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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缅怀干华国凯兄
更新时间:2020-03-06 作者:黄廷杰来源:广东文坛
歌曰: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人生几十年,少不了经历亲人、师友、同事的死别,冷却了的悲痛也多矣。杨干华弃世多年,每想起,犹感往事如昨……
忘不了2001年3月30日上午10时许,正在祈福新邨度假的我,清明前得返汕头,往杨干华住处打电话告辞,但接话不是干华的声音,且欲说还休。待弄清我的身份,断断续续说:“……我爸……29日凌晨……过身了……”
骇然!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时语无伦次,说了无济于事甚至多余的话。挂了电话,不禁泫然。老伴急问我“什么事?脸色一下子变得这么难看!”一听,也愕然。
我即拨G的手机,带着示问的口气:“……到底怎么回事?昨天跟你通话,你怎没告诉我?!” G正在车上:“我上午在听报告。也是刚刚获悉。太震惊了!一路都在想这事,正想告诉你。我在时代广场下车,你知道,应转133,神差鬼使搭错车,搭到沙河去了,这才打的回来。到家我给你电话……”
是我急中错怪了G。干华不幸抑郁症回潮,留下绝笔“生不如死”及房改债务清单……
两周前——3月16日,我与干华约好下午文学艺术中心宿舍13楼见。午后赶到外线巴士总站,保安告诉我:去天河的邨巴一分钟前开走了。一个钟一班,奈何!自1994年省第五次作代会后我们便没会过面。我看重这次会晤,买了一份报纸捱过一个钟。到了文艺中心(这块宝地我系首次涉足),干华在大门口接我——他还是他,依然一副凡夫俗子模样。
家里只剩他一人;老伴去珠海带孙子,二儿子另有住处。
大壶茶与话盒子同步开。自然而然,从当年清远写作班相识谈起,慨叹一晃30年!
我说:“当时,茂名的叶塞林宣称‘杨干华快死了!’但你却突然现身了。”
干华说:“你记得吗?后来我又因身体不适先回去了。”于是谈治疗抑郁症的经过。
我心底搁着个老问题,问他林建征是怎么死的?干华惊讶:“林建征死了吗?!”
我说:“亏你还是专职副主席!林建征是大前年春节前去世的,据说一两天人便没了。就在那前后,我寄我的《我心依旧》给他,没回音。这不是他的作风。我顿起疑心,写信问郭茜菲大姐,才获悉。林建征大我一轮。五六十年代间他写莺哥海的报告文学被收进全国年选,了不起。自清远相识,他留给我的印象甚好。他这个人,在任何场合,从不夸夸其谈。我两个孩子小时候读的小人书,都是他从海南调来岭南美术出版社后寄赠的。”
干华说:“林建征是一个很好的人。”
由是引起一番关于生与死、关于文界中人和写作及报纸副刊的话题。
干华黯然缅怀起英年早逝的谭学良(我在悼念谭学良文章中曾述:“……贫困中的你,曾向友人借钱籴谷换粮票,并以他人的名义寄出,接济身在乡下的饥饿中的杨干华……”)。我牵挂一位这些年身体有毛病的老朋友,干华说他主要问题是“太兴奋”,列举种种行状,本系风流倜傥一介书生,能不令人扼腕!我又问起不久前打赢著作权官司的关振东先生,从干华口中得知他的健康状况。我说:近期从报上看到陈国凯的照片,认不出来——变靓了。干华说:“他自称‘无齿之徒’,调整了日夜颠倒的生物钟,又摘掉了眼镜。”我说及参加省第五届作代会时撞见陈国凯,一打照面他便告诉我:“在北京见到玛拉沁夫,我向他谈你的入会问题,说你是萧殷、秦牧的学生 ……”干华还是那句话:“你早就应该入会了。”
干华忽然问我:“你现在看不看××晚报?”我说:“看;主要看专访、人文版。我赞同陈国凯《刮目看‘副刊’ 》的高见。”
干华没来由又冒出一句:“文学作品中的爱情,都是文人编出来的!”
看官须知:“天天斗”的日子,因妻子出身地主,有人动员干华离婚。要前途还是要老婆?贫贱夫妻患难见真情——他“舍前取后”。为生计,熟读《汤头歌诀》,买全《医宗金鉴》。(见《广东当代作家传略》杨干华条)我至今无从解读他上边话里的潜台词……
电视柜上摆着一对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作家签名艺术瓷瓶”缩制。他说是珠海方面定购送他的。提到亮处桌面上,他找着他的签名让我看,又帮我找到我的签名。我说找黄秋耘先生的签名,但一时找不到。
我忽然想起心里搁着的一个老问题:我们到底是哪年加入省作协的?
他说:“广东分会1978年恢复活动。我们免经申请,直接吸收。”
我问:当时会员281,有据可查。现在多少了?
他说:1800,大概。
我指着瓷瓶边摆放的镜框问:“你的双胞胎孙子?”他一脸自豪神色,起身拿过来给我看并强调:“你看——我这里别的像都没挂!”我告诉他:“去年我打电话问候郁茹大姐,向她打听你的新电话号码时,她说:‘杨干华生了双胞胎孙子了,乐着呢!’最后有句话,使我十分感动——她说:‘也该让他好了!’……”干华遽感慨。
我说:“人生,说到底,不外乎拥有亲情、所谓的事业和三几心不设防的朋友而已。”
干华连声说“对对”,还认同我们曾经的向往乃乌托邦。
我顺便为《潮声》杂志拉中篇小说稿,他说手头没有。我把去年末期《潮声》给他,说上面有我的白话诗。他打开,看我的《诗非诗·六秩自况》,边念,说“好!”,接着要看下一首,我说不必了。他于是问及潮汕文友,谈起到普宁参加某本书研讨会的会外感想,说潮州菜好吃,实在是一种饮食文化……不知不觉,日色见晚。他说:“难得一聚;晚上我们就到外面吃,吃完才回去。”我要他下楼时趁便带我看看G。到G门口,干华扬声:“G××:你老师看你来了!”进屋,寒暄一阵,G说:“就在这里吃吧。”干华说:“不不,我们哥俩还要继续聊!”
我们来到附近一家潮州菜馆。干华说常在这里吃。服务员也认出他。他做东,要我点菜。我点了卤鹅掌大肠、海虾、花蛤、鲜蚝枸杞菜汤送饭。花蛤不新鲜,基本没动,质问女老板(潮州人),她装糊涂。虾吃小半,打包,干华说留作早餐用。走出店门,他一时来兴:“不去公交站啦;走着看天河夜景,送你到邨巴站。”我觉得路远了点,婉辞。他坚持,说:“你看:我肚腩大起来了;晚饭后我都出来走一圈。”每过斑马线,他都攥着我的胳膊。我说:“老兄,平时注意保健,出门注意安全。”干华说“对!”从龙口西到汽车博览中心邨巴站,约莫半个钟。直至我上了邨巴,他才一手甩着“打包”步如散仙往回走。
天知道:这竟是我与他最后的晚餐!……
干华啊干华,正如你所说:“天意弄人”——你比我还小两岁,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还没办退休,怎么决然放弃一切,一挥手向新世纪头个“清明”走去?! 不是约好下次到我住的屋邨看楼么?本来我想,此后我们相处的机会多多(我甚至已在心里排比:下次到我住家,做几个地道潮菜,炒一盘鲜活可口的花蛤……)。而今天人永隔;一切成追忆……
我只好付托G替我办理一应礼仪,带着永远沉重的 “?!”回汕头……
杨干华,生于“连山溪也不知出路”的粤西信宜县。少小喜欢文学,1962年放弃高考回乡务农“做未来当作家的美梦” 。奇崛深刻的短篇小说《石头奶奶》发表在《羊城晚报》成了成名作并获奖,我读过。我还在《作品》新二卷一期上读过他的小叙事诗《铁匠之歌》,印象殊深,这也是我唯一读到的他的诗作。记得当年主管广东文艺工作的杜埃部长(老作家)说过要与干华结师徒。六十年代,干华当民办教师、县文宣队“工分编剧” ,早生华发。1979年托国运的福,命运出现大转机,进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他的长篇小说三部曲已出《天堂众生录》《天堂挣扎录》,论者认为:“不趋时,不浮躁,踏踏实实地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痛苦地认识到农民的精神的阴翳……表现出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进入了‘半文化状态’的小说境界……有一种惊栗与警醒的力量在……闪烁着岭南部落小说特有的艺术之光……是我们深入研究和构建起岭南部落小说艺术风格的范本。”(《新世纪文坛》96期·钟晓毅、赵怡生文)杨干华一度任《作品》主编,我每月都收到刊物。
旧日书信今日检,情何以堪——
“我未深涉老庄哲学,人却道我老庄哲学……学良一死,使我大惊……无论立德立言,都每步艰辛,不胜唏嘘!”(1985年2月14日)
“你这样坚持文学的严肃性,在当今文风不妙的情势下,尤其难得。你写给《弄潮儿》的话,道出了我的心声。”(1986年1月28日)
“大著(《我心依旧》)有文章老更成的感觉……我打算搞完三部曲后就退休,还是自由身好的……有机会来珠海,千万告一声!”(1998年1月16日)
“……谢谢你的兄弟般的关怀!我此次入院,不敢惊动朋友,寻思您何以得知消息并告诉郭茜菲大姐?日前返穗见了郭玉山,才知因由,不由倍为感动;时序更新,朋友日少,尤足珍贵!……此次摸到了我近卅年的病根:抑郁焦虑症。我服的药是美国新药,曰‘百忧解’ ……见显效。困扰廿七年的怄气症终于得到舒缓并逐渐向愈……我很开心,或者又过一劫?……我这次另一收获是戒烟成功(‘杨干华的水烟筒味’仍留在张抗抗、竹林忆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第五期的文字中——笔者)。既然生命值得珍惜,就必须服从医嘱。人说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我想说,在人世间,高兴还需高朋。廷杰者,我之高朋也!……”(1998年10月9日)
我在清明时节作追思文字发表。国凯兄4月22日函云:“廷杰兄:您好!……干华辞世,我也病了一场。相知数十年,一朝离逝,对我思想上打击太大。多少事,欲说还休!……读了你的《哭干华》,心底坠泪。文界中的善良人,都会为干华一哭!岁月流萤,人生易老,望珍重!书不尽言……”
“也病了一场”?!既然事已翻页,谅无大碍。此后,我不止一回向省城文朋打听,亦仅知“身体不好”而已。
倏忽13年过去。2014年5月16日午前,从《羊城晚报》上惊闻陈国凯凌晨离世!翌日,读蒋子龙悼念文章方知13年前其所言“也病了一场”系脑溢血,后不幸演变为语言障碍……
陈国凯仅大我一岁,为人为文奉行“不媚俗/不欺世”,从广州氮肥厂工人-著名作家-执掌改革开放前沿广东作协工作,诚为吾侪之翘楚!
然,如干华所言:“时序更新,朋友日少,尤足珍贵!”故人恰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每念起国凯兄天堂会干华,能不轸怀难已?!
——往事并不如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