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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林|《岛叙事》:借一方小岛凝结历史风云
更新时间:2019-08-20
读过作家鲍十的中篇小说《岛叙事》(载《钟山》杂志2018年第1期)已经很久了,一直想着要为这个中篇小说写点什么,但却总是因为杂务缠身而腾不出手来。虽然一时上不了手,但内心里却又总是放不下这个中篇小说。现在,终于有机会写下我的一点感受了。问题在于,同时期过目的中篇小说可以说数量很多,为什么单只是鲍十的这部《岛叙事》令我念念不忘呢?细细想来,或许与这部小说的历史容量大因而艺术饱满度高紧密相关。在很多小说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因注水而过度膨胀的艺术弊端的当下时代,如同《岛叙事》这样高度浓缩,在三五万字的篇幅内,差不多要包容近一个世纪时间跨度的中篇小说,除了鲍十的这部《岛叙事》之外,其他类似的小说作品可以说非常少见。面对这个中篇小说,首先引起我们关注的,就是作品标题的由来。“岛叙事”这个标题,很容易给读者造成的一种错觉,即这是一部以那个孤悬在海中状似荷叶的荷叶岛为叙事者的实验性小说。实际上,只有在读完全篇之后,我们方才明白,这是一部中规中矩的采用了第三人称全知叙事方式的小说作品,那个荷叶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看作是一个拟人化之后的叙事者。结合文本所欲传达的差不多长达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变幻来看,鲍十的本意其实是想要这个荷叶岛作为历史风云变幻的自始至终的在场者或者见证者。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就不妨把“岛叙事”理解为以荷叶岛为中心的一种历史叙事。
虽然《岛叙事》的叙事时间长度差不多长达一个世纪,从女主人公云姑婆也即云英珠尚属幼年时的1930年代,一直写到了已然是市场经济的当下时代。到这个时候,云姑婆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但深谙小说写作规律的鲍十,却没有平均使用力量,他只是睿智地抓住了三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就再现了近百年来真正可谓是变幻无常的历史风云。首先一个历史节点,是抗战时期。这个时候的云家,尚属荷叶岛上的殷实之家:“有自己的宅院(原址就在祠堂的边上,几十年前拆掉了),有部分田产,有渔船,有十数名雇工。云莲生接管家业后,又在岛上开了一家商行,经营一些岛上居民常见的物品,各类渔具、柴米油盐、灯油火蜡、针头线脑、衣裳鞋帽等等。定期驾船到陆地的商行上货,再卖与岛上渔民。因为物品相对齐全,有时候,甚至其他岛上的人,也会摇着舢板,到他的商行来买东西。”既然家境殷实,那把自家孩子送出去读书求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样,到了云姑婆五岁的那一年,也即抗战全面爆发的1937年,她的两个哥哥云方和云正,就被父亲云莲生送出去读书了。云莲生根本不可能想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竟然会一去而不复返。兄弟俩读书接受教育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家国情怀的养成。时值抗战时期,投笔从戎以积极报效国家,自然也就成为他们家国情怀的直接体现。就这样,只是给父母写了一封告知辞别的信函,兄弟俩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抗日的战场。没想到,兄弟俩投笔从戎的结果,竟然是双双为国捐躯。只不过,他们俩为国捐躯的消息,要一直等到云姑婆十七岁,也即1949年的时候,方才从他们的战友梁久荣那里得到确切的证实。
与梁久荣的到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第二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了。具体来说,这个节点就是1949年后的土改运动。查阅百度百科,可以得知,全国范围内的土改运动,始自1947年冬,终结于1952年冬,前后历时五年时间。或许与荷叶岛相对偏僻的地理位置有关,这座岛上的土改运动从时间上说是比较滞后的。梁久荣1949年来到荷叶岛的时候,这个地方正处于从根本上颠覆改变了乡村社会秩序的土改运动期间。梁久荣的到来,一方面确证了云方与云正的死讯,另一方面却也为他与云姑婆的最终联姻提供了现实的可能。这一历史节点,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其一,是梁久荣的被迫更名。在决定与云姑婆成亲后,云莲生向他提出了更名的要求:“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改个名字……”那云莲生为什么一定要梁久荣更名呢?“云莲生说:‘听你讲,毕竟你是跟他们打过仗的……依我看,这以后的形势……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也许有事情……是不是?不到非说不可,最好别说你当过兵……’”毫无疑问,云莲生之所以要求梁久荣更名为梁玉昌,主要还是因为他曾经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兵。其二,是时过不久之后云莲生和云程氏莫名其妙的双双亡故:“对阿爸阿妈的死,云姑婆一直觉得不解。她也一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发生了意外,还是他们有意那样做?”那一年九月的一天,云莲生与云程氏一起驾着一只小舢板到海上去了。虽然出门时说是去看一个熟人,但却从此就下落不明了。那么,云莲生夫妇为什么要自我失踪呢?却原来,他们的失踪,也与那个时代的背景紧密相关。首先,是工作队的进驻荷叶岛:“工作队有男有女,身上都背着或长或短的‘火器’,暂住在她家的祠堂里,每天进进出出的,动不动就召集岛上的乡亲开大会,会上不停地大声喊口号,还在村里各处贴了好多的标语,有的贴在住家儿的山墙上,有的贴在院门口,有的贴在窗框上。”而且,在云姑婆的记忆中,父亲曾经对她说过自己家财产即将被瓜分的事情:“他们要分我们的家产了,商行、田地都要分,屋也分,都分给村里的人,过些日子就要分了,分就分吧……”只要我们将工作队来到荷叶岛的细节,与云家财产即将被瓜分的细节联系在一起,就不难明白云莲生夫妇为什么要不无神秘地自我失踪。窃以为,他们夫妇很显然是在以如此自我失踪的方式来向他们认为是不公平不合理的做法表明一个态度。
第三个历史节点,就到了所谓市场经济的当下时代。如果说前一个历史节点云姑婆们感受到的乃是来自于某种时代力量的压迫的话,那么,到了这个历史节点,压迫着云姑婆们的就是一种经济力量了。一方面,我们当然应该为经济的强劲发展表示充分肯定,但在作出如此一种肯定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意识到它对文化传统造成的那种冲击与破坏。这一方面,也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其一,是由张千主导的荷叶岛首次拆迁。那一次,面对着一些不愿意被拆迁的住户,张千们所使用的,竟然是一种肆意折磨整治的无赖手段。先是深夜时分把“钉子户”的窗玻璃打破,紧接着便是人为的经常性停电。一番折腾下来,这些“钉子户”只好被迫同意搬迁了。其二,是后来老况联手晏宁宁所主导的拆迁。倘若说此前张千的拆迁带有明显的暴力色彩,那么,这一次拆迁就“温柔敦厚”了许多。然而,不管开发者所采用的态度如何地“温柔敦厚”,强制性地迫使原住户搬走,却毫无疑问是他们的终极目标。面对着他们彬彬有礼的步步紧逼,如同云姑婆这样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当然毫无还手之力,最终只能乖乖地就范。但也就在被迫就范的同时,云姑婆却一直在为已然存在了很多世代的祖宗祠堂的被拆除而耿耿于怀,而心有不甘:“云姑婆静默了片刻。然后突然红了眼睛,哽咽着说:‘要是都拆了……你说那祠堂,这可是我们祖祖辈辈……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痛,一揪一揪地痛……就说你外公外婆吧,有一天我死了,我都没脸去见他们……’”毫无疑问,假如我们可以把云姑婆心心念念的祠堂理解为文化传统的一种象征的话,那么,云姑婆们反对拒绝拆迁的行为,自然也就变成了对于文化传统的自觉维护。其意义和价值绝对不容低估。
就这样,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海岛,三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一个已然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构成了鲍十的中篇小说《岛叙事》。九九归一,在一部篇幅不算很大的中篇小说中,能够借一方小岛而艺术地凝结表现百年历史风云,所充分见出的,其实是作家鲍十非同寻常的思想艺术才能。
作者简介
王春林,著名评论家,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第八、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