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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月薪记

更新时间:2019-12-18 作者:虞霄来源:广东作家网

很多年后,我仍记得第一次“出粮”(发工资)的金额:二百五。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双手赚钱。

难忘的二百五。一些与之关联的人和事时常浮现。

1

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港资企业做文员。

企业位于深圳西乡臣田村,专事生产纸业包装,如纸箱、纸盒、不干胶等等,净是些干巴巴的商品,典型的工业初级产品,谈不上太多的美感和设计。

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对于什么是报表,什么是出货单,什么是模具,什么是报关,什么是验货,什么是出关,统统一头雾水。

老板娘是个香港婆,泼辣、能干,我们称她为“王太”。老板王先生约莫六十岁,是一位慈祥和蔼、儒雅斯文的香港老头,每次见我,都客气地叫我“虞小姐”,我亦礼貌地唤他“王生”。王生平时啥都不管,每周例牌到厂里巡一下,然后就约上几位朋友去酒楼喝茶、按摩。

老板娘手下有一批忠心能干的主管,还有几百号特能吃苦的工人。中方厂长古先生来自惠东,他老婆是深圳原住民,西乡本村人,古先生算是入赘的女婿,于是他顺理成章出任本村工业区的中方经理。

2

工友谢小姐带我找到宿舍,一间八人住的集体宿舍,里面有四张铁质“碌架床”(上下铺)。天花板上挂着两根光管,在夜里,发出惨白惨白的光。一间八人间,不带洗浴室,不带洗手间,不带自来水的“原始”宿舍,用水要自己到楼下的水井打。房里没有电视机,没有风扇,更勿谈空调。连一张写字台和椅子都没有,我的书信和阅读,只能在那张只有一米宽的上铺进行。

同宿舍的工友以普工居多,就只有我一个是文员,也是这个厂子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工友们多来自台山、湛江、茂名地区,最远的有来自山西和山东的。平时大家碰面言语不多,各做各的活。

我犹记得那个女工组长,黑黑瘦瘦的一个台山女孩。只是不太记得她的名字了。每天清早都是她唤醒嗜睡的我,带我到楼下地坪上的一口井里打水,用来刷牙、洗脸。每天清晨,地坪上已是人声鼎沸,工友们忙于打水、洗漱。周边几个厂的工友也挤在一起,稀里哗啦打着井水。由于臂力不够,技术也不够,我总打不上来水。望着那口黝黑的深井,我一筹莫展,无从下手。

女工组长每次都能熟练地把拴着绳子的铁桶往井里一丢,一横一撇,吸一口气,“呼”地一下猛地一提,半桶水就上来了。

“把你的水桶挪过来”,她倒了一半水给我。我胡乱漱了口,洗了一把脸,万分感激又有点羞愧,觉得自己真是手无抓鸡之力,连半桶水都打不上来,亏我还是来自山区的人。

到了下午收工时间,换成另一间宿舍的女拉长带我到井边打水,有时,她还帮我把水提到冲凉房里。工业区里的自来水管网还来不及装,满村子的工厂就已经开始招商了,到处机器轰鸣。曾经静谧的一个小村庄一下子涌来大批外地人,多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同厂的员工大多是省内各县乡的农村妹、农村仔,多是小学和初中毕业,中专生和大学生都凤毛麟角。

模具师傅除了有本省的,有几位是西北省份来的。他们原先在内地的国营厂工作,后企业转制,他们下岗,就南下深圳谋生。

我记得,有一位模具师傅的月薪是一千五百元,他来自陕西。小伙每月都把钱寄存到老板娘那里,说是等过年时带回家给母亲保管。那时周边的银行网点还很稀缺。老板娘总在我们面前夸他:好有孝心,好耶,系个好仔(是个好儿子)!

3

我们的生活比白开水还白开水,嘴巴、眼睛、耳朵、鼻子都能淡出鸟来。

工厂的条件非常艰苦,没有货梯,工人们的劳动强度非常大。每天看到那些女工和男工靠着肩挑背扛,完全依靠人力上下楼地搬货和卸货,一个个大汗淋漓,就心生悱恻。每次看到他们身水身汗地出货、入货,我就黯然叹息,同情那些干重体力活的女工们,觉得她们太辛苦。但她们貌似很满足,也许每个月她们都可以攒到钱寄回家去,寄给尚在上学的弟弟、妹妹,寄给更劳碌辛苦的父母。

女工们总是加班,我们彼此碰面的机会不多,话题也少。我与工友们碰面时大多只是点头、微笑一下的情分,谈不上什么交情。她们也累。较于她们,我心在曹营身在汉,总想找机会跳槽。每天做着报表、出单、复印、打杂的事,没事就偷偷看书,写点小东西,再偷偷投投稿。

到了周日,我便到县城里找女同学玩。我们一起去少年宫,去图书馆,我们还加入了当地的宝安县团委文艺队。有时晚上或周日,会抽空参加排练,然后到周边的村里、厂里做公益演出,每次演出都是人山人海。当时的打工仔打工妹也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碰到一场免费的演出,就会出现万人空巷、水泄不通的“圩撼”(火爆)场面。

4

这个户籍人口只有三十来万,面积、人口、经济都不曾显赫的农业边陲小县,一下涌进数以百万计的人口,物价飞涨。

那时候,菜市场里的青菜居然能卖到四五元一斤。西餐厅里,一杯奶茶要十几元,一份西多士盛惠二十六元。KTV夜总会的价格贵得离谱,非普通市民有能力消费,打工仔、打工妹们更是负担不起。去这些场所的客人几乎都是港商、台商和外商,他们在里面“一掷千金”。

那是一个“乱世出英雄”的时代,也是一个暴发户的时代,好像做啥生意都能赚钱,处处纸醉金迷,笙歌不断。

有人笑道:“那个年代,路边一个卖狗屎的都能发达。”这有点夸张,但捡破烂发达的我倒是听说很多。

一男同事干脆辞工,与老婆开了一家服装店。据说收入令他很“满意”,用“盘满钵满”形容也不为过。

内地鲜见的港式茶餐厅,总有英式下午茶的缱绻时光。喷着香水,身穿雪白衬衣,笔挺西裤,铮亮皮鞋的港商、台商大量进入,他们身边似乎从不乏女孩。各式港资厂、台资厂纷纷入驻这个曾经田野纵横、满地牛屎的乡镇,为我们带来憧憬和向往,还有不一样的感官刺激。

那时,满街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她们多来自四川、湖南、湖北、四川、江西、河南、东北等地,有着岭南地区不一样的异地风情。

印象中,那个同厂的女会计,高高瘦瘦,一头乌黑的头发,剪成清爽的学生头。一袭牛仔裤和T恤,像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不久女会计被厂里的一位男主管看上,一个年纪与她父亲几乎一样大的香港男人。

后来他们结婚了,按国内简约的婚礼仪式,搞了一个茶话会,请写字楼的同事吃了喜糖。记得那天新娘穿了一件类似婚纱的白色长裙,略施淡妆。一旁的新郎目不眨睛地盯着她。女会计似乎没有太多的喜悦,也没有太多的不喜悦。

后来我八卦地问了下那位香港男主管的月薪:七千港币。

我的月薪二百五。

厂里包吃包住,二百五是我的零花钱,但“鸡嗉”这么少的薪水,连买件好点的衣服都不够,更谈不上其他的消遣娱乐。常常到了月中就“月光”,余下的日子只能挖空心思,东挪西凑,草草打发。然后每天眼巴巴等着下个月出粮的日子。

5

在没有任何文化娱乐的工业区里,觉得一切都百无聊赖。要出去消遣,却苦于没有任何正规的交通工具。路上跑的只有私人承包的中巴,一元车费。冒着黑烟到处兜客的中巴,常常挤得脚不落地。没有空调,乘客们一身臭汗,还总是被卖猪仔。当时的中巴卖猪仔成风,他们过了一个镇,就把乘客赶下车,换到前面候着的另一辆中巴,然后继续往目的地走。

满载乘客的中巴到了路口,拉客仔会大叫“踎低、踎低”(蹲下),于是车里所有站着的乘客,一律蹲下,躲避交警的查车。据说超载要罚款,罚款交现金。

那时深圳的村与村之间大多尚未开通公交线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就属摩托车,上车三元。摩托车师傅个个身手敏捷,他们钻窿钻旯,上坡拐弯,毫无难度。当时满街满地跑的摩托车,后来因为衍生出大量的飞车抢夺,深圳的摩托车终被禁。

我不知道这个小镇如何解决大量外来务工人员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这些大问题的。在我印象中,当时的地方政府也是手忙脚乱。

那时的抢劫案、偷盗案层出不穷。当时没有监控,也没有网络,假身份证、假毕业证满天飞,破案完全靠经验,很多无头案子,根本无法破。警力不足,警察疲于奔命,治安案件一路飙升。

本地人对外来人又爱又恨。

我的宿舍里不能存放任何值钱的东西,贵重物品必须随身携带。

那张从大学宿舍带来的绿军被晒在阳台上,下班回来,不翼而飞。

到处草木皆兵。

于是更坚定了离职的决心。

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我抽身离去,到了一家镇属事业单位,做一份尚属喜爱的工,美曰其名:群众文化。

依然领着二百五的薪水,工作并不太忙,也有了更多的时间看书、写作。

一年后,工资涨到三百五。可每月还是捉襟见肘,物价年年看涨。我的小豆腐块文章也开始见诸深圳及珠三角地区的一些报刊杂志。

一年后,我再跳槽,应聘到深圳东部的一个小镇。面试、填表、入选,工资每月四百五,工种依然是“群众文化”。每天面对的依旧是当地的社区居民,工厂的打工妹、打工仔。我和同事们为他们演出,唱他们喜欢的粤语歌,跳他们喜欢的民族舞和现代舞,演消防和计生题材的小品,享受他们的掌声和安科声。我们还到厂里、村里教工人和村民跳交谊舞,喜欢听他们恭敬地称自己为“老师”。

三个月后工资涨到六百元。

一年后,入户深圳。

再后来……

当然,工资收入也不可同日而语。遗憾也是有一点,比如没有跟那位中方老板告别,还有那位港方老板娘。最自责的,是没跟同宿舍的那位女组长告别。

故事平凡无奇,我只是在深圳谋生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回望属于自己的青涩与艰辛,照见属于那个年代的人间烟火。

二百五,是人生段落的某个起点。感谢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