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的季节，一转眼就已经过去，塞北的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小径里已堆满了落叶，篱边的白菊花也开始枯黄。

随着秋风的加紧，战火，也越来越迫近张家口的大门。不久，怀来前线的激战开始了，张北的战云也开始弥漫。从十月九日起，敌人的飞机疯狂地向张家口轮番地轰炸了两整天。市区的空际不断地卷起黑腾腾的浓烟。丈把高的火苗从屋顶冲上来。……

十日傍黑时分，我们才从东山坡回到宿舍里。然而屋里的天花板被震得破碎了，七零八落地悬在上面；地板上是一层厚厚的泥土、木屑和玻璃碎片；玻璃窗全被弹片打得稀烂，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使人全身都觉得冷飕飕的。

电灯已断了电。我点着两支蜡烛，急忙坐下来编发明日报纸的副刊稿；可是稿子还没编齐，老陈忽然急匆匆地闪进房来，他通知我，不要编稿子了，马上要撤出张家口。……

这个通知使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东线不是打得很好吗？为什么要撤退?”

“东线的确打得好！可是张北方面不太妙！从张北望张家口是居高临下，不能不防！好，我不能多耽搁，请你抓紧时间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一下，八点半集合！……”

老陈一走，心绪更加纷乱。脑子里尽是“为什么？”虽然我明白“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的战略意义，可是当我回想起这个城市在这一年中的巨大变化，劳动人民和我们的干部在这一年中的辛勤创造，以及广大人民在这一年中 所获得的一切，唉！到明天，一下子全都要落到敌人手里，心里却不免感到难过。

烛光被一阵阵的冷风吹得摇摇晃晃，屋子里寒冷而又阴暗。……

我正收拾着书籍和衣物，我的视线却忽然落到玻璃板下面的那封信上，那几个纤秀的字，仿佛格外显眼地映在我眼前。我即刻把它取出来，准备一起搁 进提包里，可是我又惆怅起来：仓夷什么时候才会读到这封信呢？他还能读到这封信么？仓夷这时候在哪里呢？是在黑暗的牢房里？正在那里沉思？还是正在忍受着残酷的拷打？或者是，他已流尽了自己的血早已离开了人间？……

一阵冷风从破窗口吹进来，烛火给刮灭了；天花板上沙沙地掉下许多沙土来。我又将蜡烛点着，继续对着那封信发怔；我仿佛又看见那微微阖拢的嘴唇和那水灵灵的眼睛，我心头感到一阵寒冷。

仓夷也许能读到这封信！我们好些坚强的战士，不是经历过种种非凡的遭遇之后，又从死亡的门口回到生活的路上，又拿起武器继续跟敌人战斗吗？仓夷大概也会是这样！他是不屈的，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冲破敌人重重的障碍，回到解放区来，回到他的亲爱的战斗伙伴中间来到那时候，我再把这封信原封不动地交给他。……

于是，我将信夹在一本书里面，再把它搁进提包里，然后，我才离开了这 寒冷的房间，向集合的地点奔去

天上，有暗淡的月色，但冷风却越吹越紧了。

到第二年，桃子熟了的时候，我们的大军已突过了黄河，浩浩荡荡地向中原地区进发；华北各战场，我军也正到处向敌人展开了攻势……

虽然那封信还平平正正地夹在书页里，然而仓夷呢？仓夷的消息更加渺茫了！……

到一九四八年的秋天，当桃子又熟了的时候，辽沈战役已接近胜利结束，淮海的大歼灭战刚在开始；当我们正满怀信心，用更坚实的工作来迎接胜利的时候，可是我们还是听不到仓夷的消息……

一直到一九四九年的七月末杪，当我们天天都因接到胜利消息而欢腾鼓舞的时候，当全部大陆快要解放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仓夷的消息了；可是一直到这时候，我才痛心地叹息：他的确再不能读到那封信了！

杀害仓夷的刽子手，已经捕获！从刽子手的口供里，我才知道，原来就在一九四六年八月八日上午十点钟，当我正坐在飞机的阴影里读着卡达耶夫小说等待他的时候，刽子手就拿刺刀将仓夷活活地杀死了。……

血，必须用血来偿还！刽子手自然逃不脱人民的惩罚！

啊啊！多雨的季节已经过去，桃子又快熟了。……

可是，可是仓夷啊！他却永远不再归来！……

                                                        一九五七年四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