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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 | 诗歌之道

更新时间:2019-09-05 来源:中国作家网 

科学技术逐渐瓦解了自然对诗歌的神圣感与想象力,数百年前,当我们仰望天空的月亮,我们对它充满了遐想:月宫、璧玉、蟾宫、桂宫……我们可以想象月亮居住着嫦娥,有桂花树,有伐木的吴刚,有玉兔,有月仙子等等。当人类登上月球后,便粉碎了以前对它的所有想象。我们知道月亮它本来的面目了,是一片荒漠的石头,不存在我们曾想象过的娥嫦、吴刚和桂树。我小时候,生活在嘉陵江边,在童年时代,我的祖辈会跟我讲江边的水怪、蚌精,对岸的山中会有得道的狐狸、成仙的花仙子,屋后的竹林间会隐藏着蛇仙、仙鹤,回忆起童年,我曾在自己的诗歌中有过如此的表达“自然之物俱有灵魂|穿越时间轮回,草木化仙,走兽得道|死亡或枯萎的肉身,羽化或飞升的魂灵”,当我们长大之后,书本上会不断地告诉我,世界上不存在这一切,我们童年时期对于自然事物的想象都被科学与技术否定与解构了,会让我们对于人的生老疾病,对死亡,对轮回报应,都有了一种焦虑。

以前我认为人分为肉体与灵魂,死了后灵魂会去另外的世界,肉体会留在尘世。灵魂是上天堂或者下地狱,或者会陷入六道轮回中。我一直想象人与万物,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天空中的星辰,人与河流或者洞穴间的精灵们的交流与相遇。这是伴陪着我们人类几千年的认识,但是现代科技瓦解了这一切,它让我们重新认识自然,使得自然在我们现代诗歌中表达越来越丧失神圣感与崇高性,现代诗歌对自然的表达仅仅只剩下对于物本身的想象与表达了,以精美的诗艺来完成对自然的描述,而丧失了传统的对物的提升的想象力与神圣感。诗,不再是言论之寺庙,它以前神圣的功能逐渐被现代科技瓦解,诗歌成为一种技艺,把技艺当着艺术几乎成为诗歌一种显性的共识。如果说科技对“神圣的想象力的艺术”的影响,使我们对以前想象的事物产生了怀疑,或者它推倒我们以前的世界观,让我们更清晰地观察世界与自身,使得诗歌本身具有的神性在消失,这种消失正如人丧失了灵魂一样,丧失灵魂的人只余下一具肉体的欲望与思想,而丧失神性的诗歌只有技术的炫耀与拼贴。科学技术越来越盛行了,越来越成熟,它人不断地挤压着诗歌神性的部分,诗人们的情怀与胸襟越来越小。数年前我曾在自己的诗歌中有过这样的表达:“从先秦的宇宙退守到唐代的天下/从宋朝的山水退守到明代的斋室/唉,大清的草木,美人/如今,我们退去了上半身,剩下性与下半身/进入诗歌中,开始抒情/河流保持了向东的方向性/我们的胸襟在做有规则的缩小运动”。阅读着唐诗中的句子,“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天地山河已成为诗人情感的一部分,在诗人的心中涌动,它们跟随诗人的存在而一同存在。诗人在写作中,情感与内心都朝着世界的敞开,世界成为诗歌中的一部分,他们的诗句中呈现的想象力能够达到万物的边界,诗人情怀的地平线便是天地的地平线。而现在越来越拥挤的技术就像居住的城市一样,挤掉了诗歌中的星辰、草木、月光、江河、旷野……虽然作为名词它们还在我们诗歌中出现,但是这些作为名词出现的事物已丧失了它们作为自然世界的景物原来的色泽与质感……因为科技已经让我们抵达了我们曾想象的地方,在抵达中瓦解了曾经的美好。

科学技术瓦解了我们对自然的想象,它却让我们重新开始认识人的本身,科技带来了现代主义诗歌,它让我们属于人本身的个体解放得到充分的发展,属于以前的英雄主义渐渐地在诗歌消失,无论是中国或者欧洲或者美国或者澳洲,我们无法再从诗歌中感受到《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等那种英雄与浪漫主义的气息,我们的诗歌变成了现实主义,变成了更加阴郁的现代主义,诗歌变成了一种日常的手艺,诗歌中曾经存在的神圣堡垒在科技面前已经崩溃,诗人那种自以为高于凡人的优越感也慢慢在失去,我们无法再从一本别人看得懂或者看不懂的诗集中获得原来的神圣感,它还原到仅仅只是诗歌的本身,包含的是语言技艺或者纯粹的艺术。科技瓦解我们对遥远事物的想象,同时它也打开了我们不断审视自身肉体欲望的那一道门。自然万物剩下的只是物的本身,诗歌对自然也只剩下物描述上技艺的表达,丧失了曾经的神秘感。

我从中国的农业乡村到工业的城市生活,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以技术为主体的工业化与城市化的高速发展带给文学现实主义的回归。而随着科技不断地瓦解我们对自然的认识,我们的内心在传统与现代、复古与先锋之间徘徊,我享受高速公路、飞机、电子技术带给我们的便利,我们同时也承受着工业化带给我们自然环境的破坏,对人类传统的破坏,当一个一个的自然物种、村庄等不断在我们视野中消失时,我为逝去的一切感到悲伤,我们在诗歌表达这种伤逝的情感,我们却没有能力抵抗欲望带给我们的便利与复杂而多彩世界的诱惑,有时我在假设,当我们从北半球的中国飞到南半球的悉尼,这趟航行付出的环境代价是什么。我曾在一首诗中有过表达自然与工业的关系,诗题在《穿越星宿的针孔》,在这首诗中,我将现代工业词与自然之物融合一起,我在诗歌中的第一节写道“煤气灯分割的|月亮,它四分之一的光与阴影,被酸液|灼热的皮肤”隐喻早期工业时代人类野蛮的开发,然后第二节我写道“下午沿着螺丝的纹路徐徐而行|楔入黑夜的沼泽,佝偻的月亮像|职业病患者,在雾霾下咳喘”则是象征野蛮工业对自然与环境的伤害,从“分割的月亮”到“佝偻的月亮”,我自己经历从农业时代走向工业时代的过程,二十年前,我生活从中国边远的内陆乡村到中国工业化最发达的中国制造业中心城市东莞,我感受到了月亮在我们视野中的变化,我曾写了很多有关于月亮的诗歌,比如“生锈的月亮”“伤感的月亮”“带血的月亮”“愤怒的月亮”“灰月亮”“油腻的月亮”,表达工业对自然与环境的伤害,在这首诗的第三节,我写道“启动器迅速沉入酸液,黑夜脱去|它的黑衣裳。月亮,夜的警报器|它亮着,雪终于没落下”月亮,对于人类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星球,或我们童年时神话的宫殿,它像自然与环境的警报器,时时警醒着我们。

如何在工业与自然、发展与环境、传统与现代、复古与先锋之间,探索属于诗歌的可能性。中国或澳洲,都有一批诗人从不方向寻找,比如澳州诗人莱斯·马雷对传统、本土的表达,在他的诗歌《步入牛群》中,我读到“最古老的牛队蹭唤着房子。/我在一个牛蹄引领的世界中醒来。”一只牛蹄引领的世界醒来,这是一种传统的复苏,诗人们一直用诗歌捍卫被科技伤害的部分已成为人类共同的经验。我自己也在探索中国传统在诗歌中的复苏,比如我在《玫瑰庄园》想探索中国古典诗歌在中国现代诗歌中的运用,将古典诗歌中的对仗、互文用以作为现代汉诗的节奏,将中国传统山水的一些手法运用到诗歌上,在《玫瑰庄园》中,我采用了大量的对仗句式,甚至嵌入了大量的五言、七言诗句来寻找有中国意境、情感、传统的节奏。当一个个的物种,一个个的村庄在大地上消失时,当我读着莱斯·马雷的《布拉迪拉镇与塔里镇的假日套曲》中写到,“穿越苦隆古鲁河,穿过王莴河,穿过瓦蓝巴河”。然后他又写到,森林在消失,村镇在消失。我知道这几乎成为人类发展共同的经验,在中国的大地上,同样可以看到一个个村庄被空心化,然后慢慢消失。

我觉得中国有一个字可能会为我们自身的文学与工业化、城市化的新时代找出一条途径,“道”是中国最古老的传统,“道法自然”,它强调着万物平等、顺应自然,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并非独指人与人之间的生命,而指人与万物之间的平等,它强调人与万物、自然之间如何平衡、和谐的生存与共处。

当然人类社会越来越发展,我们面临的不仅仅是人与自然之间共处的问题,现在又有了人类与机器、人与人类自己创造之物如何共处,构成了新的工业化、城市化的核心问题。人类如何面对自身创造出来的城市、机器?如何在诗歌中与其对话?随着科技的日益发展,人类创造的不仅仅只是会生产的机器,人类还创造了能够交流的人工智能,人类如何与这些具有我们同样思维的人工智能共处,构成了我们急需解决的问题。近些年,我一直有意识深入到机器之中,寻找人与机器之间诗意的表达,我在一首诗中写过“我用砂纸擦拭|生锈的天空,我的双手覆盖苦涩的夜|用一枚细小的恒温器贮藏我们的爱”恒温器是工业中常用的一个电子元件,它的恒温特征与人类日益消失的爱与冷漠之间构成了一条很有意思的道路,如果我们的爱能够让恒温器一样保持着一种平衡与稳定,那么世界会美好很多。探索工业器物与诗意表达之间的平衡成为我最近一部诗集表达的主题,我的灵感来自于中国的“道”。是它让我到了与万物平衡相处的方式,让我认为无论是自然之物还是人类自身创造之物都是平等而神圣的,我们需要热爱自然之物也要热爱自身创造之物。我们如何与自然、机器、人工智能、世间万物如何共存相处,构成人类的新生态,也许中国的“道”能为我们找到一条很有意思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