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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的光芒照亮卑微的灵魂
更新时间:2019-03-29 作者:盛慧 周乐秾来源:广东作家网
周乐秾:请简单谈谈你的创作经历和体会?
盛慧:每个作家的成长都是继承文学遗产的过程,在成长道路上,我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和关怀,一个人的思想宽度总是有限的,在一段时间内,对生命的体悟可能就在某个层面,这时突然遇到一个贵人,你就会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
文学的道路很漫长,要想走得远,有三个很重要的关键词,一是情怀,二是坚持,三是谦卑。
情怀是最好的才华。我经常会反问自己,为什么写作?我记得汪曾祺说过,文学要有利于世道人心。文学必须是美的,而美源自热爱。要多创作有希望,有光亮的文学作品。文学是最讲究差异化,每个作家都要发出个人最独特的声音。
坚持非常重要,要把写作当成一生的事业来做。雕塑家罗丹在教导里尔克的时候说:“必须不断工作。”他认为,在揉搓泥土和女人身体的过程中,才能逐渐找到精确的造型。写作也是如此,我们要学会倾听句子的呼吸与节奏,享受词语碰撞发出的美妙声响。
艺无止境,我们必须永远谦卑,永远向未知的领域进发。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学习的能力非常重要,近几年,我写了很多艺术家的评传,包括书法、绘画、陶艺和雕塑,这本身就是学习的过程,我觉得我们这代作家在中国传统文化这块非常缺失,由此,我打开了一扇通往中国传统文化的门。作家要想走得远,必须不断去学习,这非常重要。我们可以把写作的过程理解成一道瀑布倾泻而下,假设你前面积蓄的水源不够多,你的瀑布就没有气势,可能只是涓涓细流而已。
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写了什么,而是写出了什么?“写”和“写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写”是出发,“写出”是抵达,小说作为一种知识,作为一种生命的学问,它所写出的,不是世界已知的部分,而是世界未知的部分。
周乐秾:你是一个创作的多面手,你在运用各种体裁的写作经历中,尤其是体裁转换的过程中,有些什么特别的感悟和认识?
盛慧:我觉得真正的高手是不讲文体的。比如一个人学功夫,学了咏春,又学了少林,但真正打的时候不会固定用咏春或者少林的功夫,而是将其上升到一种自觉。有时候在面对一个题材的时候,你会在第一时间感觉用哪个文体表达。小说是可以虚构的,散文需要大量细节,我现在诗歌写得很少,因为我觉得诗歌的难度非常大,它很容易上手,但要达到一个高度却非常难,于是我慢慢地转向了散文的写作。经过十几年的创作,我最想写的题材基本上都写出来了,但我发现还有很多东西是散文写不了的。小说对每个作家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用一句话来说,我希望用文字去照亮一些非常卑微的生命。我出生的地方比较偏僻,我周围的人也是一些很卑微的人,他们是生活最底层的人,但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光芒,我希望用文字的光芒去照亮这些卑微的灵魂。
作家要不断地开拓自己的疆域。长篇小说《白茫》是二十六岁写的,我当时想用一种非常亲切自然的方式去写,属于本色写作。长篇小说《闯广东》写的是别人的生活,属于他者的经验。从写直接经验,到写间接经验,有一定的难度。但小说家有一种很重要的能力,那就是感同身受的能力,正是由于这种能力,我才可以使笔下的生活有一种出土文物般的真切感。
对于散文与小说的差异,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散文有点像花你的存款,这笔存款是不增值的,花一点就少一点。而小说就像买理财产品,它是增值的,因为你可以虚构,形成一个新的东西,这给了作家很大的自由。其实我很想写一种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的文体,散文有一个很好的特点,非常亲切。一个好的作家,应该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下一篇长篇小说我可能会这样写,写我的外婆最后几年的生活,叫《孤独的齿轮》,我会花很长的时间把这些细节做到极致。
周乐秾:以上是文学体裁的问题。下面我想了解地域空间在你写作中的特殊作用。你把江南比作母亲,把西南比作父亲,把岭南比作妻子。这三个地方你分别呆了几年,地域空间的转换,以及不同的地方在你文学创作中分别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有哪些具体的影响?
盛慧: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决定性的因素不是技巧,而是他所承载的文化,可以说,文化是作家的母体。每种文化其实都有很特殊的形态,有些能直接在你的作品中表现出来,有些是间接的。比如说我在写作的时候,其实我一直是用方言写作的,它的气息、节奏和味道是不一样的。我认为最厉害的小说是能写出味道来,比如,汪曾祺、陆文夫等。江南文化对我的影响是根本性的,但我并不满足,我就像一条鱼一样,到处游,游进了不同的水域,感受不同的水温,这个看起来是一个偶然事件,实际上又是必然的。比如,我在贵州感受到了很深的巫文化。很多江南的作家写得很好,很精细,但是格局小,不开阔。我用江南文化和贵州文化相互对照,在里面找到一种文化差异。到了广东,我觉得广东文化可以用三个字形容,一是“根”,二是“闯”,三是“叹”。作为迁徙的族群,广东的宗族文化十分兴盛,林立的祠堂就是最好的佐证;作为海洋大省,广东人领风气之先,最早开始闯世界,正是敢闯敢拼的精神,创造了广东的经济奇迹;另外,广东人特别懂得享受生活,一个“叹”字,把广东人的这种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乐秾:在阅读你的《水缸里的月亮》过程中,我感受到你作为一个青年作家深具创造力的小说语言,纯粹、先锋、动力十足。你为什么大都用童年和少年的视角来抒写江南的场景和人物?这个视角非常特别,这样写作是否能发现更多的东西?
盛慧:最初的选择可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但是我后来回想,对于这个世界,童年是一种仰视的状态,而且在小孩的眼里没有尊贵卑贱,所有的人都是放在同一水平线上去看的,非常真实,非常有诗意,一旦成年以后,看一个人就会用一种比较确定的眼光,一种世俗的眼光去看。我觉得在一个作家身上童心很重要。每一个在乡村长大的小孩都是一个诗人,哪怕他不写诗,但他本身就是一种诗人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是我自然的选择。
《水缸里的月亮》是从我一百万字的中短篇小说里面选出来的,这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最后我又用了一个多月重新修改,剪掉了很多枝蔓。在年轻的时候会故意做一些语言的修饰,但是在出这本书之前,我把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删掉了。里面有些改动很大,包括《水缸里的月亮》这篇,我希望它更朴实更有穿透力,让大家更关注人物的命运而不是语言,十年以后再改动一部小说,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周乐秾: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富有创意的比喻和句子。很想听听你创作这些妙句的经历。
盛慧:我记得奥登说过一句话:“语言一经败坏,作家自己也必定随之败坏。”在写作中,我尤其注重语言。我一直试图通过语言找寻事物之间的隐秘联系,呈现斑斓的世界,而非一个平面苍白的世界,同时,为情感的表达找到最适合的路径,微妙的情感,必须用微妙的语言来表现。对于写作来说,语言是最大的现实。对集体来说,语言是一种公用的工具,而对个体来说,语言永远是私人的,是与世界联系的独特方式。所有写作,从根本上说,就是寻找真实的自我,这是深层次的自我,这种自我,包含着许多决定性的信息。表面上,是我写下的句子,实质上,是句子找到了我。句子成全了我,独一无二的我。一个人选择的言说方式,是他已知和未知生命的整体,一个人身上包含着历史,比如,有一些句式,来自于我们的童年,来自于我们的祖先,来自于我们的出生地,来自于我们遇到的人,它们混杂在一起。当然,它也包含着未来。对于作家来说,语言就隐秘的个体现实。
对于艺术作品来说,肌理非常重要。以雕塑为例,罗丹的雕塑,表面的肌理是非常有凹凸感的,在米开朗基罗那个时代,人的肌肉是很平滑的,但是罗丹做一个老妇人,这个老妇人以前是妓女,她老了以后身体上这种丑陋的状态,他用了非常收缩的肌肉来表达。我在里面感受到了像语言的那种不光滑的状态,他的作品如果在灯光下一打开,不同的阴影造出来的效果是非常有感染力的。
所以我觉得写小说也好,其他作品也好,是需要像其他艺术门类去学习的,尤其是作为一种文学的现代性,跟雕塑一样,我们需要追求情感的投射,以前我们的作品对这种个人化的情感发现是不够的,人性中有一个幽暗的地下层,现代的作品需要发现一些微妙的事情。我有个小说叫《一瞬之夏》,上次见到我的表姐,我问她:“你还记得吗?你19岁去我们家,我和堂弟那时候都很小,但是都有种对美的感受,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拼命拉着她想睡到我们家,堂弟想拉着她睡到他们家。”
周乐秾:短篇小说《一瞬之夏》是书中最美的一个故事,一个美到极至又朴素到极至的故事。水生、堂弟、堂姐,三个人的世界。少年水生对堂姐朦胧的倾慕之情,让人感到回肠荡气。好的作品,每一次的阅读,都有一种触动人内心生长的力量,复活并照亮阅读者的人生经历。你认为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给读者带来的最可贵也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盛慧:小说写的是内心的波澜,而不是外在的波澜,即使是外在的事件,也要转换为内心的波澜。我对小说的理解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发现”,第二点是“发明”。“发现”就是要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内核。在每一部小说里都有一个核,有些核是硬核,有些核是软核,软核的东西是非常能触动人的东西。比如说用故事来支撑小说就是硬核,如果说用情感来作为一个爆破点,它就是一个软核。这个就像核武器一样,找到了,到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都要引爆它。我反而是希望把故事化掉,变成叙述的一部分,在你向前慢慢推进的时候,故事自然引出来的,而不是故事在前面带着你跑。我希望用渗透的方式来让你进入到我语言境界里去。那么“发明”,我刚刚讲了,我们在写作的手法上,在语言技巧和结构上有新的创造。我觉得如果既能发现人性中幽暗的、隐密的、不为人知的东西,又能用全新的、陌生的、美的语言来把它表达出来,这样来写就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比较好的作品。好的东西会让你的心变得柔软,让你的情感变得丰富。我觉得这就是文学本身的意义,让每个人成为一个真善美的载体。
周乐秾:你曾说过,让读者看到你的才华并不是一件高明的事,在练到一定功力的时候,读者不再看到你的才华,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当我看到你的这句话深受启发。我感觉写作与做人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作家能自觉拥有这样的写作意识和境界,也就是说他不再以傲慢地卖弄才华为荣,其内心该是何等纯粹。
盛慧:这种境界首先是我努力的方向,我觉得这是一种控制力。比如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诗歌写出来以后,他会读五十遍,他会把那些很华丽的东西全部抹掉,我觉得这是我要学习的。
周乐秾:有的作品无论怎么写,都会留下非常明显的卖弄才华的痕迹。
盛慧:写作久了,经常会忘了我们出发时的目的了。我们要经常想一想,你最初拿起笔,要写的时候那种感受、那种初心,要不忘初心。
周乐秾:中国先锋小说,对你有怎样的启发?
盛 慧:先锋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已经成为往事,但每一个作家都必须具有先锋的精神,只有这样,文学才会有顽强的生命力。
周乐侬:你近期的写作,有怎样的变化?
盛慧:英国作家麦克·尤恩说:“人的很多的能力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增强,写作就是其中一样。”我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四十岁以后,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更加从容。在我看来,好的文学作品要写出痛感、质感和美感。我希望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希望每一个地方都气息通畅,每个句子都充满生命力,能让读者产生了一种微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