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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丁燕: 文学是一场救赎 挽救自我,挽救灵魂
更新时间:2020-01-03 来源:广东文坛
作家简介
丁燕,女,诗人、作家。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1993年起居住在新疆乌鲁木齐,以诗歌创作为主,被誉为“葡萄诗人”;2010年起移居广东东莞后,以散文和纪实创作为主。出版有《工厂女孩》《工厂男孩》《沙孜湖》《低天空:珠江三角洲女工的痛与爱》《阳光洒满上学路》《木兰》《双重生活》《和生命约会40周》《第一个365天》《王洛宾音乐地图》《饥饿是一块飞翔的石头》《午夜葡萄园》《母亲书》《我的自由写作》等多部作品。作品曾入选第六届、第七届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作品、曾获《亚洲周刊》2016年年度十大华文非虚构奖、文津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及“古镇”报告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广东省“九江龙”散文奖、2018“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榜”、东莞文学艺术奖等多个奖项。
创作谈
“工厂三部曲”:为一个中国小镇塑像
□丁燕
2018年下半年,当你将《工厂爱情》的稿子发给杂志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某个周日,你坐在客厅里叠衣服,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你已许久没做过。想想那些如疯如狂的日子,自己都不寒而栗。写作是一项惊险运动,像一个人在摆放多米诺骨牌,随便一根小手指就能让整条长龙坍塌。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不管不顾,完全不计较得失,才能心无旁骛地坚持下去。只要有一丝杂念泛起,这个过程便难以为继。写作中最重要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①从诗歌到纪实,再到小说
在新疆,你是一个诗人,然而,2010年迁居广东后,面对货车、仓库和农民房,你感觉身上的诗意像蒸汽般,被炽烈的热带阳光全部炙烤得踪迹全无。那个时候,你根本不敢贸然写小说,因为你对整个岭南匮乏最基本的了解。情急之下,你选择了纪实这个文体。然而,在阅读了一些作家的作品后,你感到非常不满——观念老套,语言干瘪,匮乏细节——你将这些毛病的根源归结为“没有读者意识”。
你想写出另一种状态的作品——用小说中塑造人物的方法,来塑造现实中那个真实的人物;撷取散文和诗歌的语言,以高度艺术化的方式组织词语;让“我”作为引子进入行文,但又不让“我”过多地妨碍整体格局;如果要议论,一定要点到为止,绝不放空炮,而且情绪一定是节制的,不能滥情和矫情。于是,在《工厂女孩》的创作中,你进行了诸多尝试,将你对纪实的构想落实在字句中。
之后的《工厂男孩》,虽然在人物群像上,有着明显的性别差异,但是其行文风格和《工厂女孩》大同小异。你感觉《工厂女孩》有一种原生态的饱满感,那是因你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心无城府,提笔就写,而且是在深入采访大半年之后才创作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底下蹦出来的滚烫岩浆,带着跃动感。虽然《工厂男孩》更具全局观,写的更稳当,细节的打磨上也更从容,然而,它依旧是《工厂女孩》的顺延产物。
该收手了吗?在《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已耗费六年时间后,似乎关于工厂的创作已可以画上句号。然而,另一种难受却如海底鲸鱼,虽然看不见,却沉重地存在着,令你寝食难安。你对工厂路的了解总算有了些眉目,而这两本纪实类书籍,已将你的所思所想全部表达完了吗?你虽心有不甘,但又不知该怎么办。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你对这两本书尚有不满。
回到书桌前,再一次翻看那一个个笔记本,打量那些还没有使用的素材时,那个念头浮现了出来——“写一部长篇小说吧?”
你的心尖开始颤栗——难道这是命运的暗示?几乎是一刹那,你已下定决定:我要写部长篇小说。那一刻,你是极严肃和庄重的。你知道,这个决心将意味着今后几年都处于苦熬苦战中。
《工厂爱情》的初稿完成时,是33万字。你通读了一遍,自己感觉太臃肿,便下决心开始减肥。第二遍完成时,是23万字。一遍遍地删减,痛苦的程度类似凌迟。日夜颠倒,如疯如狂。陷入困境难以为继时,你会从东莞市区开车至樟木头,一个人闷在半山上的小屋里,几天不说话,只面对电脑。
在这个过程中,你根本不敢给别人看自己的稿件,哪怕是一行字,因为你实在是太恐惧了。你像爬山之人已到了半山,上不上也下不下,谁都帮不上忙,只能自己咬牙向前,否则一失足前功尽弃。而这种坚持实在是太漫长了:一年又一年,然后是第三年。你害怕别人说“你不是搞纪实的怎么写起了小说”,你也害怕别人说“你没写几个短篇怎么就开始写长篇”,你更害怕别人说“你了解年轻人的恋爱吗”……你什么都害怕。你那样害怕,为什么还要蒙着头苦熬苦战?你想,还是因为你在樟木头镇樟洋社区收集到的那些素材决定的。那时,你住在女工宿舍,每晚去男工宿舍采访,故而收集到了大量古怪且鲜活的故事与细节。正因为有了这些积累,才让你那个大胆的狂想有了基础。
你的欣喜是在几百天奋战后抬头,偶尔被清风吹拂的那一秒。后来你终于明白——不是你更聪明,而是你更老实。你老老实实地敲打下每一个字,又老老实实地修改每一个字,日积月累,仅此而已。写作当然要靠天赋,但仅有天赋是远远不够的。
②寻找属于自己的新意
记得第一次到达男工宿舍,带着你来的宿管敲开一扇门,冲着里面大喊“穿衣服!穿衣服!”。片刻后,你尾随着他走了进去,感受一股强烈的雄性荷尔蒙袭来,如海水卷起千堆浪般要将你推出门去。那一刻,你强烈地意识到——你打扰了别人。你硬着头皮打开笔记本,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开口,该询问哪个人,于是,你从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工问起。最初的问题是一些最基本的:你的老家在哪里?你在这里干了几年?你做的是什么工种?一圈问下来,你好像才有了底气,然后再针对每个人提出不同的问题。
这样的采访是艰涩的,让你时常感觉毫无进展。白天,你一个人游荡在工厂路,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你盯着那些大排档、便利店、照相馆仔细审视,希望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因为你知道,它们和工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事实上,你住进女工宿舍的第二天就感冒了——因为穿堂风从前门吹到后门,一下子就击垮了你的身躯。樟木头的朋友带着药来看望你,建议不如先回家养好病再来,但你却摇摇头。既然来了,就一定要住下去。
通过创作实践,你发现生活就像个圣诞老人,永远都是“索一奉十,索百奉千”。你原本只是为了收集《工厂男孩》的素材扎根到工厂路,但是没想到,正是这几年不懈地采访,还积累下《工厂爱情》的素材。当然,对一个作家来说,仅仅扎根是不够的,还需要纵横交错地全面体察那个区域的生活,这便需要作家掌握相关资料,对各种生活细节都充满兴趣。手头掌握的资料越充分,便越有自信心,而在创作时,自由度也就会越大。
你出生在新疆哈密城郊乡的东菜园村,养父母是种菜的农民。你家曾有一亩五分地——如果你没有考上大学,你便会成为一名菜农,从蔬菜大棚中弯腰出来后,再去市场上卖菜。若你厌倦了种地,也许会选择背起包来到东莞工厂打工。故而,在你和你的采访对象之间,有着怎样的沟壑?你觉得那沟壑只有一厘米。正因为从小深黯农村生活,让你对这个群体从来不会轻视,也不会小觑,甚至,你自信你是了解他们的,因为你的脚上也携带着泥土。
然而进入创作后,你面临的是如何突破既有的打工题材的模式,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新意。你是在日积月累的写作中,逐渐找到自己的特点的——你从不掩饰自己非打工者的身份,但同时,你也不是那种蜻蜓点水式的简单采访者,而是长时间地、深入地、不间断地进行渗透式采访。你是在让自己完全融入车间生活,融入女工和男工的内心世界后,才开始创作的;而且,如果没有《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的积累,你无论如何都不敢动笔写《工厂爱情》。正因为有了前面实证式的调查,等你在进入长篇的创作后,虽然也感觉非常难,但到底还是坚持了下来。
在你看来,工厂路的生活既充满写实感,又充满荒诞感,生活其间的人们在举手投足间,无不释放着社会转型和经济变革的信号。毫无疑问,东莞工业园的亲历亲闻、所见所思,是你生活了四十年的新疆之外,最重要的艺术资源。十年东莞生活,为“工厂三部曲”奠定了一种“岭南叙事”的基调——对边缘小人物的悲悯,对与市中心(富足、自由、充满活力)形成反比的工业园(僵硬、陈腐、制度化)的反思,对新生代农民工出路问题的探索,对普通人如何在波诡云谲的变革中维持内心和尊严的追问。
③塑造一个并不励志的人物形象
你不认为《工厂爱情》是一部“励志小说”,如果实在要定位,你想它可归为“成长小说”类(虽然它的内在意蕴远超于“成长”这个主题)。这部作品只有一个主要人物:向南方。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他来展开。通过向南方,勾连起人与人、家庭与家庭、群体与群体的相互交织,最终组合成一幅中国南方农民工生活图景。
向南方带着某种强烈的“冲撞感”——他总是将手插进裤袋,仰着脖子,与世界形成一种对峙姿态。他对自己农民工第二代的身份甚为不满,他对工作不满,对母亲不满,对女友不满,对兄弟不满。然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跌跌撞撞间,他难免会受到伤害,血便从皮肤里渗了出来,让他感觉身心疲惫。这个闷闷不乐的青年,总是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世界。
向南方是于连吗?是盖茨比吗?是高加林吗?这样一个有着明显缺点的小人物,有什么值得你去关注的品质呢?这个形象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好人和坏人有着僵硬的分野,导致人们在阅读时先要分清楚谁在哪个阵营。事实上,现实中的人性是极为复杂的,人群并不是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出现的。向南方开始是小人物,结尾还是小人物,他的变化并非在社会身份,而是在其内心。我希望呈现的是一种人世间的多元性和复杂性,是一个少年如何在一段经历后成熟为青年的历程。在他的身上好坏交杂,晦涩不明——有时,他是受害者;有时,他又是施害者。
向南方是核心,是重点,是所有一切漩涡的中心。然而,向南方所处的环境和他之间,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统一体。在创作时,你并不刻意强调那种跌宕感,而更在意平凡日常中带给人物的内心震撼。你认为,若能写出这种震撼,作家不仅要对所描述的生活极为熟稔,而且还要深刻洞悉和领悟才行。
然而,塑造一个人物不仅仅靠作家的人力,有时还需要出神入化的灵感。虽然你向来不会迷信灵感,然而在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你一次次祈求上苍——请赐我灵感!所有的人物都纠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网状结构,可如何打开这个死扣,让故事发展顺畅呢?虽然作家的心里早已有了河流的终点位置,然而当在其中时,那河流要如何拐弯才行?于是,从结尾处向前逆推,通过反向思维,找出那些必须要解决的节点,再盯住它仔细思考。
问题来了——作家当然可以写非励志人物,然而,作家用了那样多的字词描述了一个人的故事后,能否告诉读者是什么样的原因,使这个人物在经受了一圈折磨后不得不回到原来的起点?你想说的是,是现实生活,而不是你,给出了这个结尾。如果我们足够真诚,就会发现现实中的成功者凤毛麟角,大多数人的命运很难发生巨大转变,故而在创作时你告诫自己,无需追求过分戏剧性的结构。即便向南方没有脱离打工者的身份成为更成功的人,但他在青春成长的历程中,慢慢地学会了爱,懂得了爱,这难道不是进步?
当我们挺进现代化、城市化的新生活之后,对那些滞留在土地上的人,那些离开土地在城里打工却无法留在城里的人,又有多少了解和认知呢?古老的中国曾被农村所困,如今,即便“北、上、广、深”特大城市已足够发达,农村问题依旧困扰着中国,而这其中,有一个最为迫切紧要的问题——第二代打工者的情感归属问题。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一代打工者,如今已人到中年,而现在,他们的孩子成为当下打工族群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出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初中毕业后来到父母打工的城市打工,然而,他们和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频繁跳槽和更换男女朋友,不会储蓄,喜欢买最新款手机,喜欢在热闹的街区玩耍,喜欢穿日韩版衣服,喜欢将头发又烫又染……他们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比父辈更为尖锐,他们想留在城市的诉求也更为强烈。
作为一个来自乡村,到城里打工的不安分的青年,向南方是否能在华语文学版图上填补某个空白,那得看他的造化。在他的身上,延续着中国乡土文学的血脉,而正是从他这里开始,城市文学分家单过,自立起门户。
④“为一个中国小镇塑像”的可能性
从生产周期来看,若想将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写好,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你发现对于非虚构作家来说,至少要耗费一半时间在采访上——若采访到位,创作便会迎刃而解;然而对小说家来说,收集素材的时间最多只能占五分之一,因为真正的开始、高潮和结局要消耗作家大量的时间。
一位作家,能否在非虚构和虚构间实现身份转变的腾挪?能。奈保尔的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以鱼骨状形式出现(非虚构“印度三部曲”堪称经典中的经典);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说那样脍炙人口(《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而他的非虚构作品(《人类群星闪耀时》《昨日的世界》)亦是超一流水准;卡尔维诺被赞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他的小说《如果在冬天,一个旅人》深刻地影响了当代中国许多作家,而他的非虚构作品《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亦充满诙谐的哲思。有这些大师在前面引路,你从不感觉自己是独行者。
当读者在阅读“工厂三部曲”时,会发现这三部作品有一个共同的地址——东莞樟木头镇樟洋社区工厂路。读者可以从书中了解到,曾经有一群人在工厂路上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工厂路因为这些人而变得不同,而樟木头镇也因工厂路而变得不同,同时,亚洲中国也因东莞而变得不同。
虽然那个想法看起来几乎是个狂想——“为一个中国小镇塑像”——然而,日复一日地在纸上建立起“工厂王国”后,你开始变得自信起来。“我可以的。”这声音不断地重复在你的耳边。你笔下的樟木头不是地图上的樟木头,也不是报纸上的樟木头,而是独属于你的樟木头。现实中的樟木头会不断地发生改变,但处于2010年至2019年间的樟木头,却永远地印刻在了你的笔下。
当转型期中农民工二代的命运,和南迁至海边的西北女人的命运相互重叠后,诞生出了“工厂三部曲”。与其说你写下了一群90后农民工的悲欢情仇,不如说你写下了你和同代人的共同遭遇。如何描述那些离开故乡到异乡谋生的人?如何体味那种试图将树根扎入水泥地时的疼痛?如何消解区域不平衡带来的错落?不,你并不想构筑一幅“岭南清明上河图”,用全景的、群像的、宏大的方式来创作(你总为这种写作最终走向同质化而叹息),你更加在意的,是群像中那个单独的个体,是那些被摄像机镜头舍弃的边角料,是那些从脸上看不出来但却翻腾在内心深处的热浪。
创作年表
●2013年出版纪实《工厂女孩》
●2013年出版散文《双重生活》
●2015年出版散文《沙孜湖》
●2016年出版纪实《工厂男孩》
●2019年发表长篇小说《工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