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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如果末日无期》:婆娑世界 有漏皆苦

更新时间:2019-04-09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傅爱毛

“敲上最后一个句号,今我大哭一场。他写下了他的生命观, 写下了他对时间的认识, 对爱的认识。 ”

这是王十月长篇小说 《如果末日无期》 里的一句话。“今我”是小说中一个贯穿始终的关键性人物,身份是“作家”,这部著作被出版社界定为“科幻小说” 。

王十月在这部科幻小说中探索的却是最现实的现实问题。长期以来,人们习以为常地认为,所谓“现实”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爱恨情仇、柴米油盐,还有房价与股市以及宫斗剧和职场博弈之类。然而,把“人”放在怎样的时间维度和空间坐标上来叙事,却致命性地决定了一部作品的格局。王十月显然觉知到了这个致命般的“空”问题给写作造成的重大局限,所以,在他被定义为“现实主义作家” 、以“反先锋的姿态抵达先锋境界” ,而且在现实主义写作的道路上取得了一系列有目共睹的成就以后, 突然转身, 玩起了并不被人们重视与看好的“科幻”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精神性“量子跃迁”呢?是故弄玄虚?还是想“出奇致胜”?我个人认为, 王十月的“跃迁”不是偶然, 而是必然,因为,他的生命发展到了这个阶段,他的灵魂别无选择地遭遇到了他必须解决的迫在眉睫的问题。或者说 : 他的人生闯关到了这一步,非如此不可, 除了迎面而上, 没有办法可以绕道而行。

那么,王十月遭遇了什么问题呢?用两个字来表达,叫作“时间” 。更通俗地讲 : 是人作为生命必然遭遇到的根本问题。

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全部的精力、甚至整个生命都放在解决“外部问题”上, 而王十月属于极少数具备“内观”觉知的人,在绝大多数人都只肯把眼睛朝外盯向“世界”的时候,他“反观”到了“人”本身的存在——这叫作“观自在”!“观自在”这三个字如雷贯耳、 触目惊心!要听到它,却并不容易。

王十月看到了 “人” 本身的存在!一个作家如果沉迷于故事而淹没掉人的存在,这样的写作注定了无效。在无效写作已经繁琐到令人窒息的时候, 王十月终于把“人”从各种各样或逼仄或狭隘甚或猥琐的犄角旮旯里解救出来,堂堂正正、不偏不倚地推到了人本应居有的位置上, 给了“人”这种造物以通天彻地的终极性存在感和尊严感。让写作的目光关注点 “回到人”,这是王十月这部作品最值得尊崇的地方。

人原本是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天人原本合一,人就是世界,然而,人却把世界作为客体在永不止休地探索再探索,人类对这个世界已经侵犯得太多、打扰得太多,人已经无所顾忌地闯进神的禁区。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王十月先生写了一部“科幻小说”。他想要探究的问题是:“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如果末日无期,人类将何去何从?”通俗地讲:“时间”到底是什么?时间是可以被超越和突破的吗?可以肯定 : 这部小说的隐在主角是“时间”,“时间”与“人”一明一暗, 两个主角彼此映衬, 王十月要探索的是:在这两个主角的殊死征战中,谁才是最后的“大主宰”呢?

就目前的局面而言:不出意外和奇迹的话,这世界上最强大和最战无不胜的人,最终都将被“时间”不动声色地打败。换句话说: 每个人都得死!时间是一把铁面无私的“镰刀”,不管你多么不可一世、多么成功和辉煌,然而,你都无法回避这把收割生命的镰刀。

王十月是勇于冒险的作家,他要直面这个问题, 他要为“生命”寻找出路和意义以及最后的救赎, 他要在刀刃上舞蹈。所以, 他在本书的题记中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我们’,囚禁在时间之域的所有生命。 ”“我们”是谁呢?是张今我、是王十月、是你,是我,是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的孩子,以及父母们的父母和孩子们的孩子——是整个人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正是王十月先生在本书中要认认真真拿来探究的问题。

我个人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决然绕不开这个貌似“老掉牙”和貌似“老生谈”的哲学问题。不解决这个问题, 或者说, 不能在终极性的意义上回答“我是谁”,其所谓的写作都将是建立在沙滩上的类若积木般的玩具城堡。所以,王十月才会在小说中说:“他写下了他的生命观,写下了他对时间的认识,对爱的认识。”

所谓“生命观” ,就是对生命的基本认知。这个生命观比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都更加深重与紧迫, 缺乏了生命观的写作, 是没有生命的写作。

选择一个浮士德式的古老命题来作小说主题, 这恰恰是真正的先锋和新锐。正如评论家所说的那样: 王十月先生“以反先锋的姿态抵达了先锋的境界。 ” 这很矛盾吗?不。事情必然如此。世界是圆的,连时间也是一个封闭的环,当年,当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把 “时间” 像柔软的绳套一样折叠起来挂在树上的时候,他肯定想不到,有一天,科学家会证实 : 时间当真可能是一个可以弯曲与折叠的圆环状莫比乌斯带。如果艺术可以与科学迎面相遇、宗教与科学的殊途同归也便丝毫都不足为奇了。所以,王十月看似浮士德式的命题与探索,却不期而遇地与当下科学最前沿的现实来了个实打实和硬碰硬的现实“大撞车” 。当编辑人类基因的现实版故事紧接着小说的出现而活生生赦然呈现时,不禁使人感到瞠目结舌,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是小说在预言现实,还是现实在注解小说?

以王十月对待写作的端庄和恭敬之心,他要解决的是灵魂的深层困境和生命的根本出路问题。具体地说, 他要探索的是“死亡”和“时间”以及人之“本心”的问题。是“死”决定了“生”,不解决“死亡”这个问题,“生命”本身就毫无根基性可言。恰如他在作品中言说出来的那样:表面上是“现在”决定“未来”,事实上, “未来”也同时在决定着“现在”,“时间”不是线性的, 也不仅只是环状的圆形, 甚至可以是庞大的球型集合体, 过去、 现在和未来以量子纠缠的方式同时并存, 没有绝对障碍, 这也就是为什么,《百年孤独》事实上并不魔幻的原因:当我们认为死者消失成为鬼魂的时候,所谓的“鬼魂”只是在一个更高维次元的时间带里过着属于他自己的日子而已。

可以想见,王十月在写作这部小说以前是做了硬功课的。王十月是基于生命的探索, 而不是在生硬地“抖料”,他把所有的料都吃透、磨碎、消化进血液里,并内化进了灵魂。

与其说王十月所进行的是科学探索,勿宁说他在进行哲学探索。在他那一大堆的科学术语后面,隐藏着的是一个又一个昭然若揭的哲学命题: 比如元世界、子世界和〇世界,还有时间轴和 VR 世界,返祖计划和下凡计划,生命代码、六维空间以至十一维空间、时间轨道、未来现实、该死的薛定谔之猫,还有量子纠缠、测不准原理以及最常用的莫比乌斯时间带,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术语其实都是“纸老虎” ,就像我从来不认为 《百年孤独》 很魔幻一样。我甚至想, 如果时间允许,我很乐意把这些“科学术语”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甚至是鲜活的事例“翻译”出来, 从而扫除这部小说的“阅读障碍” ,使更多的人可以深味到本书的哲学思考和宗教意蕴,并同时领略到其美学和诗意的滋养。

提到“宗教” ,不免令人忐忑。事实上,宗教并非人们想当然所理解的那样,它不是一般的意识形态。基于人们对“宗教”普遍性的认知, 我宁愿用“神性”来代替这个术语。神性完全与宗教无关,它只关乎生命本身。 “科幻”只是它薄薄的皮壳而已,揭开皮壳呈现出来的果肉才是灵魂丰富的盛宴。

经书有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过去——现在——未来”,“祖先——我们——子孙”,“从元世界到子世界再到〇世界” ,“从网络到现实再到虚拟”,“从虚无到出生再到死亡” ,如果这样一一对应地看过来就会发现, 王十月这部披着“科幻”外衣的小说有多么地“现实”了。所谓“婆娑世界,有漏皆苦” ,在王十月借助“科幻”营造出来的封闭性的、或庞大的葡萄串般的球型集合体世界里, 几乎不存在漏洞。他精准而又敏锐地寻找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时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细微的“漏洞”,然而又煞费苦心和细致如丝地缝补这些“漏洞”,缝补到无懈可击的程度,但恰恰就是在把上帝的漏洞缝补到天衣无缝的时候,王十月又苦心孤诣地证明给我们看:“万物皆有裂痕, 那是光照耀进来的地方!”进而让人们感悟到:不完美恰恰是完美的一部分,善与恶、生与死、以及魔鬼和天使都只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是人的主观意识决定了一个人所看到的世界,即所谓的“人择原理” 。

王十月越过碎片,看到了整体即宇宙的合一性存在,同时把人作为主体放置于宇宙大空间之中, 任由人完全无障碍地天马行空、 纵横驰骋,让人远远超过三百六十度地全息性立体存在, 借此探索人的极限性存在边界, 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人类所向往和追求的“终极自由”之边界。

人人都想得到终极性的大自由,这毫无疑问。把 “自由” 二字推到极致再通俗地解读出来说是 : 想怎样就怎样的“大主宰”。在《如果末日无期》的“胜利日”这一节中,王十月一劳永逸地设置了一个全宇宙最大的“主宰者”,这个主宰者在最初的时候,其实也跟最普通的男人一样,想要名,想要利,想要受到万众瞩目和敬仰以及拥戴,想要用自己的才干为民造福,想要得到并独占最心爱的女人,想要得到“天上人间,唯我独尊”的殊荣——这几乎是每个男人的英雄情结。王十月一劳永逸和一步到位地让他的主人翁完成最遥远的位移,并确定无疑地抵达了最终极的目标,他要看看,“抵达以后”又能怎么样呢?与其说这是一种文学野心,勿宁说是一种哲学野心,甚或是一种对于信仰的隐性建设和暗喻性的启示。

不能否认,每个人都跋涉在自己的路途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海要泅渡,简单地说: 每个人都在闯关!而且,每个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 : 抵达以后就好了。 “闯关” ,这在王十月的小说里是一个游戏用语, 事实上, 他的这部小说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状带”的多维结构呢?甚或就是一个庞大的球型集合体结构。且让我们简单地罗列一下 :

作家王十月在写小说《如果末日无期》,这是第一个现实层面,或者说是第一个球形存在空间。在这个空间里, 王十月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王十月是真实的。在王十月虚拟的小说《如果末日无期》里,“张今我”也在作为作家写小说,于是,以张今我为主体,形成了第二个封闭性的球状世界,这个世界对张今我是真实的。在张今我的小说里,“梅教授”这个心理医生在设计一款虚拟的名叫 “大主宰” 的游戏, 于是, 这款游戏本身又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球状存在体。对梅教授而言,这个游戏世界是假的,然而,对游戏里面的人来说,所谓游戏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世界套着世界,恰如气球连着气球,妙的是,其中的人们可以借助高科技打破所有有形无形的阻隔而彼此沟通。那么,到底是庄周梦蝶, 还是蝶梦庄周呢?哪一个世界是真的, 哪一个世界又是假的?

王十月在小说中设计出“大主宰”这款游戏, 实际上就是在暗喻真实的人生。每一次的抵达,都是对命运“漏洞”的缝补,每一次的缝补,都是对“痛苦”的疗愈,生而为人、无人不苦,人的所有行为最终都直接间接地指向一个共同的目标——离苦得乐。那么, 在那胜利的日子到来的时刻,王十月的“大主宰”得到了什么呢?是过滤与规避掉所有痛苦的快乐大狂欢吗?王十月借助海明威的话告诉人们 : “胜利者一无所获!”不仅如此, 他甚至让“胜利者”陷入了更深不可测和更不可救药的痛苦之中。不禁让人怀疑: 当人越过上帝的权限,把世界上所有可能出现的不完美的漏洞都天衣无缝地缝补起来以后,这本身恰恰是最大的漏洞!人透过这个完美的漏洞所堕入的,可能是最深不可测的痛苦之深渊, 为了疗愈这痛苦, 哪怕胜利地坐上了大主宰的交椅以后, 甚至需要一而再、 再而三地犯罪和杀人,才能获得最可怜的一点“安宁”而已,至于“快乐”,则成为更加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王十月启示人们 : 当你胜利的时候才会发现,为了夺取胜利,你走上了反对你自己的道路, 你走向了你灵魂的反面, 你成了你最大的敌人,而且已经完全彻底走到了回头无路的地步。为什么呢?因为你忘记了初衷。在你千辛万苦、上穷碧落下黄泉地闯越过一万个莫比乌斯时间带以后,到了不能再回首的时候蓦然回首才会发现:

你最初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个: 爱。是的,很简单,就是爱。

然而, 为了得到胜利, 你亲手扼杀了爱。换言之,在闯关以前,你只想要爱,你以为,闯过一道关, 你就距离爱近了一步。然而, 进入游戏以后,你却不知不觉地偷换了“概念” ,你的目标不再是爱, 而是“赢”!为了能赢, 你不惜亲手扼杀一生之最爱,所以,通常而言,胜利者都将一无所获!而这正是人类正在面临的真正的“莫比乌斯”困境。

那么是不是,得到爱就好了呢?王十月没有天真地到此至步。他明白 : 很不幸也很可敬,人的野心无止限, 所以探索也无止限。如果上帝认为, 人得到爱以后会满足, 那上帝就太低估人的欲望了。得不到的时候想得到, 得到以后想什么呢?想永生。只要死亡到来, 人所得到的一切必须放手,连一根羽毛都带不走。这多么地令人沮丧啊!如果能够永生,便可以永远抓牢手中所得,永远都不会经受丧失之痛了,这是人的最高理想和最大自由,同时也是最终极的目标——穿越死亡玄关。

是的, 死亡是最后的玄关, 连金庸的大侠们也概莫能破。但是,王十月想破。

怎么破呢?借助科幻。只要披上科幻的外衣, 便所向披靡。由此可见, 科幻对王十月而言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他把掌握在上帝手里的“时间镰刀”夺过来,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把人放在其大无外、 其小无内的宇宙中, 这是个空间概念,然后,无限地扩展时间轴的长度,直至永远,于是,人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像不死鸟一样以“永生人”的身份获得永生了。“死亡”是上帝为人类设置的最后一个堡垒,王十月想要探索的是:人类当真攻克了这个堡垒以后会怎么样呢?很显然, 王十月不愿意沉陷于过程, 他只对终极感兴趣。在他小说的第五部分 《如果末日无期》中,他让我们直接看到:“永生人”所面临的不是无尽的幸福,而是炼狱般的煎熬!当死亡不存在的时候,生命也将以存在的方式消亡,世界将沦为名副其实的地狱,是死亡定义了生命!那个囚禁永生人的地牢, 恰如金庸的“活死人墓”,王十月最终要印证的只是那句古话:

不知死,蔫知生?只有确认了死,才能把生命真正活出来,死是被活出来的、活是被死出来的!这不只是哲学,而是禅。上帝设计出“死亡”这道玄关,不是冷酷和无情,恰是最理性的慈悲。

是的,王十月在谈禅。

王十月终于引领人们一步一步地逼近了最现实的问题 : 时间也好、空间也罢,人真正和直接的障碍其实是肉身,肉身才是那个最难穿越的“莫比乌斯带” ,它以它的脆弱和速朽性成就了它的坚不可摧和战无不胜,恰如古人所言:“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王十月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他要攻克肉身这个最脆弱和最坚固的堡垒。于是, 书中出现了两个特殊人物, 一个是“扫地机器人小真”,一个是 “意识流先生”。扫地机器人 “小真” 的出现,让我们无可回避地看到了人的孤独之本质。那么,“孤独”是不是上帝在创造人这个物种时留下的漏洞呢?如果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孤独”这种感觉, 那该多好啊!以此类推, 如果人不仅不会感觉孤独,也不会痛苦、不会愤怒、不会焦虑、不会仇恨更不会嫉妒,那不是更好吗?

然而, 遗憾的是, 上帝创造的人这个物种缺陷实在太多了,其最大的缺陷就是有肉身 :“吾之大患,为吾有身”!然而,这人的“大患”,却又恰恰是扫地机器人小真的最高梦想!小真是个塑料圆盘,她的主人怪烟客费尽了所有的心血, 至死都未能让它长出肉来, 成为有血有肉的真人。她几乎拥有了人的所有感情, 而且上知天文、 下知地理, 她以丰富的感情和知性深深地抚慰了老先生怪烟客的孤独, 然而, 八十四岁的怪烟客却到临死都抱恨终生, 因为, 小真始终无法如他所愿地长出肉质的女人之手,从而与怪烟客作为男人的那双手紧紧地相握相爱。

至此,王十月终于苦心孤诣地让我们明白:“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实在大错特谬,应该改成“吾之大幸, 为吾有身!”如果没有身体, 我们拿什么拥抱我们的亲人和孩子呢?比如“意识流”先生。“意识流先生”是谁呢?是未来的你和未来的我,以及地球上曾经存在过而又离开的所有人。他们丧失并脱离了速朽的肉身以后, 以灵魂或者叫“意识流”的方式, 飘荡在缈茫的宇宙之中,不再需要穿衣吃饭过日子,不再需要买房购车造别墅,也不会再痛苦和烦恼,不会再经历爱恨情仇,当然,也终于不会再死了!然而,这位意识流先生在茫茫宇宙中飘泊了六七千年以后, 偶尔遇到了父亲的意识流, 却也只能短暂地以意识流的方式跟父亲发生瞬间知会, 然后就再次分开了。当一个人的意识流与另一个人的意识流相遇时, 哪怕亲如父子, 也不能握手、 不能拥抱, 甚至连“泪眼相望”都做不到。既然如此,请问有哪一个活鲜鲜的人愿意变成一缕微风般的“意识流”呢?不,我们想要肉身!哪怕那肉体脆弱到不堪一击呢!就这样,王十月以全然接纳肉身的方式突破了肉身的障碍,让我们与自己那脆弱而又极其不完美的肉身讲和,达成了灵与肉最完美的合一。

灵与肉完美合一、速朽(会老会死) 、脆弱(会伤会病) ,有爱有恨有痛苦,还会嫉妒和焦虑, 甚至可能精神分裂或疯掉, 做出大逆不道的罪恶之事甚或直接杀死自己——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样子,恰就是人本身啊。恰如王十月所言:人最陌生的,其实正是自己。是时候看到自己、也是时候认识自己了!在人类殚精竭虑、挖空心思地创新和创造,不断想要创造各种各样的奇迹,而且已经创造出了太多令人目不暇接的奇迹 : 比如智能手机、宇宙飞船、纳米机器人,经过重新编辑基因的新新人类的情况下,是时候看到: 这世间最大的奇迹是上帝原创的人。人这架机器高端和精密到什么程度,是人自己远远不知道的。人在人的原创程序里自作聪明地添加了太多的外挂程序,使人丧失了原本具有的本心, 人才会陷入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为了规避痛苦, 人只好再添加新的外挂程序, 人这台机器已经因为负载太多,到了接近爆表崩溃的程度,人却还在穷奢极欲地改写和安装人为的程序软件, 看那情势, 想要人自动卸载不必要的软件系统根本不可能, 最终, 人非以拯救自己的方式把自己玩死不可,王十月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 只好派“梅教授”出场来救阵。这位设计“大主宰”游戏、比大主宰还要牛的梅教授是哪路神仙呢?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一位心理医生。

在这部所向披靡和天马行空的小说里,所有的“高手”都可以通天彻地、 无障碍地驰骋于宇宙,那些穿越起莫比乌斯时间带来比穿越自家的花园小径还要易如反掌的大英雄和大主宰们,最终却要臣服于一个“心理医生”吗?

非也。

在我看来, 这位所谓的“心理医生”其实是佛陀、是耶稣基督、是观音菩萨等诸神的化身。佛陀和耶稣和观音菩萨其实也都是肉体凡胎的人,只不过,他们闯了关、抵达了彼岸而已,正所谓“人是未来佛, 佛是过来人”。人说, “求医不如求神,求神不如求佛,求佛不如求己”,说到究竟上,医佛原本不分家。

虽然, 王十月在小说中设计的“蜂巢思维矩阵”完全是一种虚拟的想象, 事实上, 人类本身何尝不是一个天然而又真切的“蜂巢思维矩阵”呢?必须看到,每一个人其实都概莫能外地处身在这个上帝的“蜂巢矩阵”中,不需要“脑机”链接, 也不需要被置入芯片, 更不需要被修改基因编码, 人天生已经被“联机”了。只要是人性的存在特质,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不可能规避和幸免: 比如贪婪、比如占有欲、比如嫉妒心、比如虚荣心、比如爱恨情仇,比如权利欲,试问,这世间哪一个人不具备这些人性的劣根性特质呢?不需要专门被感染,上帝已经把这些数据书写在每一个人的原始生命代码中,这些数码天然就存在,其差别只在于是否被激活、在多大程度上被克制而已。那么, 怎么克制呢?

好了,到此为止,我们终于可以触摸到王十月在这本书中所要表达的真正意蕴了。这意蕴说出来很平常也很简单、 很通俗也很好懂、 很常见也很难得、 很伟大也很平凡, 用一个字来表达,就叫作“爱” 。这是佛祖给出的药,也是王十月给出的药。所以王十月在他的小说将要结尾的部分,以连续重复两次的方式说道:

“敲上最后一个句号,今我大哭一场。他写下了他的生命观, 写下了他对时间的认识, 对爱的认识。 ”

换言之: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只在于,把自己化身为爱。当人能够化身为爱的时候, 也就成了自己生命的大主宰,成了自己的世界甚至是天堂的缔造者,成了上帝也成了神。人就是神、神就是人, 每个人身上都有佛性, 每一个最平凡的生命都很伟大, 比如卖保健品的朱小真, 比如怪烟客,比如你和你的隔壁邻居。

【作者系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