样的戏剧性故事,构造一个想象的空间,去表达人物内心的挣扎、逃离、惶惑;也表现人生、不断逃离,又无法逃离的旅程。也许,人生就是一场与魔鬼的约会,却不得不赴。
广东文坛:当然,在此之外还看到你另外的一些小说,比如短篇小说《一夜迷途》,同样是带些魔幻色彩的。这是不是你在尝试的新突破?
叶清河:并非如此。事实上,短篇小说《一夜迷途》和《月婆卖猪》是同一年所写,也同样发表在2009年;中篇小说《地下》和《病》是同一年所写,《地下》的发表还更早,在2014年,《病》是2016年。当面对着空茫的屏幕敲下文字时,我脑海里并没有所谓“现实主义”和“魔幻主义”,有的只是表达的渴望。如果真有两种不同的主义,那是因为在我身上同时潜藏着两种不同的力量,那都是来源自我生命根底的,而每一篇小说也刚好把它们有限地呈现了出来。
广东文坛:后来更加魔幻的,可能就是中篇小说《衣人》了。
叶清河:如果一定要加标签,姑且就用“魔幻”吧。也许是的,如果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套衣服变成了衣人,并代替自己去上班,应该会觉得惊悚吧。这篇小说,周篇弥漫着荒诞感、变异感,是一个所谓“白领”这个阶层的成年人在城市里工作、生活的状态,是他的奋斗、挣扎,也是他的梦想,他的呓语。小说以超现实的笔法,表达了个体的三个抗诉:社会流水线生产对人个性的禁锢、坚硬外在对内在的包裹、物质堆积对精神的挤占。衣服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可以遮羞保暖美化,但是,如果对“衣服”(文明)的追求过剩,超过了人的真正需求,就会反过来包裹人的内在,阻塞内在的彰显,人的内在就会越来越萎缩,直至被文明所消解。
广东文坛:可能是对这一风格的延续,我注意到,你近期的几个小说,也都带着“幻”的元素。
叶清河:有几个中篇,外界关注较少,但我自己很喜欢。比如《饿》,主人公在生活中受着原生家庭、工作竞争、个人婚恋的压力,总会突然就感到饿。在梦中他到了一个饥饿岛,岛上的人是不饿的,只能从观看他人的吃去感受吃的欲望。他参加了斗食比赛,成为了英雄,完成了对真我的自虐,也完成了对现实的超脱。生活和梦境由此互为镜像,似乎是有些“魔幻”的元素。另一个小说《虚拟界》,则有“科幻”的元素,主人公进入虚拟界,成为了虚拟人;他想要逃出去,却一直找不到出口。渐渐地发现,这虚拟界也可能就是我们所在的现实,另一种现实。他想要留下,却已命定出走。还有《那片森林》,我自己特别珍爱的一个小说。主人公在现实中渐渐出离,甚至对安排在自己身上的财富和职位也难以感到满足,每日沉迷于制作书签,想要与世界上的每一片树叶相遇。他去到一片森林,那是“奇幻”的森林,能够容纳那些现实能力低下的人们,他似乎找到了属于他的那个所在。然而,对于他的亲人,这总是一种难以释怀的选择。出世与入世,可能也是深藏在每个人身上的两难的命题。
广东文坛:的确是的,出世还是入世,每个人都面对过这样的选择。对于大多数人,最后还是要回到入世的。也许,这也是小说的价值所在,可以暂且让我们完成对强大现实的逃遁。你在小说之外,也有过这样的逃遁吗?
叶清河:在日常里,我时常有一种出离感。那些遥远的洞穴、森林,那些远古的神灵、未名的巨兽,都常常出现在我出离的图景里。那似乎是另一种真实的存在,在那里所有的存在之物各自运行彼此影响,密集的剧情每时每刻不断地上演,那就像是一个“幻界”。很难说这是好是坏,只能说这是我身上既成的存在,我必须接受。对于要过的生活,它可能是起破坏作用的,它会悄悄瓦解一个人平常生活所需要的耐心和优雅。而我自己很清楚,我对于“现实”生活又有着强烈的需要。因此,就像我会在同一阶段里写出倾向现实和倾向魔幻的不同小说,我于小说作者的生活里也常常在现实和幻界之间来回穿行。是的,我也常常在小说营造的幻境中完成逃遁,又总是撤回到现实的真实里得到休憩。目前来说,在两者之间我的切换还算“正常”。
广东文坛:作为小说家,你从没有离开过对现实的关注。然而,现实也是在不断地变化着的。
叶清河:我的长篇小说以“出走”为主题,最近我完成了一个中篇,是以“回归”为题,或者“回归”不得,永远流浪的主题。我一直是在现实中,也从未离开过现实,我希望我的写作,始终关注当下所处的这个时代,能够更深地与这个时代共振。最近频繁撞击我思想的一个词是“困境”,这似乎可以看作我对于某种现实状态的感受。这是一个链条:道德困境、伦理困境、人生困境、社会困境、哲学困境、宗教困境。我希望写出这个社会的变迁和人物的走向,但我更想关注人的内在变化,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思索的品格。这也是个人和社会和所处世界的关系,难度在于在这些困境之间打开通道。
广东文坛:你的小说,今后还会呈现出哪些新的可能性?
叶清河:写作是什么呢?写作是表达自己,与世界沟通的一种方式。写作就是与自己的关系,与自己的斗争。对于“小说”世界,我常常放大,设想应该有一个全貌,它包罗万象、纷繁复杂。然而,作为小说的那个“作者”,又只能局限在自己的生活区间,谁都无法看到全貌。弱水三千中舀出一瓢,这小说作料的一瓢,应该是让我们欢欣、刺痛、悲悯、无奈的那一部分,是真正打动了我们内心让我们灵魂震颤的那一部分。然后,于一瓢水中看到三千世界,这就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佳观察角度。可能,世界本没有原貌,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原貌,以此所写也将是原貌,这也就是我们所能用笔成就的那个世界。实际上,面对着熙熙攘攘,很多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截取哪一部分,不知道最终能够写成什么样,回头再看也不明白当初怎么就写成了那样。我只能凭着感觉继续去写,我相信小说写到一定的阶段,已经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在我们内心的最深处隐藏着一股原初的力量,是它引导着我们在黑夜中前行。
发表作品
●2007年,出版长篇小说《跳出圈外》。
●2009年,短篇小说《月婆卖猪》配发评论,发表于《作品》杂志第6期“粤北专号”头条。
●2011年,中篇小说《心灵秘史》、散文《一个人的精神族谱》配发评论在《作品》杂志第7期推出,入选《作品》杂志2011年“广东青年作家新实力八家”。
●2014年,中篇小说《地下》获第二届“全国青工文学奖”,入选《透视——<广州文艺>都市小说优秀作品选》。
●2016年,中篇小说《病》在《小说选刊》第3期转载,获第三届“全国青工文学奖”,入选《亲爱的南方》文集。
●2017年,中篇小说《衣人》在《创作与评论》第1期“新锐”栏目推出,在《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第2期转载。
●2018年,中篇小说《农耕记忆馆》参加了《作品》杂志评刊团线上、线下研讨会。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夜迷途》。
●2019年,中篇小说《无土世界》发表在《福建文学》第5期,《村庄神》发表在《野草》(双月刊)第3期,完成“农耕记忆”主题三个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