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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霞艳 | 张欣,与广州水乳交融的作家
更新时间:2019-07-11 作者:申霞艳 来源:南方日报
在如此众多的城市里,广州能够越过其他城市列入前三强,这是颇有深意的。北京是一座阳气十足的城市,作为政治、文化中心,它的文学形象代言人是老舍、王朔、石一枫。上海是一座阴柔的城市,作为商业金融中心,它培养了小资气质和风花雪月,代言人是张爱玲、王安忆、卫慧。而广州是一座阴阳均衡的城市,曾是近代唯一的通商口岸,改革开放后再度成为前沿阵地,一方面华侨的足迹遍天下,另一方面吸收了大量内地的打工者、淘金者。张欣的写作就是处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前现代、现代和消费景观并置的广州。张欣出生于北京军人家庭,身份与王朔近似,但5岁就随父母南下广州,接受商都的洗礼。经过写作初期的艰苦摸索,她笔下的都市女性,尤其是在商海沉浮中努力打拼的女性,从那些苦苦执着于情海的女性中脱颖而出。她们为自我实现所经受的精神之苦并不比那些肉身之苦逊色。
在张欣的笔下,我们能见到许多真正的现代女性,她们也是广州的孩子:自尊、自强,不依傍,不屈服,尽管受到命运的无情嘲弄,依然像荷花一样不蔓不枝,欣然向上。女性能够活得如此靠谱、洁净、精彩纷呈,这既是现代启蒙的力量,也是广州这样一座商业化的城市给予我们的力量。科技的发展正在为女性的独立提供越来越重要的依凭,比如我们习惯的快递就极大地缓解了搬运重物带来的恐惧。但是光有科技是不够的,光有金钱同样是不够的,比这些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独立和自由,无形的枷锁带来的恐惧茫无际涯,需要我们全力应对。
在张欣新作《千万与春住》中,既有惊心动魄的现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美爱情,但是,更多、更沉重的是与诗意渐行渐远的日常生活,是动物性、人性和神性的博弈。
女主角滕纳蜜小小年纪就饱受了父亲因贪污下狱的歧视,尚未成年就被父亲托付照顾好母亲的重任,深爱着的男人与她频频接触,却是为了与闺蜜夏语冰暗度陈仓。仅仅为了生活,她要多努力有多努力,虽然被单位排挤,却在教育培训这块做得风生水起。贪污的恶名、残缺的父爱所致的伤口始终如影随形,纳蜜负伤前行,最终连大咧到粗糙的母亲也因摔倒而告别人世,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她的闺蜜夏语冰就是集人间所有的褒义词于一身的女神:高干家庭,纯美的爱情神话的女主角,退回人间依然能够得到王子的青睐,轻而易举被带到美国,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如此巨大的反差横亘在一对闺蜜之间,命运的敌人却不知道躲在何方。尝尽了原生家庭之苦,滕纳蜜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希望通过换子来改写儿子的命运,让他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故事跌宕起伏。先是交换后的薛狮狮被人贩子偷走了,滕纳蜜的生活裂开了巨大的创口;而她被交换去了美国的孩子有了轻微的自闭症,得到夏语冰的精心抚养,成了非常有教养的日本料理师傅;而夏语冰的丈夫因怀疑她与初恋藕断丝连之后偷偷做了亲子鉴定,知道小桑君不是自己的骨血之后立即有了外遇,而且在维持婚姻的同时有了私生子。
“薛狮狮”意外找到了,这个被隐藏十多年的换子秘密也揭开了。小桑君还好,有着精湛的厨艺和让人叹服的修养。而“薛狮狮”却成了乡下的王大壮,携带着童年被弃的巨大创伤。他重情义,在夏语冰的帮助下帮养母到北京治好了病,并选择继续开大货车。他的命运被换子、贩卖、城乡差距永远地修改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夏语冰最后一无所有:昔日的家庭、爱情、丈夫、儿子,无不离她而去,但是依然能够在滕纳蜜的妈妈去世的时候让自己带大的小桑君过去抚慰她的在天之灵。
主动的改变和不懂的世界、玄奥的命运交织成了弄人的造化。
如果从滕纳蜜一家三代纵向的命运轨迹来看,这一切似乎更容易理解,校花母亲是被家道中落彻底打垮了,在俗世中随波逐流,将自己降低到尘埃来换取他人的怜悯。滕纳蜜反转却造成无法逆转的内伤。小人物与大时代的隐秘勾连也清晰起来。我们也能理解张欣所追求的“体面”二字包含着多少人的梦想。张爱玲曾在《中国人的宗教》中写道:“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在风云变幻、个人无法主宰命运的大时代面前,我们只能低下头,从细碎的物质细节中获得短暂的此时的欢乐。就像广州人世袭的喝早茶、煲靓汤一样,我们以此抵御时光侵袭。
开放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契机。女性也拥有了事业的天空,可以通过自己的正当劳动过一份有尊严的生活,以美食、美物来抚慰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张欣正面书写商业和金钱蕴蓄的解放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欣的写作,无论是从女性的角度还是城市的角度来看都是现代的产物,是自由唤醒的心灵的秘史。在张欣的笔下,女性得到了真正的解放,她们离开男性的羽翼展翅飞翔,她们有与男性同样五彩斑斓的轨迹。
现代文明要求我们必须斩断对黏稠的人际关系的精神依附。一位当代女性要拎得清,捍卫自我的疆域同时不越界,将自身与世界、与他人切割清楚之后,她才能在独立中体验到自由。精神不能独立的人是无法享受自由的。自由就是蝉的蜕变过程,是自我的修炼和成熟。张欣打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呼吸广州自由清新的空气。她终生保持对时代的开放,对新生事物尤其是语言的开放。她将广州对她的塑造通过小说反哺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