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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斯奋谈《白门柳》创作体会

更新时间:2020-01-10 来源:广东文坛

□站在思想制高点上来审视创作素材

□面对空间与时间跨度的矛盾,我宁愿舍弃时间来争取空间

□塑造人物,抓住了心理,人就立起来了

□诗意过滤:实现思想高度与审美高度的统一

非常荣幸,也非常高兴,省作协让我有机会在这个会议上就我创作长篇小说的心得跟大家进行交流。下面,我结合自己的创作,谈一点个人体会。

我写《白门柳》是上世纪80年代初,离现在有30多年了。我比较特殊,我不是专业作家,在此之前也没写过什么小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接下这个活儿。所以,我碰到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初学写作者碰到的问题,面临一大堆要解决的问题,当然有些问题是这本小说本身的题材所决定的,有一些是长篇小说碰到的共性问题。我总觉得艺术创作,包括小说创作是一个非常个性的事情,跟每个作家的禀赋、修养、经历和审美追求紧密相关,某一个作家的经验未必适合大家。在座的都是有经验的作家,由于时间关系,我就跟大家交流一些共性的和我碰到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首先,是小说的立意问题。当我决定要写一部以明末清初江南地区的名妓们在天崩地解的历史大变动格局中所走过的坎坷曲折的道路,首先就碰到一个问题,这部小说拿什么作为立意,站在什么样的思想高度上来驾驭和表现这个题材。明末清初江南地区,讲南京秦淮河畔,大家都耳熟能详了,那时候产生了所谓的“秦淮八艳”。“秦淮八艳”为了出名就傍大腕,这个大腕就是当年的名士。比如说柳如是傍了钱谦益,董小宛傍了冒襄,之后她就出名了。他们这一段历史,在后来的文人眼中,都很注重名士与名妓的感情纠葛,以八卦的观念去看待这种风流韵事,到现在为止,改编这段历史的影视作品、舞台作品,往往也是往八卦这方面靠,去说他们的风流韵事。我觉得,一部作品写这段历史只是展示一些八卦的内容是不够的,我们应该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去看待这段历史。所以,寻找小说的立意就成为我第一个要考虑的问题。经过对这段历史的研究,我觉得在明末清初这个大历史变局中,李自成的农民起义,清军入关,给整个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动乱,使这个民族付出了这么重的代价,得到的绝对不是一批八卦,应该有更积极的,更能代表历史前进的东西。我想找到一个点,在中国社会付出沉痛代价之后产生什么积极的、有进步意义的收获,我觉得这段历史产生的积极因素既不是功败垂成的农民起义,也不是满洲贵族爱新觉罗氏入驻中原的改朝换代。我想在那个时候能够产生积极作用的,是当时产生了一种新的民主思想,以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为代表的中国早期的民主思想。这个早期民主思想不是西方传过来的,而是中国社会自身发生到这个阶段自发产生,是我们自身的东西。我想这是代表历史前进、社会前进方向的一个成果,我就把这个作为小说创作的立意。

一部小说能不能找到一个思想制高点,站在思想制高点上来审视我们手里的创作素材,我觉得非常重要。站在制高点上才能够去统领和组织情节,把握和调动人物,取得一种高屋建瓴的写作态势。能否找准思想制高点决定着作品思想品格的高下,如果找不准这个东西,满眼都是原生态的素材,就不能把它拎得很清。找到这个思想制高点,在我眼里,秦淮河上这些名士名妓的风流韵事再也不是那么值得津津乐道,能发现这些韵事当中蕴藏着很复杂的利益算计。《白门柳》的主角是钱谦益、柳如是,他们这段所谓红颜白发的恋情早已被津津乐道,但光是渲染柳如是的才学,钱谦益的抱负,容易拔高。实际上,站在早期民主思想的高度来看,能看出它并不是那么简单,两个都是有政治欲望的人,我就能从这个角度处理描写钱谦益和柳如是的关系。比如说董小宛和冒襄的恋情,冒襄在董小宛死后写了《影梅庵忆语》,把他的情爱渲染的非常缠绵。实际上,这段理想化的名士名妓的恋情并非那么简单,名士冒襄贵公子的高傲自负,董小宛出身青楼女子的卑微,为了嫁入冒家所经历的种种屈辱,忍辱负重,我是从这个角度来展开人物、情节的处理。

我们写现实题材也首先要解决思想制高点的问题,满眼的社会百态,怎样才能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深,看到本质的东西,更深刻地揭示隐藏在这些表象下、更接近生活本质的东西,小说才能显示出思想的高度。一些作家往往满足于一些形象的把握,形象的展示,形象的表现,缺乏思想的高度,整个小说的思想价值就竖不起来。找着立意,像庖丁解牛一样,把生活的各种关系都能顺利地解剖出来。

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处理描写空间与描写时间跨度的矛盾。现在多卷本的小说,可以把十年八年的过程写一百多万字,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描写能不能深入,能不能充分塑造艺术形象。如果你要写十几二十年,整个历史过程都要交代,不可能有这么深入的篇幅来写,这个交代只能变成“拉洋片”,每一段都要写一写,每一段都要交代。面对空间的跨度,我宁愿舍弃跨度、时间来争取空间。《白门柳》125万字,也就写3年的事情,每一部几十万字就写一年的事情,把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比较充分地展示出来。《白门柳》描写这3年时间就是矛盾最集中的,斗争最曲折的,事情爆发也最充分,人性在这个空间中表现得更加彻底。我看到一些人写历史小说写得很长,他没法腾出空间去深入描写、充分描写。这是我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不一定适合大家。同时,长篇小说篇幅很长,你要想方设法让读者看下去、追下去,这是对读者艺术才能的考验。怎么吸引读者读下去呢?我觉得要不断的变换描写的场景和描写的角度,一帮人物中,有时候从这个人物的角度去写,有时候从那个角度去写,有时候换这个场景,有时候换那个场景,要不断地有所变换。同时,作者要有非常多点子,点子要层出不穷,这样才能不断地调动读者自身阅读的兴奋点,吸引他不断读下去。举个例子,有一个比较著名的历史小说就是两块:一是农民战争,二是朝政,读者读得越久就越觉得没有新意,阅读的兴趣下降。

第三个问题,如何塑造人物?文学是人学。写人,光有情节,人立不起来,不能说这个小说就是成功的小说。怎么写好人物?怎么才叫抓住人物?我的经验是要写心理描写,抓住心理描写就是抓住了人物,因为任何一个行动发生在不同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心理依据。同样是杀掉一个人,猛夫杀一个人和弱女子杀一个人心理都不一样,杀人就是一个情节,如果写出了他的心理动机,这个人自然立起来了。很多事件,如果光是写事件,事件都展示出来了,但是这个事件是怎么形成的呢?在这个事件活动的人,你要把他的心理依据写出来。实际上不要以为只有行动才有戏剧冲突,内心也是很有戏剧性的冲突,你把心理活动写成一个充满戏剧的冲突,照样能够吸引人,还会更深入。中国小说传统没有写心理活动的传统,小说没有,但是文艺作品里面绝对有心理描写,中国的戏剧就是大量的心理描写,独唱全是心理描写,也很过瘾。比如说《沙家浜》,三个人都有心理活动,通过这三个人的心理活动,把这三个人都活灵活现的表现出来了,不也是很精彩嘛。《白门柳》写的都是一帮读书人,一帮士大夫,他们的经历、修养、谈吐、衣着,实际上都是一样的,怎么把表面上一样的写成不一样的,只能抓住他的心理去写。我的经验,塑造人物抓住心理就是抓住了写人。

最后一个问题,怎么实现一部作品的两个方面:思想高度和审美高度。这两者都不可或缺,光有思想没有审美不行,审美的高度也是当前小说创作者不够重视的。作家本身就是诗人,我们要有诗人的情怀和眼光去过滤选择我们的生活素材。什么叫做诗意?宗白华先生讲过:在平凡中发现不平凡,很多事情好像很平凡,你能够从里面发现它不平凡的地方,这就是诗意。举两个例子。唐诗里面有名的诗:“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这就是非常平常的生活场景,在他们诗人眼里就发现里面的诗意,很淳朴的,男女情窦初开,一种很直白的,说是直白又是很委婉地表现出一种情爱、爱慕之情,写出来就变成明天了。实际上生活中到处都有诗意,问题是我们自身有没有用诗人的眼光、诗人的情怀去发现,把它拎出来,提升审美的层次。比如《白门柳》,写明末清初的社会大变动,喜怒哀乐,屈辱的、悲惨的,什么事情都有。总体来讲,它就是人类前行的一首壮丽史诗,我以这样的观念去把握这段历史,把它全部提升到壮丽史诗的层面去展示,不要说一定是“花前月下”才叫诗意,实际上悲惨中也有很多诗意,它不是一种美好的诗意,但它本身就是一种诗性。当前,中华民族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实现伟大复兴,中国共产党即将成立100周年,这绝对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首史诗。如果我们用这样的眼光、这样的胸怀去看待党走过的历程,中华人民共和国走过的历程,那就充满着诗意。尽管里面有很多曲折,有生活上各种各样的问题,总体来讲就是一首史诗,能站在诗意的高度把握,就能够把我们这个时代显示得既有思想高度,又有审美高度。

西方的文学作品,欧洲的文学作品,100多年来对中国读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为什么能够产生影响呢?因为他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开始,直到成为一个成功的模式,对比中国人100多年的沉沦,中国的读者就很希望通过他们的小说,他们的文艺作品,去了解他们是怎么成功的,怎么发展的。我们100多年来寻找“西方之问”,一般读者去看理论著作,那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来了解西方,接受一些新的思想。现在中华民族复兴了,产生了令世界震惊的奇迹。接下来,我们的“中国之问”也会成为世界上很多民族、民众所希望了解的,他们也未必有功夫看这种理论著作,主要通过我们的作品来了解中国这个奇迹的发生,这是历史的机遇。只要我们把握好,就能够产生世界性影响的作品。

(刘斯奋,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茅盾文学奖得主,本文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