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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欣玥 | 蔡东《星辰书》:小说的趋光性能够穿透深渊

更新时间:2019-08-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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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星辰书》是青年作家蔡东的最新小说集,收录《来访者》《照夜白》《天元》《伶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等作品。八个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故事,以开阔深情的笔触,以瑰丽而深藏力量的讲述,尽燃成耀目星辰,照亮生命中的幽暗与艰难。蔡东以庄重正大的文学气质、智性和诗性书写的双重力量,受到广泛关注。时隔四年她献上文学礼物《星辰书》:一部献给读者的深爱之书,献给人世间真实活着的你们。

摘录:《星辰书》让人再次确证,无论怎样专注地凝视困苦与深渊,蔡东写的,始终是一种有趋光性的小说。能够穿透黑暗的深渊,看到解困的可能,相信生命总能在尊严与热爱中得到展开,这是属于蔡东的希望诗学。更进一步说,受益于蔡东作为写作者终身成长的自我要求与精神滋养,小说里呈现出的世界才得以不断趋向丰饶、自在和开阔。在今天,像蔡东这样的写作应该得到珍惜。时下更多的小说,为了深究存在的艰难和人性的复杂,选择停在一种胶着和晦暗难测的时刻。相比之下,趋向光明,极力寻找解救与疗愈的品质,则显得太过稀缺。理想的生活或许并不在别处,就在人类柔软却强韧的抵抗里,就在成熟的爱及其可能创造的世界里。追求尊严与美好品格,给人以希望的小说,永远值得一份更高的敬意。

在《星辰书》以前,蔡东笔下的人生大多身处在一种“无岸”的困境里,苦海无涯,回头也无岸。一个将存在之苦往绝境里推演的创作者,其自身的精神空间,也必然在与小说人生的重叠、进退、磨蚀中承受考验,并在小说中留下痕迹。在这个意义上,《星辰书》首先应当被视为一组重要的见证。收录在这本小说集中的八个故事,见证了蔡东个人精神世界中发生的一场剧变:曾经在无岸的苦海中泅渡的人们,开始以种种不同的方式上岸了,他们和解,反抗,灿烂平静地相爱。延续了蔡东以强大的共情力托底的写法,《星辰书》在一贯的细密和扎实之外,更多了舒展、平静与辽阔,是一本彻底的关于爱与希望的治愈之书。蔡东一直写得缓慢,耗神,有敬畏之心,能够在小说中不动声色地完成如此惊人的蜕变,是多年写作与思考累加的结果,用去的或许远不止印在纸上的四年时间。

收录在书中的第一篇作品《伶仃》赋有象征意味。年过半百的卫巧蓉,突然不明不白地遭到抛弃。丈夫离婚后前往一座无名岛屿独自生活,她尾随着他上岛,过上了暗中监视的影子般的生活。但是,卫巧蓉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找到丈夫背叛自己的证据,甚至最终也没有弄明白半生的婚姻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丈夫看起来只是累了,想要在晚年自在地生活而已。在蔡东这里,尽管她看到了卫巧蓉上岛时的错愕、委屈、狼狈、不甘和依靠安眠药度日的伤痛,将其形容为“随身携带着一座地狱”,却并不意在塑造一个晚景凄凉的弃妇形象。相反,蔡东决意讲述一个“任何时候都可以从头开始,好好生活下去”的故事,人的消化能力与生活自我修复的能力,远比卫巧蓉想象得强大。岛上有丰沛日照、温柔海风和色彩明快的市场,卫巧蓉甚至在一个陌生老人身上重温了母亲在世的旧梦。如同阳光一点点驱赶出棉絮里的潮气,一点点让黑暗变轻,卫巧蓉不再是前夫的影子,她重建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也找回了不需要药物的睡眠。其实《伶仃》并不像标题暗示的那般孤苦,蔡东写出了一种出人意料的独立与坦然。

《伶仃》营造出的暖煦之感,几乎在整本小说中得到延续。在《来访者》中,心理咨询师庄玉茹和来访的病人江恺,一同完成了一堂彼此疗愈的生命之课。值得留意的是,尽管为了创作这篇小说,蔡东在心理学的专业知识上做了不少准备,却始终谨慎地,不曾让庄玉茹使用任何心理学标签对江恺进行确诊。正如真正帮助江恺走出黑暗的,不是市场化、公式化的诊疗程序,而是松弛的、润物细无声的艺术疗法和妻子于小雪的爱。庄玉茹所赞美的“男欢女爱一日三餐,是贪生和恋世的好品质”和“活着真好”,是小说想要表达的核心。日复一日的世俗生活之强韧与伟大,相爱的人身上散发的夺目光彩,才是最值得体认和热爱的活下去的意义。这种对于成熟的爱与成熟的心灵的洞彻,是在蔡东写作中出现的新质,接近于埃里希·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的道白:“爱是人类的一种积极力量。这是一种把隔离人及其同伴的大墙摧毁的力量,也是一种把一个人与其他的人结合在一起的力量。”

与新的亮色形成呼应,一些出现在作家过去多年写作中的核心命题,也在《星辰书》中继续得到整理和回答。比如人如何在竞逐钻营的现代社会法则下,守住内心的光明与诗性。我们还记得过去出现在蔡东笔下的那些人,诸如在生老病死面前没有自主权的人,还有想从浑噩污浊的生活中拯救诗意的人。他们的受苦,往往源于身为少数人的清洁和清醒。需要看到的是,蔡东写这些人,从来都是出于由衷的欣赏与爱惜。耐心与不忍之心,作为两股近乎悖反的动力,支撑着蔡东对于这种“无岸”式的悲剧美学的追求。因为她并不是真的喜欢看人百般挣扎的惨状,只是一边不得不承认现实强大的吞噬力,一边却仍不愿让他们轻易地妥协或损毁。继续泅渡茫茫苦海,无岸也便意味着仍有靠岸的希望,是写作者的一份孤勇与慈悲。到了《星辰书》里,不忍熄灭的希望,终于成为人与人之间的联合起来突围的底气。曾出现在泅渡苦海的人头顶幽微的星光,到了《星辰书》里,已经变成了举目可见,伸手就能够到的繁盛银河。

在《照夜白》《天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等新作中,人们不再逃避、退守和默默忍受,对于违背内心的生活提出主动拒绝。《照夜白》里,产生职业厌倦的大学老师谢梦锦,决定按自己的意愿说话,恢复对于声音和说话的自我支配权,只为了以沉默换取真正想讲授的教学内容。在《天元》里,应用经济学毕业的陈飞白可以拒绝参加她难以认同的企业面试,可以浪费时代赐予的幸运,兴致勃勃地过着“不瞄准”的生活。陈飞白与何知微摘下地铁上“一步致胜”的广告镜框,即使是游戏,也包藏着来自最小单位的共同体的实心的还击。也只有以《往生》中具有相似处境的康莲作为《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周素格的参照,我们才能更好的理解,她与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丈夫在演唱会上的沉醉一吻,是何等的动人而真切的反抗。

警惕看似正当的价值奴役和一切人们习焉不察的异化力量,抵御漫卷的物欲与成功学神话,这些是与蔡东的写作共生的精神内驱力。如果说在过去的作品里,人物还要用艺术、古典、“无用”的审美来应付沉重的生活,《星辰书》所提供的启示是,艺术生活与日常生活其实并不是相互抵牾的。所以我们读到人们依然写诗,下棋,听风,种花,但也愿意用更多的时间去过平实的生活,一如热的药油揉进筋骨,以及在厨房里反复冲洗猪肉的血水。平凡不起眼却质地绵密的生活里,本身就藏有通往爱、自由、诗性与内心丰盈的道路,并且必然伴随着珍贵的痛苦。有着科幻外壳的《希波克拉底的礼物》和讽刺小品般的《出入》,正是在反向的意义上对此予以重新确认。这种近乎理想的活着的状态,被蔡东写得格外澄明:“保持住了柔韧,明白身处生存的丛林必然损耗一部分生命,而另一部分依然可以自在地舒展,在最高的层面上接受万物本空,具体的生活却眷恋人间烟火并深知这就是最珍贵的养分。”

《星辰书》让人再次确证,无论怎样专注地凝视困苦与深渊,蔡东写的,始终是一种有趋光性的小说。能够穿透黑暗的深渊,看到解困的可能,相信生命总能在尊严与热爱中得到展开,这是属于蔡东的希望诗学。就如同吴佳燕在评论中所说的那样,蔡东小说的精神底色是积极向上的。更进一步说,受益于蔡东作为写作者终身成长的自我要求与精神滋养,小说里呈现出的世界才得以不断趋向丰饶、自在和开阔。在为作品注入有力的暖流并将其传递给普罗读者之前,作家早已完成了又一次重要的精神成长。

在今天,像蔡东这样的写作应该得到珍惜。时下更多的小说,为了深究存在的艰难和人性的复杂,选择停在一种胶着和晦暗难测的时刻。相比之下,趋向光明,极力寻找解救与疗愈的品质,则显得太过稀缺。理想的生活或许并不在别处,就在人类柔软却强韧的抵抗里,就在成熟的爱及其可能创造的世界里。尽管有人可能会说,小说并不一定要输出正面价值,并不一定都要指引人们去相信些什么。但是,追求尊严与美好品格,给人以希望的小说,永远值得一份更高的敬意。

作者简介:刘欣玥,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