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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床
更新时间:2020-01-03 作者:游利华来源:广东文坛
我越来越不能忍受床。
说来,我的床并无甚特别之处,它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床。
谁没睡过几张床呢?木的、铁的、大的、小的、单层的、多层的……我们的生命,从这张床辗转到那张床,仿佛由一张张床连缀而成。我最初的床,是实木雕花的。它是妈妈的嫁妆,也是我的出生地。四边有木柱支撑,前方一大块抹额,其上雕着镂空的鸳鸯戏水花雀报喜。鸟语花香,瓜果丰盛,小小的我,总觉这木床极宽极长,从这头到那头,可以如孙悟空般,连翻几个筋斗,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仍没有到头,床边横块坐板,坐板上角坐着妈妈,有时,也坐着村里的妇人,她们手里总不得闲,不是拿着毛衣织,就是低头认真绣着鞋垫,嘴巴也不得闲,她们唧唧叽叽,说着村里的人与事,妈妈会说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爸爸,然后,起身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拍拍被子,让在床上跳来跳去的我安静,她要听识字的人念信。调皮的我如何会听,仍然从床这头跳到那头,嘴里咿哩哇啦,爸爸的信,我都听得快要背出来了,他总说当兵的地方海鱼如何肥美黄豆如何贱多,随信来的,还会有钱,山上庄稼难种,这钱,几乎就是我们的家用。我最喜欢躺进温暖的被窝,想象那个千里之外的远方,它会是什么样儿的呢?蚊帐晕蒙蒙软乎乎一层白,如同我此刻的梦境,想着想着,瞌睡虫就悄悄爬了上来。
幸运的是,那些梦没做多久,我就见着了爸爸,还随他去了深圳。
儿时的我一直以为,世上的床都是妈妈嫁妆那样的。乡村贫苦,床却都是不马虎的,婶婶表娘姨妈们的床,有的,甚至比妈妈的还要奢侈,两边附抽屉,勾蚊帐的铁环上缠着五彩丝线,镂空的床额后,还拉挂一块绣工极精美的帐额,无论床额帐额,其上绣的,都是祈求吉祥如意的图案。
到达深圳后,爸爸说,我们先搭两张床吧。于是,从随处可见的工地捡些砖头木板石棉瓦铁丝,搭了个小小的棚屋,棚屋内,惟两床、一桌、一柜。桌子柜子,都是爸爸操起工具叮叮当当自制的,一幕布帘相隔,布帘外,是歪斜的桌简陋低矮的柜。布帘内,满当当的两张床,用的,都是捡来的最好的材料。红砖搭成结实的基脚,平整的大木板,凉席、手工绣花枕、盆大的牡丹开满被单,当然,还有蚊帐,也不知爸爸哪儿弄来两床漂亮的蚊帐,既密实又轻薄,蚊帐顶额还有印花帘。
我至今仍记得那些床。后来搬了一次家,尽管有了客厅,客人们仍喜欢掀开布帘坐在床上。床比客厅里那套木沙发更受欢迎,床边,搭垫一块柔软漂亮的大毛巾,床头柜瓷瓶内插着五彩塑料花,这床没有陪嫁床的雕花抹额,为了装扮它,妈妈大多的闲暇,不是绣荷花就是绣鸳鸯。她坐在床边,头顶是刚绣好的帐额,手中,是一块绣了几行线的新布。我呢,趴在床上,铺开透明薄纸小心翼翼描枕巾的花,描完枕巾,又描枕套,一朵连一朵再一朵,像有一个阔大的春天。
真正完全属于我的第一张床,是在搬入楼房后。我说真正,是指这时,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一半空间被一张床霸占。爸爸说,床要大。嗯,我的床,它比妈妈当年的陪嫁床还大。
起先,我是欢喜的。为了分享这欢喜,我邀请朋友们来床上玩。我们在床上过家家,打牌,做手工,打闹。这床,仿佛才是我的房间,我的整个世界。过家家时,我总是扮演妈妈,我在床上生孩子、做饭、洗衣、休息。我如此爱我的床,它温馨柔软,它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
然而,渐渐,我对它生出了恐怖之心。
大约十岁左右吧。我看了许多童话故事、格林、安徒生、天方夜谭。许多年后的现在,我偶尔重看那些童话,发现,它们其实也不是纯美的,它们让我恐惧,每个字句都渗出阴气。每当我读到“从前”的句段,便知道,会有意想不到的故事,将穿越漫漫黑夜潜行而来,如黑影般,自窗隙渗入,然后,如渔夫启开的那缕黑烟,慢慢,慢慢,汇聚作魔鬼。
是那些童话敲开了我的世界。如雨夜的雨滴,一点一滴敲击我的窗。能将人变作四色鱼的巫婆、将人串于树枝炙烤的巨人、讲不出故事即将被国王砍头的山鲁佐德……每看完一则童话,我的头脑似乎就清醒一点,像被那雨滴清洗过。一千零一夜下来,我的脑袋被洗亮了不少,再也不敢安然眠于我的床。
魔鬼们会在床上揪起我,会潜入我的梦。然而我的房间,还能有可逃之处吗?
我紧张不安地环顾,十几平米的房间,每一处皆赤祼祼无遮掩,找了一圈,终于,目光停在了床下。
为了更好地蒙弊魔鬼,我将那只半人长的布娃娃放在床正中,头枕花枕,其上捂被,自己则溜至床底,四面垂下的床单,正好围出个不大的空间,如孙悟空划出的圈,将我圈于其内,我舒了口气,无枕无被地屈身躺于冷沁的磁砖上。那些夜晚,我却出奇地睡得好,没有夜半惊醒的尖叫,也没有整夜瞪大双眼如临大敌的惊恐。
我和我的床,有了生分,生了隔膜。它是它,我是我,一天复一天,日子水入泥沙般化进我的身体,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床,它是我的外物。
爸爸妈妈对床的重视却有增无减。两年后,爸爸单位效益好转,妈妈也换了份不错的工作,他们请来装修师傅,不单将整个家换了新天地,还请人做了两张一米八的大床,采最漂亮的款式,铺以刚刚流行的席梦思弹簧床垫。这张床,真到现在,仍雄踞在我房间里,打开门,眼里都是它,衣柜被挤得踮脚收腹贴于墙侧,至于几凳,它们,缩在床脚唯唯诺诺乞得方寸之地。
然而,我似乎从未在这张大床上做过甜美的梦。
甚至,我不记得我曾在这张床上有过瓷实酣畅的睡眠。大床做好,辗转了数个租客,最后重归于我,已是几年后,从大学到出嫁,我在其上,度过了一千多个夜晚。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千多个夜晚,有几十个夜晚,我兴奋难抑,与人夜话绵绵;有几百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听着夜雨滴打窗台上的花叶,回味白天读到的文章,构思自己笔下的人物;又有上百个夜晚,我近乎崩溃地失眠,身体沉重如铅,心灵早已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也不是没睡过小床。高中时,大学时,我睡过的小床,是标准的学生单人床,几根钢架简单支撑。上铺。我喜欢上铺,有种凌空感,仿佛夜里的梦,也会飞起来。小床里,贴满了明星海报,放着我爱看的书,一盏小小台灯,一面小镜子,甚至还有几样极私人的物品。没有人会上我的小床,因为太高,我也从不邀请别人上床,蚊帐,也是那种密实的。我总在蚊帐里做鬼脸。与同学争吵,我躲在蚊帐后,朝她翻白眼;夜里卧谈辩驳,我藏在蚊帐内朝她们吐舌头。
后来结婚了,买了张更大的床。挑家俱家装时,两张床及它们的附属品,超出家中所有大件物品。床垫商郑重向我承诺,它们的床垫能带给人最好的睡眠,这睡眠会像红苹果,香甜、饱满、脆落。
我却在其上经历了此生也许最可怕的失眠。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强迫自己睡着,掐着手腕,捧着脑袋,从床这头翻到那头,一个又一个夜晚,我看着玻璃门外的光,从灰黑到墨黑到灰黑再到浅黑,最后,这浅黑被光一点点冲淡,直至完全褪尽了黑,又一点点被光穿越升华,门外,世界终于一片金光灿灿,人车鼎沸。
家人说,我也许是产后未调理好身体,看了数个中医,吃得许多中药,依然无丝毫好转。又以为是枕边人打扰了我本就脆弱的睡眠,独自眠去,夜半醒来,却如何再睡不着,纵困意眷眷,也似睡未睡,光影声息在眼在耳。妈妈说,你是不识福,这么好的床,还不好睡。想想也对,重新强迫自己睡去,朦胧中,仿佛睡着了,又仿佛醒着,不辨真假,许是房间和床都大,人睡在床,却仿佛虚浮于半空,身体落不在实处,连可抓扶之物也没,睡眠亦如空中的云,飘浮不定。一觉醒来,身体竟有种解脱的快感,终于——结束了又一夜的飘荡不安。
常常地,头痛欲裂,像一把小锥子,不时扎撞我的大脑,每一下,我都忍不住失控地浑身抽搐。医生说,你这是缺乏睡眠,可以吃药,但最好,是好好睡上几觉。
我何尝不渴求美满的睡眠,何尝不艳羡那些贴床即可入睡之人。可为何?重新打量我的床,竟发觉它的大和空让我浮想联翩。
只得换了小床。尽管小,依然占了书房一半空间。
颇喜欢我的小床,虽然有人说,它仅算休憩之物,若古代的罗汉床。但我却跟它产生了肌肤相亲感。一切仿佛都触手可及可感可控,甚至我自己的呼吸,也丝丝缕缕清晰可闻,于是,我闭上眼,身体在床上翻个面,继续陷入睡眠。
女儿风棹也颇喜欢我的小床,调皮地爬进床,拉合蚊帐,将自己闭于小小的牢内,咯咯地笑:妈妈,你来找我啊。
她的睡眠也不好,不知是否遗传自我。此时的她,正当我当年看童话的年纪,我不知道她夜里醒来会想些什么,只是偶尔,晨光洒遍的床上,并没有她,床上一片凌乱狼籍,像是经过了一场战争。
却,不知哪一天起,我又一次次在小床上失眠了。
起初,我并没有察觉。觉得不过是从前睡眠不好的延续,它也只是冬天黄昏的雨般,要下不下,从高空洒落几滴,慢慢,雨密起来,成了春天的梅雨,连贯但细微,人皱皱眉,还能如期前行,哪想再过得一阵,细丝增粗,竟落进了夏天,滴答滴答地砸得人皮肤微痛。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望雨叹息。
又一个夜晚来临。如同之前许多个夜晚,我们洗浴,接着,我清洗衣物。然后,风棹写作业,我边做杂事,边检查她的对错。写完课本上最后一个字,已接近十一点。我打开通迅工具,将一天的作业传给老师,再最后浏览一遍班级群信息,生怕漏过什么重要通知。
待我将疲惫沉重的身体扔上床,已接近午夜。
装了隔光窗帘的屋内漆黑如墨,我的大脑内却一片雪亮,这亮,它照得每条神经每个细胞都兴奋得双眼闪闪。
睡吧睡吧睡吧。我念着咒语。一遍一遍。终于,整个人沉入睡眠。夜里,却一遍一遍醒来,床硬,硌得我浑身骨头生疼。事不宜迟去商场,搬回一张软垫。几天后软垫药效大减,又一遍一遍醒来,这回不是床硬,而是担心自己滚落床下。方才的梦中,梦见了奔跑,常常,我会在梦中奔跑,紧急关头,要命的腿却迈不开,偏偏赶上长跑赛,众人呼呼擦身而过,我只好焦急地对两条腿重复口令,奋尽全力前迈。累得脑仁痛。惊醒过来,其实离掉床还远,可是我的床那么小,这担心绝不多余。为保证安全,我不停醒来,不停摸床沿,才能稍稍心安,以至身安,勉强入睡。
这天早上起床,我如释重负,拉开窗帘,望着镜中浮肿的脸血红的眼,突然想起了我曾经睡过的那些床。雕花床、大床、学生床、豪华床,我以为,这些年,无疑过得越来越好了,但此刻,我眼前的床却如此寒酸,没有人会认为它配得上一场瓷实的睡眠。暮地,我明白了什么,我的生活,原来并没有越过越好,一时间,我忍不住想怒吼。这些年,我如何,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这样一张床上?
睡眠,是对人的奖赏。劳累过后,一场酣畅的睡眠,是对身体最好的补偿与报酬。我们做许多事,也是为了更好地睡眠。劳动、购屋、装扮,床,即是证明。床是最重要的家俱最大的家俱,其重要,远超其功用。床,让睡眠有了仪式感。
为什么非要一张床呢?四方长方的,床单枕套床幔甚至床头柜?为什么,我不能席地而眠呢?不过想好好睡一觉罢了。夜晚的沙滩,无垠的草原,都是我向往安放睡眠之地。尤其夜晚的沙滩,我曾经无数次有这样的冲动,躺地柔软的细沙上,枕着海风涛声明月入眠,梦会不会大得如一片海洋?看似并不奢侈的念头,甚至容易实现,想得多了,这情景也仿佛已成为现实,栩栩如生在眼:在家中地上铺了一张垫子,如榻榻米样。嘘,我香甜的睡眠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要惊扰它,不要比门槛还高的床,也不要设置层层床幔,让它自由来去,如自然的精灵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