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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雯:叙述死是在泄露生的秘密

更新时间:2019-05-27 来源:文艺报 岳雯

在阿微木依萝大面积叙述死亡的时候,残酷、灰暗的日常生活往往从她的指缝间倾泻下来,让我们深感生之沉痛。

阿微木依萝的写作,不论是主题还是结构文本的方式,依稀能看出现代派作家与先锋小说家的影响。打动我的,不是亡魂的痛苦,反而是一些闪闪发光的细节。

收在阿微木依萝的小说集《羊角口哨》里的5个中篇小说有着大体相同的气质,恍惚、混沌,如同迷雾一般裹挟着你,让你无法分辨方向,在文字的迷宫里跌跌撞撞,始终找不到线头,走出迷障重重的天地;倏忽间却又像置身于无限的空茫,人世嘈杂,依稀可闻,然终究无法辨清究竟。尽管取道不同,阿微木依萝的小说和故事大多都是以亡魂作为主角和叙述的中心。她似乎执著于讲述一个亡魂,如何游荡在生与死的两岸,最终回到自己的应许之地。在小说《羊角口哨》中,肖龙在表演讨要工资的戏码时不慎从顶楼摔了下去,从此成为一个亡魂,然而肖龙不愿意按照一个“本分的逝者”的要求,僵直地躺在那儿,被人送到殡仪馆去,于是开始了返乡的旅程。在《马小雨来了》中,“我”也就是马小雨,和吉博阿妈的儿子子布相恋,因为吉博阿妈不愿意接受一个汉族女子做儿媳妇而分开。在马小雨不断寻访吉博阿妈的过程中,我们也大约能想象、重建发生在马小雨和吉博阿妈之间以及之后的故事。在《逃》中,林慧始终想从她所居住的亡魂的村庄逃离出来,重新返回人间。最终,她发现,“走出去的人,是永远都回不到家乡的。”人间对她来说,已成为茫茫废墟。在《响礼》中,羊司令官始终在青苗、刘老三、马老五和小羊倌之间徘徊,始终无法选择、确定自己的道路,直到他躺到自己挖好的坑里。

一个写作者为什么要将亡魂作为自己的主角、叙事者,或者,我们实际上要追问的是,写作者为何要虚构死亡?一种可能的答案是,亡魂提供了一种其他人无法代替的视角,足以挣脱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测量出其他视角所无法呈现的人世的幽暗,提供一种新的看待人生、看待世界的方式。这种叙述方式在创作史上并不鲜见。鲁迅的散文《死后》就叙述了梦见自己死后所发生的“故事”。与人们常常想象的死亡所带来的安宁不同,鲁迅想象死后的情景,并未因死亡而获得平静,反而是感到“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在快意中要哭出来”。方方的小说《风景》则以一个只活了半个月的婴儿的眼光,去观察、描述他活着的亲人们的百感交集的人生。余华的《第七天》也是讲述了杨飞7天的经历,直到第7天到达“死无葬身之地”,构成《第七天》的沉重的社会现实。对于这些写作者来说,叙述死亡,从根本上说是为了表达生。

那么,这个判断对于阿微木依萝有效吗?老实说,刚开始读到《羊角口哨》的时候,我确实闻到了某种与《第七天》相似的气息。肖龙因为表演讨薪而死亡,多么像一条社会新闻。而肖龙在接二连三寻找朋友的过程中,也确实让我们看到了日常生活的某些残酷的真相。比如朋友、恋人对于死后的肖龙的排斥、拒绝与欺骗,这是只有死亡才能打开的生活的一角。从这个意义上说,叙述死,其实是在泄露生的秘密。死亡之后的肖龙,感慨地说,“世上没有一个人完全靠得住。人们互相欺诈,蒙骗,干着背信弃义的事。”在阿微木依萝大面积叙述死亡的时候,残酷、灰暗的日常生活往往从她的指缝间倾泻下来,让我们深感生之沉痛。《马小雨来了》隐藏的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汉族姑娘马小雨千里迢迢追溯彝族青年子布来到他的家乡,然而,因为彝族固有的不与外族通婚的习俗,也因为语言与生活方式的差异,吉博阿妈与马小雨不能和平共处,阿妈把马小雨撵了出去。之后,马小雨从路上掉了下去,不知所踪。而吉博阿妈也摔死在悬崖下面,两个孙子哭着跑出门,都步入了死亡。在《逃》中,年轻的林慧摔断了腿,踏上了死亡之路。而林慧的死亡,又带来了一个家庭的灾难。林慧的奶奶在林慧死的第二天跳井而亡,林慧的妈妈在井边哭了两天,差点跟着跳下去。林慧的爸爸去世之后,林慧的妈妈重新建立了自己的生活。阿微木依萝并不刻意要叙述这些沉痛的故事,仿佛只是在叙述死亡的时候不经意留下了三言两语,只有把它们从死亡的谷底打捞起来,小心拼凑,才能辨认出一两个可信或者不那么可信的故事。

相比之下,阿微木依萝似乎不那么关心生,或者说,不像我们所熟知的写作者那样,死亡只是一盏借以辨认生之模样的镜子。她的注意力,仿佛被“死后的世界究竟如何”而吸引了。对她来说,人死后必然是有灵魂的,而且,死亡不意味着解脱,死亡的世界依然令人迷茫、苦恼和不知所措,一如生的世界。这与其他写作者似乎有很大的不同。在《第七天》中,余华将“死无葬身之地”作为小说的叙事支撑。余华用抒情的语调描述了亡魂最终所要抵达的地方——“树叶在向你招手,石头在向你微笑,溪流在向你打招呼。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在余华的想象中,死者将抵达一个乌托邦一样的美好之地。

对此,阿微木依萝没有那么乐观。她花了很大的笔墨,描述亡魂所遇到的种种不亚于人间的困难、迷惘和挫折。大约是受上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影响,叙事迷宫成为小说文本的主要构造形式。在《羊角口哨》中,肖龙不愿意去殡仪馆,一一重访生前的朋友,却获得彼此抵牾的认知。他的女朋友姚青青到底是跟他的好朋友搅在一起了,还是为了获得补偿款欺骗了所有人?他与陋巷中的朋友田军共同踏上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旅程,两个人的关系为什么突然从亲如兄弟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马小雨来了》中的白先生和他们是什么关系?《逃》中林慧为什么要逃出那个村子?《响礼》中的羊司令官真的把刘老三扔到水塘里,把马老五用枕头压死了吗?白杨村的老婆婆是他念念不忘的青苗吗?

这种种疑问,阿微木依萝没有告诉我们答案。我们只能凭想象去猜测某个事实。这源于阿微木依萝对于死亡、对于亡魂有着坚固的设定与想象。她认为,一个人的死亡是逐渐失去记忆的过程。《马小雨来了》中,不同的人都指认“我”就是马小雨,但是,“我”对于“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都是一片空白。《响礼》中,羊司令官也在逐渐失去他的记忆,他不再记得小羊倌是谁,也不记得青苗的样貌。她相信,一个人死亡之后依然有种种深刻的情感。《羊角口哨》中打动我们的,是肖龙的茫然无措。对于死亡,每个人都只经历了一次,他无从知道他应该拿“死亡”怎么办。因此,肖龙对于人间的重返,是因为“他感到孤独,突然的死亡对一个上一秒还活着并且死后依然还有记忆的人来说,十分痛苦和不习惯”。她也不认为,人能在死亡中获得安息。她的亡魂们最后抵达的,都不是像余华那般的美好之地。《羊角口哨》中肖龙最后到达了一个村庄,虽然他最初在村庄中感受到了热情和温暖,让他感动,但很快,在仪式结束后,热情就凭空消失了。亡魂居住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冷漠的地方——“在分散的这些个‘我’身上,他惊恐地面对这么冷漠的无数个自己。”肖龙只能驱使自己到达山顶。到了小说的结尾,他眺望山下的村庄——“他的视线随着夜幕加深而模糊,也可能是雾气迷了眼睛,看不清山下的村落,那儿也没有人再点亮火把,仿佛根本什么都不存在,全是冷硬的石头和尘土。”看,漫长的路途的终点竟然是这样的死寂之地。《马小雨来了》中的马小雨呢,她甚至还没到达应许之地,还在没完没了的追赶过程中。《逃》中的林慧面临和肖龙相似的境地,她费尽心思回到了家乡,“由于天气暗淡,又升起了一股高山才有的雾气,使这个地方看上去像一片黑沉沉的苦海。”阿微木依萝对死亡的描述让我们凛然,死亡之为虚妄,正与生存相同。

阿微木依萝的写作,不论是主题还是结构文本的方式,依稀能看出现代派作家与先锋小说家的影响。这使得她的一些小说有着习作的性质,她过分依赖直觉与感性,刻意让小说支离破碎。这种破碎,如果缺乏更高的、内在的逻辑作为支撑,就会“亲手堵死了所有通往别处的道路”,这是小说集《羊角口哨》的最后一个句子。坦率地说,当我随着亡魂在生与死的边界上长途跋涉之时,不知所由的迷宫接踵而至,反而阻碍了我对人物的共情。打动我的,不是亡魂的痛苦,反而是一些闪闪发光的细节。当其萨老人们为肖龙田军念一种祝词时,那祝词朴素而深情:

太阳落山时,肖龙田军睡着了,阳光照不醒他们,鸟儿吵不醒他们;太阳上山时,引路的人来到了,肖龙影子跟他走,田军影子跟他走;月亮出来时,地上庄稼成熟了,穿过稻谷麦子地,穿过包谷荞籽地;月亮下山时,肖龙田军到家了,阿姆送来新衣裳,阿爸送来新鞋袜……

平底平无踪,高山高无影,火把来照亮,荞籽来充饥;山间有青竹,连根拔一拔,肖龙影子跟我走,田军影子跟我走……

熟人来相见啊,生人退三步,肖龙田军听我令,荞籽已开花,竹子已拔节,从今往后啊,地上再没有爱你的人,爱你的人必须忘记你,地上再没有你的庄稼,你的庄稼是一片荒原,从今往后啊,月下再没有你的房子,你的黄牛要牵好,你的绵羊要看牢,从今往后啊,月光才是你的草场和住所,月光才是你的粮食和庄稼,月光才是你的眼睛和心灵。脱下你的包袱啊,脱下你的包袱,世间没有人啊,世间只有尘土……

我知道,这是属于彝人的时刻。他们的生老病死,可能隐藏在这样的祝词里。在不同的小说里出现的羊,头上被撒的荞籽、荞麦花的香味……这都是属于彝人的时刻。它让我想起在《西南边》,在《我的凉山兄弟》里所遭遇的彝人。经由文字,我与他们已然成为情感共同体。那些属于他们的时刻,也是我与他们共有的时刻。也因为此,我对阿微木依萝充满期待。听说这个来自大凉山的姑娘又回到了大凉山,我想,属于彝人的文学时刻必将会对她敞开,进入更多人的心灵。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州人。作品散见于《钟山》《散文》《作家》等。出版有小说集两部,散文集两部。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中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奖等。现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