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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成 | 蔡东《星辰书》:星辰是伟大的平等
更新时间:2020-01-15 来源:文艺报 赵天成
他们将不公同污秽投给孤独者。但是,我的兄弟,若是你愿为一颗星辰,你不要因此就少光顾他们! ——尼 采
干净、清新、别致,是《星辰书》触手之后的第一印象。与时下通行的装帧与编辑惯例不同,这本小书既无序言或后记,也没有与小说集同题的篇章,就仿佛一位灯火阑珊处的女子,沉默、安闲,怡然自得,只待真正的会心人前来,共看玉壶光转,吹落星辉如雨。集中的8个故事,便在这一片静默中徐徐展开,但你若倾心侧耳,必可听到这些故事的写作者,从昨夜走向今晨的步履声。
延续着蔡东小说的一贯品格,《星辰书》依然可以视为献给受难者与失意者的诗。在她此前的全部作品中,对于人的关情既是初心,也是落脚。而在并不抽象的所有人里,蔡东格外偏爱其中的两种。其一,是深陷生老病死的人间困局、拼命挣扎而又难以自拔的受难者。然而她所关切的终极,不是苦难和病痛,而是生死,更确切地说,是生与死的缠斗,以及缠斗之后的向死而生,最终凝定为超越苦难的形式,把死亡的邀请变成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从《往生》中的康莲,到《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的周素格,恰可看作人类超越苦难的两种姿势。生与死之外,出与入是蔡东小说中的另一组基本矛盾。那些不合时宜的,无法顺畅汇入社会生活的男女,常被批评家归入失败者的行列。这种类型的人物,可以在蔡东既往的作品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名单。他们是《无岸》中的童家羽、《净尘山》中的张亭轩、《木兰辞》中的陈江流、《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高羽和春莉……但我如今认为,这些人更应当被命名为失意者,而非失败者。因为对于成功学你死我活的强势逻辑的抵抗,正是蔡东书写这些人物的伦理学核心。“失败”的对面是“成功”,因此向前必是万丈深渊;“失意”的反面则是“得意”,因此不过是人生起落的必然阶段。对于失意者,蔡东总是带着最大的善意,悉心捕捉他们身上的点点星光,并且用其身为作家的全部想象力,执拗地维护着他们说“不”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便能理解谢梦锦(《照夜白》)的不言、陈飞白(《天元》)的不为、梅杨与林君(《出入》)的殊途,以及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他们,在蔡东的创作中承上启下的特殊位置。
但我更想说的是,《星辰书》更蕴蓄着崭新的生长。《伶仃》《来访者》《希波克拉底的礼物》这三部近作,就像早晨新鲜的露水,在对昨夜的延续中涵纳着流转的光。
如果一定要概括这种流转,我感觉蔡东的视线与笔锋,渐渐从人性的星光,转向星光下的人本身。这首先体现在,她开始在更开阔的场域里探询人与人关系的新的可能,并且让她的主人公走出封闭的心门,尝试与这个世界和解,甚至开始学习体谅和宽恕。《伶仃》是一篇从标题就开始讲述的小说。“伶仃”这两个汉字,一旦抛开了引领他们的“孤苦”,孤零零地站在一起,就已显得如泣如诉。它们形影相吊,却也彼此安慰,就如古人举杯邀月寻求交欢。蔡东喜爱《河的第三条岸》和《月亮与六便士》这两部篇幅迥异的小说,特别是它们之于人类情境具体而又抽象的表现和穿透力量。倘若简单地说,《伶仃》可谓《河的第三条岸》的母亲版本,或者说是斯特里克兰太太版本的《月亮与六便士》。这样比拟的意思,并不是说蔡东要从“女性”的角度重新讲述故事,而是在她看来,比起以高更为原型的斯特里克兰,他的被抛弃的太太同样是需要也值得被理解的。而她一个闪念中的波澜,也可以带来惊天动地的震撼。在《伶仃》的结尾,开始释怀的卫巧蓉独自穿过黄昏的海岛,蔡东如此写道:
夜色像宽大的黑斗篷一样罩下来。经过小树林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人在落叶上走,也许,小动物正穿过草丛。回过头去,是看见松鼠、野兔、狐狸,还是看见一个跟她一样的独行的人呢?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转过身去看看。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
卫巧蓉的转身,不仅是对过去的谅解,也隐含着无限的接纳,尽管在这篇小说结束的地方,这种接纳还只是一种尚待展开的可能性。而在《来访者》中,蔡东则和她的人物一起,尝试着走出自己的舒适区,直接面向辽阔而又并不诗意的世界。蔡东擅长在熟人社会的小单元中闪转腾挪,因此她小说中的人物关系通常建立在恋爱关系、夫妻关系、家庭关系的基础之上,而少有素昧平生的命运交叉。《来访者》中的“来访”一词,却已清晰提示了萍水相逢的想象空间。心理咨询师(庄玉茹)和病人(江恺)的人物设置,又进一步打开了探询的广度和深度。在这个故事里,庄玉茹最后发现,对于生活之伤的最佳治疗还是生活本身,而她与江恺一次次有违“职业规范”的接触和交流,也让他们二人超越了普通的医患关系,建立起相互信任又彼此馈赠的新的关系。但是,一个故事只是现实一种,由此衍生的社会和心理问题的线索,例如原生关系和新生关系的联结与互动方式,还隐藏在这篇小说的褶皱中,及其四周的黑暗里,等待着被未来的星辰所照亮。
探索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形式,对于蔡东来说,似乎还不是终点。在《希波克拉底的礼物》中,蔡东试图沿用自己的方式,挑战一个极为困难的任务:在人工智能的背景下,重新定义“人”。这篇小说抽离了具体的时间、地点,主要人物分别叫作黛西、内德、金吉尔、米尔罗斯,没有中国人的名字,这在中国当代小说中极为罕见。而当身为证券交易员的内德说到,“我忌妒AI,渴望成为AI,它们没有人类成长过程中累积的种种挫折,没有面临成功时必然怀有的热望、面临失败时必然升起的恐惧,不会因为忌妒、攀比、焦虑而焦躁,更不会在情绪的驱使下强行操作之时,我们已经接近了蔡东为我们指引的,那颗人性中最亮的星辰。正如莎士比亚在一篇十四行诗中所写:“我不真的凭我的眼睛来爱你,/在你身上我看见了千处错误;/但我的心却爱着眼睛所轻视的。”人就是这样一种常常脱离理性轨道、总会心口不一的情感动物。人的根性就是不断犯错,然后在巨大的失望和无可奈何之后,学习与自己和他人的错误和平相处,然后重建一种新的平衡。或许我们终会发现,在算无遗策的AI面前,眼泪和错误定义了人类,也是人类最后也最珍贵的礼物。
洞明世事仍天真,是蔡东对伟大小说家的界定,相信也是她的自我期许。在阅读《星辰书》之后,我更加确信,在叙事伦理的层面,“星辰”才是蔡东的终极。因为对于人类,对于一切生者和逝者、卑鄙者和高贵者,星辰是最高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