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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走读岭南古村
更新时间:2019-04-09 来源:南方日报
不知不觉,我客居岭南已逾十年,稍有闲暇,我就会背上简单的行囊,在布满苔痕的乡间小路上,在流水与细草之间,寻访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古老村落。
“细雨人归芳草晚,东风牛藉落花眠。”清代诗人黎简笔下的岭南乡村,是那样的舒缓、恬淡,令人向住。如今,走进岭南的古村落,仍然感受到这份亘古不变的古意,淡蓝色的炊烟,听粤曲的老人,劳作的妇女,玩耍的孩童……漫步在悠长的巷弄,仿佛行走于时光的隧道之中。
巷子静寂,宛如谜语。巷子两边总是镶嵌着许多旧式的庭院,残破的门扉,像一本本被风翻旧的书,推门而入,就会邂逅一段旧日的时光,一段久远的故事。轻踏着悠长的麻石路,抚摸着被时光磨损的门环,你仿佛走进了时间的迷宫之中,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响,一种遗落在时光之外的孤独与静寂涌上心头。
这些古老的村落,大多风景如画,山环水绕,一间间传统的民居,就是一曲曲人与建筑、建筑与自然的和声。拾步其间,你总会不由得感叹,建筑与自然竟然是如此的和谐,人与自然竟然如此的和谐。正所谓:“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只有天、地、人和谐的建筑,才是有生命的建筑。
对于村落来说,水总是不可或缺,它像浅绿色的丝绸擦拭着古老的陶器。蜿蜒的流水,旖旎多情,赋予村落以灵性,营造出小桥流水的意境。
水边总有婆娑的古榕,独树成林,生生不息。它具有多重的文化意味。对于迁徙的族群来说,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是家族中的头等大事,而榕树,生命力旺盛,是子孙繁衍、宗族兴旺的象征。榕树也是风水树,从风水的角度来说,植于水口,有锁气聚财功能。此外,村口的榕树下面是一块公共的空间,枝繁叶茂的榕树,遮住了骄阳,形成了一片清凉之境,满足村民日常交流的需要。晚餐之后,榕树下面就会变得热闹起来,大人们聚在一起吹水,孩子们追逐玩耍。夏日的夜晚,古树挂月,流萤轻舞,蛙鸣阵阵,微风拂面,意境曼妙。
有的村落用榕树记录历史。每逢历史大事,佛山烟桥村的村民便从树上把气根引下地面成树:从日本投降、到新中国成立,再到香港回归、澳门回归,村民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把每一个历史性时刻记录下来。有的村落,还将榕树变成了一种精神的符号。佛山的向南村,村前种榕树,村后种管树。村里老人说,这是有讲究的:“村前种榕树,是希望向南村人在人前做人做事要心胸开阔,宽容大度,为人厚道,要有容人之心、容人之德。村后种管树,是希望向南村人在人后要学会管好自己,管好儿孙,管好家人,守德、守规、守纪。”
古榕青砖黛瓦,小桥流水人家。走进岭南的古村落,让人印象最深的,除了古榕就要数水磨青砖了。它像一本本线装书,素雅、古朴、沉静,带着时光的包浆。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在我看来,朴实无华的青砖,就是极致的美。这不仅是岭南民居的特色,也是岭南人性格的底色。
镬耳墙是随处可见的,它类似官帽,有着“独占鳌头”的寓意,蕴含富贵吉祥、丰衣足食的吉兆。此外,其外形在五行中属金,而岭南地处南方属火。因金生水,水克火,故山墙取金有镇火之意。镬耳墙并不是同样高的,古人在设计的时候,从南到北,依次增高,这样既可以吹拂海上清凉的南风,又能挡住寒冷的北风。远远望去,有层次感,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墙体的线条坚硬,镬耳的线条圆润,两相结合,有一种刚柔相济之美。
岭南夏季漫长,酷热难当,通风便成了民居的重中之重。正所谓,通则畅,畅则和,和则万物兴。通风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浪费任何一缕微风,让每一间房子都能自由地呼吸。
岭南的古村落,大多采用连房广厦的构造方式,秩序井然,房子间的冷巷,又称“青云巷”,取“平步青云”之意。巷子狭窄,宛如少女的腰肢。风穿巷而过时,受到挤压,流速加快,将房子里的热空气拐跑,与此同时,冷空气涌入屋中,自然而然地达到通风的效果。
在岭南古民居中,天井可谓是点睛之笔。古人认为:“天井乃一宅之要,财源攸关,要端方平正,不可深陷落糟,大厅两边有异,二墙门常关,以养气也。”从高处俯瞰,这些古村落,犹如一眼被岁月冲刷的古井,而人就像在其中自由穿梭的锦锂。
天井除了实用的功能之外,还能体现岭南人的闲情雅趣。各家天井边用条石砌几条石架子,摆上盆栽花卉,种上攀藤植物,十分雅致。天井虽小,却自有乾坤,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尽在其中。
天井的开口一般较窄,以防“横风横雨”入室。它是一个私密的空间,也是一个诗意的空间。冬日的下午,坐在天井中,享受着阳光的沐浴,风被挡在了围墙之外,甜酒般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夏日的晚上,用井水冲洗地面,将暑气驱散,一家人坐在天井中,或喝茶,或吃着时令生果,月光皎洁,繁星密布。屋外,蛙鸣阵阵,空空的瓷杯里,蓄满银色的月光,颇有着“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意境。即使是下雨的夜晚,也是有诗意的。下大雨时,雨水噼啪作响,声如鞭炮;下小雨时,点点滴滴,在石板上绽放出一朵朵透明的莲花。
岭南人防暑的智慧,往往还体现在门窗的选择上。窗很小,避免热量过量涌入。最有特色的,当数脚门和趟栊。夏天酷热难当,算盘一样的趟栊,在防盗的同时,又能保持屋内空气的通畅,阳光、凉风、新鲜的空气均能自由出入。这样一来,即使晚上关门,凉风也可以长驱直入,带走室内的热气。趟栊上的圆木,一定是单数,而非双数,因为在粤语中,“双”与“伤”同音。
中国人讲究吉祥文化,岭南人更甚。古人云,“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这是一种朴素的意愿,代表了对幸福生活的祈盼和向往。
在岭南的古村落里,吉祥文化无处不在。比如,新屋建成后,在屋中央烧一锅水,拿扇子不停地扇,意指风生水起。又比如,居室一般是长者住前房,后辈住后房,谓之留后,寓意香火不断。再比如,乡人尚简,镬耳山墙边的装饰,常是黑色为底的水草、草龙图纹,俗谓之“扫乌烟画草尾”。这些装饰只是点到为止,绝不是繁复。除了装饰之用,屋檐画亦有用于风水上的催吉避凶。古人会针对风水五行之说,在房屋不同方位的屋檐下画上所缺的元素,以达到五行平衡。
这些古老的建筑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其中的一砖一瓦,均非寻常,处处见机心,处处显智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民居与其说是建筑,倒不如说是生长在大地上的植物,它与周边环境的融合,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在古村落中行走,邂逅往昔的时光,感受过往的美好,心里总是特别的安静。傍晚时分,风轻轻叩响生锈的门环。老墙上一只蜗牛在蜿蜒前行。偶尔,一声鸟鸣响起,在巷子里悠悠地回荡,钻进了紧闭的门缝,消失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我总会想起故乡的房子,心中不由生出些许的惆怅,些许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