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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花名册

更新时间:2019-03-28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快接近傍晚的时候,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田晓云走在田埂上。太阳把草都晒枯了,田埂焦黄焦黄的,像烧饼一样松脆。漫长的田埂,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她一只手握着木棍,另一只手摊开,好让热气尽量地散发出去。一丝风的气味都闻不到。

她看着脚下的田埂,小心翼翼地走着,身子晃来晃去,摇摆的幅度跟鸭子差不多。因为田埂太狭窄了,刚好能放下两只脚,一不留神,就会掉到稻田里去。稻田里积了一层厚厚的淤泥。

土地很平坦,放眼望去,绿色的稻田,一片接着一片,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墨绿的地平线。正前方,有一座青山,因为遥远显得若有若无。

田晓云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山色也没有变得清晰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离那座山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除了水壶与她的钥匙扣碰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以外,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一个人也看不到。

她今年十九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月亮山小学来教书。她的口袋里揣着派谴单和手画的地图,地图是王科长给她画的。按照地图上所标注的,前方的那座山,就是月亮山,月亮山小学就在半山腰上。让田晓云感到奇怪的是,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不仅如此,她连一座房子都没有看到。炽热的白光像银针一样扎在身上。她有些迷茫,不知道迎接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想起去县教育局报导的那个下午。

办公室里只有王科长一个人,他头发花白,脸上没有血色,像蜡像一样。他喝水的那只棕色杯子,大得吓人,几乎可以把整个脑袋埋进去了。

“你来得太晚了,各个学校的名额都已经满了。” 他的说话声很轻,像中午没有吃饭似的。

她带着求饶的语气说:“我父亲生病了,我一直在家照顾他。”

王科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确信她没有说谎,便说:“那好吧,我再给你查查。”他从抽屉里取了一个发黄的本子,仔仔细细查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取下眼镜,看着田晓云,没有说话。

她怯生生地说:“没有了吗?”

王科长叹了一口气说:“有倒是有,但很偏远,是这个地区最偏远的一所小学,你愿意去吗?”

她一咬牙说:“我愿意。”

“一个学年以后,就把你调回来。”王科长说话的时候,嘴角边堆满了唾沫。

她说:“真是太感谢你啦。”

一大早,她便从县城出发了。她先是坐了破铁桶般的公共汽车,车摇晃得很厉害,她用手紧紧地巴紧前面的座位。玻璃上沾满了尘土,窗户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模糊不清的。阳光把座位烤得滚烫,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汗酸味。到中午的时候,车到站了。她看到车站的破木门上,用红漆写着“白坪车站”。

她向车站旁边那些卖水果的人打听月亮山小学。那些人纷纷摇头。

这时,树阴里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头先睁开一只眼睛,然后睁开了另一只眼睛,打量了她一下。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说:“姑娘,你要去月亮山是吗?”

她说:“是月亮山小学。” 

“我跟你顺路。” 老头说话的时候,露出最后一颗牙齿,像是沾在牙根上的一块麦芽糖。

她跟在他身后,看上去像他的孙女。

老头的身子驼得厉害,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纸烟。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老头说:“我要往另一条路走了。”他又指着前方的一座山说:“喏,前面就是月亮山了,你沿着田埂走就能到了。”

她道了谢。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老人在叫她,她回过头,看到老人削了一根木棍。他把木棍递给她说:

“路上可能有蛇,你要小心。如果看到蛇,你就说,成龙你就上天,成蛇你就钻草。如果它还赖着不肯走,你就拿棍子打它。”她又一次道了谢。

阳光在燃烧,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豆荚的炸裂声。她的脑子里昏沉沉的,发出嗡嗡的声音。她不知道在天黑之前能不能赶到学校,如果赶不到的话,很可能会迷路。她穿着浅绿色的确良衬衣,裤子是卡其色的绦纶布,脚上穿着一双水红色的塑料凉鞋,肉色的丝光袜刚刚脱掉了,在太阳底下走了那么久,汗水早就湿透了她的衬衣,衬衣贴在后背上。她的凉鞋,也烤软了,像狗滚烫的舌头。她想赤脚,但没有那么做,毕竟她现在已经是一名人民教师了。

她掏出军用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又摇了摇水壶,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她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望了望前方,想找一棵树,在树阴下休息一会。她睁着眼睛,阳光把她的眼睛射痛了,她仍然没有看到一棵树,只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既然找不到树,她就只能加快步子,尽早赶到学校去了。她是在乡村长大的,她知道,虽然太阳现在很神气,但黑夜会像强盗一样,从山洞里突然窜出来。她听到稻田里传来了蛙鸣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她觉得安慰了许多,它们毕竟打破了死寂与沉闷。

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亮山一点点清晰起来。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嘴里哼的调子也由原先的低沉,变得轻快起来。她想,到了学校,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忽然,吹过来一阵风,风掀起了她的衬衣,钻到了后背上,像一个孩子凉丝丝的小手,她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她是喜欢小孩子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去考师范学校。风只刮了一阵,便停了下来,她的额头上,汗水又像蚯蚓一样蜿蜒而下。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加快了步子,因为,她开始有了尿意。

太阳是突然之间咽气的,天阴沉下来,乌云密布,像是一群鲨鱼在海底翻腾,鲨鱼不时地张开大嘴,发出磨牙的声音。风开始窜出来,温度也渐渐地低下来。天光晦暗。看样子,雨马上就要下来了。

她看到前面有一个草苫子,便快走了几步。正如她所想的那样,这是一个厕所。厕所的门是木头的,一边用红漆写着“男”,另一边写着“女”。她看了一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便打开门。门晃了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她蹲了下来。眼睛惊恐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怕蛇从角落里钻出来。

突然,她听到旁边传来撒尿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声音很急,像机枪在扫射。她无意地侧过脸,看到中间居然有一个小孔,这个小孔原来是一个节疤,不知道哪一个好事者将它戳破了。她看到一道尿划过小孔,尿的颜色居然是血红色的。她心里一怔,像是突然被人在背后踢了一脚,跳了起来,一边系着皮带,一边拼命往外跑。她的裤子挂在木板的钉子上,撕了一条一寸长的口子,她全然不顾。她的身后,哒哒哒的声音,还在响彻不停。跑出去很远后,她回过头,仍然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怎么会有撒尿的声音?尿的颜色怎么会是血红色的?——她不敢往下想了。她开始奔跑起来。

天阴沉沉的,雨随时都会落下来。 

终于来到月亮山脚下。她实在走不动了,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树叶的气味,沁人心脾。她仰头看着山坡,心想,如果月亮山是一个大佛,那么这块巨石,就是大佛的脚趾,而自己不过是爬到大佛脚趾上的一只蚂蚁。

山路格外的宽阔,上面铺着落叶和松针,太阳把它们晒红了,踩上去软绵绵的,像羊毛地毯一样。她拿出地图,确定这就是通往小学的道路,把地图折叠起来,放回了口袋。她喝了壶里的最后一口水,向山上爬去。林子传来山雀的歌声,它们扑打翅膀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林子间的光线更加幽暗,林子深处细小的说话声,但看不到人。路的两侧,是溪水冲过的小沟,现在里面是干涸的,露出红色的玄武岩,像一排排尖利的牙齿。爬了一段,她就感觉到喉咙干燥,腿有些酸痛,她真想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但又怕雨马上落下来。她希望能在雨落下来之前找到学校。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能冼一次热水澡。她身上汗涔涔的,像是涂了一层胶水。

问题马上就出现了,她来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她取出地图,但地图上并没有标明到底应该走哪一条路。她双手叉在腰上,有些犹豫不绝。天仿佛一下子比刚才暗了许多。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突然,她在一条路的草丛里,看到一张淡绿色的纸片,她一看就知道,这是练习册的封面。于是,她便沿着那条路走去。她心里仍然有点虚。她的确走对了,走了约摸十几分钟,她就看到一棵树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月亮山小学,向前一百米。”

风刮得更大了,将树叶吹得簌簌地响。她从地上爬起来,沿着路继续往上走。牌子上写的一百米,显然是错误的,她走了差不多十分钟,都没有找到学校,她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腿肚子不住地打颤。天变成了蓝黑色,她的眼睛惶恐地看着林子,林子里已经漆黑一片。

这时,她听到山上传来打钟的声音,清脆、细碎。她猜想那是风吹起石子打在铜钟上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她就能确定学校就在上面了,不禁松了一口气。她咬着牙,继续往上爬着。

路渐渐平坦起来,她似乎听到孩子们的嘻笑声。她在路边采了一颗野石榴,含在嘴里,甜丝丝的。

看到校门的时候,她忍不住跑上前去。小学就在她面前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学校离她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太遥远了。所谓校门,就是两棵巨大的榕树,在榕树中间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月亮山小学”。由于时间的原因,字有些褪色了。榕树的下面,有一间简易的泥坯房。正对着校门,有三间两层的木头房子,房子向前倾斜,仿佛说话的声音一大,房子就会哗啦一声倒下来,那应该就是教室了。围墙是用黄泥糊成的,中间就是操场。操场的东侧,是两间披屋,上面盖着树皮。在灰暗的光线下,像两个人蹲在地上说话。

她走上前去,看到那间泥坯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黑乎乎的。

她敲了敲门问:“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声音砸到了她的后背上,她的后背上溢出惊恐的汗水。

她提高了声调问:“有没有人?”

突然,她听到后边传来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你找谁?”

她转过脸,看到一个男人,吓得腿都软了,男人的半边脸被烧焦了。

她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说:“我,我,我是新来的老师。”

男人抽了一口旱烟说:“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我正为老师的事情着急呢!”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子,点起了松明子。黑暗被赶到了屋子外面。一只土狗从外面跑进来,它的湿鼻子闪闪发亮,像一枚黑葡萄。

男人说:“进来吧。”

“这里没有灯吗?” 

男人说:“没有。”

“这里有几个学生?”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这里的条件,便换了个话题。

男人说:“三十几个。”

她又问“这里有几个老师?”

男人说:“就你一个。”

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男人说:“你坐吧。”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男人站着,她这才发现,屋子里,只有一张椅子。她站起来说:“你坐吧。”

男人说:“你一定走累了,先坐着休息一会,我帮你把宿舍清理出来。”

没等她说话,男人就拿着钥匙出去了。狗也跟着出去了,但没过一会儿,它又回来了,在椅子旁边趴了下来,把头搁在地上,像是在想着心事。它的毛柔软、蓬松。她用手摸它的时候,它的尾巴轻轻地晃动着。

雨终于下了起来。闪电像一把巨大的刀子,劈在树杈中间。雨点很大,落在地上,就留下了一个坑。泥土的腥味从门里涌进来。门口的地面也湿了一大片。松明子燃烧时发出叭叭的声响。她的肚子饿了起来。她感觉到有些冷,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

她的眼睛开始在屋子里扫视起来。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床是木头的,漆成果绿色,上面挂着白色的蚊帐,风吹着蚊帐,里面像是藏着一个人似的。墙上有一把乌桕木猎枪。枪下面,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在门边,有一个泥糊的灶台。灶台前放着一只木头水桶,用得时间长了,呈现出酱紫色。灶堂口堆着一些干柴。地上,放着狗吃的食盆,里面一点东西都没有剩。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回来了。他浑身都湿透了。一进来,屋子里就显得更加狭窄。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汗酸味,听到他发出的混浊的喘气声。

男人说:“房间打扫好了,雨一停,你就可以过去了。”

“谢谢你了。”她看到他转过身来,她鼓起勇气看到他的脸。

“晚上如果有人敲门,你千万不能开门。”

“啊,为什么?”

“狼现在也变狡猾了,它会像人一样敲门。”

听到这里,她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害怕,便说:“你不要害怕,我只是说万一。”

“这里有几个学生?”她说。

“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男人说。

“哦,对。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吗?”

“不。他们家,在大山深处。”

“哦。”她点了点头。

“你担心他们的安全,是吧?”

“有一点。”

“这个你放心,他们星期天才回去,平时就住在二楼。”

这时,雨渐渐地小了。

男人伸出手去,对她说:“雨停了。”

她站了起来,走出小屋。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她一走出去,就像被人蒙住了脸,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到处是树叶的芳香。雨水打湿了她的脚,有一种深深的凉意。她打了一个喷嚏。男人举着松明子出来。他们什么话都没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木楼走去。

木楼的廊下铺着青石板,石板磨得光溜溜的,推开门,里面还是有尘土的气味。男人把松明子插在操场上,帮她点亮了煤油灯。屋子里的一切,清晰起来。屋子里面虽然简陋,但却干净。床和土坯房里的一样,是果绿色的。蚊帐拴起,床上面铺着凉席,凉席上有一条薄薄的被子。窗台下还有一张写字桌和一张靠背凳。写字桌上,有一撂纸、半瓶没有写完的墨水、一只喝水用的玻璃杯。另一侧,放着脸盆架子,上面有两只铜盆。煤油灯的光,一跳一跳地,像个顽皮的孩子。

“这是你的宿舍,也是你的办公室。”男人说。

“很不错。”她说。

“旁边是教室,三个年级,在一起上课。再过去是食堂,学生们每个星期回一次家,他们会从家里带米来。楼上,两间是男生宿舍,一间是女生宿舍。”

她坐在床沿上,双腿晃动,轻轻地点了点头。

“晚饭,我一会做了给你送过来。”男人说。

“我帮你一起做吧。”

“我一个人能行。”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他一走,她就关上门,扑在床上睡了起来。

被子里有阳光甘甜的味道。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听到敲门的声音。

她说:“谁呀?”

“我不是狼。”男人说。

她嗤嗤一笑,起身去开门。狗先窜进了屋子,它转了一圈,嗅嗅这个,闻闻那个,把头搁在床沿上,想看看床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男人端来了饭菜,她赶忙接了过来。一共是两只菜,一只菜是鹌鹑蛋炒木耳,一只菜是干笋子炖山雀。米饭盛在一只粗瓷碗里。她说:“你也没吃吧?”

男人说:“你先吃。”

她说:“一起吃吧,一个人吃起来不香。”

男人说:“我去拿碗筷。”

饭吃到一半,男人说:“我帮你把洗脸水拎过来。”

她刚想说吃完了再去,男人已经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了。 

白天走得太累了,躺到床上,眼睛一眯,就再也睁不开了。

后半夜,她去了一趟厕所,在这之前,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下不定决心。下午的遭遇,让人觉到恐惧。她睁着眼睛,想这样熬到天亮。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她还是爬了起来,摸到桌子前,点亮了煤油灯。

下过雨之后的夜晚,像一条潮湿衣裳,可以挤出水来。除了风穿过林子,发出哗哗哗的声音,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她开门的声音,引得几声狗吠,这声音让她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她提着灯,往操场西边的披屋走去,她有些提心吊胆。风吹在身上,格外地凉,她的身子在颤抖,如果谁在后面有人突然喊一声,她肯定会吓得摔倒在地上。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她从厕所里回来的时候,风把煤油灯吹灭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后面追,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起来。一进屋,赶紧掩上门。惊慌的手指摸索到了火柴,她重新点上灯,屋子亮堂起来之后,她心里也舒展开来。她听到林子里传来狼的叫声,她坐在床角,蜷成一团,她的嘴角尝到一丝咸味。她盼望着天早一点亮起来。

时间还早。

恐惧使黑夜变得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着了。

她睡得很甜,没有听到楼上杂乱的脚步声。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透过窗帘,照在她的床上,她感觉屋子像蒸笼一样灼热。她看了一下钟,时间已经是九点半了。

她在门口洗脸的时候,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他正在操场的另一侧锯木头。

“你晚上睡得还好吧?”男人问。

“挺好的。”

“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男人拎着木锯,停下来手里的活计。

“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她这才想起,忘记问男人姓什么,总不能叫他“喂”啊!

“我给你送早餐过来。”

男人说到早餐的时候,她的肚子才感觉到饿了起来。

早餐是粥,里面放着一些她都不认识的果实。

“你吃过了吗?”她自己这样说,等于什么也没说,但是她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要不然的话,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早吃过了。”男人说。

“还没请教你贵姓呢?”她说。

“我姓李。李子的李。”说话的时候,男人一直看着外面。阳光照在草丛里,草丛间含着露水,闪闪发亮。

“李老师。”

“我可不是什么老师,我只是个看门的。”

“那我叫你老李吧?”

“老李,嗯,这个听着不别扭。”

吃过早餐,她到附近的林子里走了走。灼热的阳光从树叶的空隙撒落进来,与地上的湿气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的闷热。男人还在锯木头,他的声音响彻在耳边的时候,她心里是踏实的,一旦他的声音停顿了,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慌。她一边走,一边捡着地米和松蕈。突然,她看到了一块墓牌,上面爬满了青藤,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她额头沁上了冷汗,跑出了树林。

回到操场上的时候,男人正把锯好的木头往屋子里抱。他看了她一眼说:“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 

男人朝她跑过来的方向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她跟男人进了他的小土屋,把地米和松蕈放在灶台上。灶台的上方,有几块熏黑的肉。她从木桶里舀了水,开始洗起来。阳光从缝隙里撒进来,像一地的金豆子,里面的灰尘气味,格外浓重。男人又去抱木头了。他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低着头,看到他的鞋子已经破了,黑乎乎的大脚趾露了出来。

他们蹲在榕树下,说了一会话。男人朝天上看了看说:“时候不早了,该做饭了。”说完,便起身回到屋里。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校门口的那条路,凉丝丝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她产生了一些幻觉。

下午的时候,她在宿舍里午睡。屋子里很闷热,但她不敢把门打开,她害怕睡着以后,会有什么动物闯进来。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听到林子里传来猎枪的声音。

她从床上起来,拿着提桶去接了泉水,洗了脸。她的脸上,留下竹席的痕迹——一个个红色的小方格。打开门,风便在屋子里回旋起来,风贴在她的小腿上,像一片清凉的树叶。她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中间的抽屉里,只有几本发黄的书和一本花名册。她首先翻起了花名册,每个学生的名字,都像是山里面的一株植物与动物,带着泥土的味道。如:黄菜花、李大树、李小鹿、徐蜜蜂、陈小花等等。透过名字,她想象着学生们的样子。再过几天,就能看到他们了,那个时候,学校也不会像现在那么冷清了。想到这里,她欣慰地笑了。合上花名册,她翻起了书,书用的时间长了,角落上翻起了毛边。翻书的时候,一封信落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仔细地看了起来。这封信是一个女孩子写给男孩的情书,那个男孩就是这本书的主人。她便想象这个叫“嘉程”的男孩,长得是什么样子,她现在睡的那张床上,应该还留着他的气味,但是,看到落款的时间,她有万分惊愕,署的日期居然是1940年。这个日期,离现在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她正在发呆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狗的声音,男人扛着猎枪回来了,他的枪杆上挂着一只灰色的野兔,野兔露着大板牙,一晃一晃地,一付视死如归的样子。 

夜里终于响起了怪声音。

这是她来的第五个晚上。

她和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看着看着,书上的字就变得模糊起来。她把书放在枕头底下,钻进了被窝。被面柔软,她将脸搁在上面,睡眠就像是巨大的棉花糖一样将她包围。

她做了一个梦。这是她来这里做的第一个梦——

那是星期二的午睡时刻,学生们都在宿舍里睡觉,老李又去打猎了。风拂过宿舍,带来些许凉意。总是有人从床上掉下来,发出沉闷的声音。阳光垂射在地上。外面的空气也是滚烫的,鸟叫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学校空空荡荡,像一个婴儿那样无辜。

突然,她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像重,像是军靴的声音。她还听到金属的碰撞声,像是步枪上子弹的声音。她翻了身,没有在意。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越来越重,她听到孩子的哭声,便从床上窜了起来,往楼上走去。她想,一定是哪个孩子在捣蛋。

她走上楼梯,楼上突然变得静寂下来,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打开门,看到宿舍里,孩子们睡得很安详,还有人在说着梦话。她便转身准备下楼,突然,李小鹿从门里窜出来,准备往楼下跳。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李小鹿的手。她想把李小鹿拉上来,但李小鹿的身体越来越重。她听到楼上传来狰狞的笑声。她用尽了自己的力气。突然,她听到衣服的撕裂声,接着骨节脱臼的声音,李小鹿掉了下去,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攥着李小鹿的右手臂。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一秒钟。她一边跑下楼,一边大声地喊着,李小鹿,李小鹿。还是没有回音。操场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知了音。她来到了操场上,操场的边沿上有血迹,但是李小鹿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她在四下里找了找,仍然没有。其他的孩子都在熟睡,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上课的时候到来,也敲了钟。孩子们揉着眼睛,从床上起来,到泉水边去洗脸。她走进教室,看到李小鹿的位置是空着的。她问,大家有没有看到李小鹿?大家都摇着头。从窗户里,她看到老李已经回来了。她让学生自己看书,便从教室里出来。她来到老李的土房子,但却没有看到他。她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答。

她听到教室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便跑回去,她看到,孩子们正在抢着玩具,那玩具竟然是李小鹿的那只手臂。她推开门,教室便彻底沉寂起来。最后一排,李大树还趴在课桌上睡觉。他的鼾声,在房子里回荡。她走上去,一把揪住李大树的耳朵,也许是用力过猛,李大树的耳朵,居然被揪了下来,土灰色的耳朵上,没有一点血丝,好像揪下来的是一只耳套,而不是耳朵。李大树还在睡,旁边的陆明明使劲推了他一下,他就倒在了地上。她惊叫了一声,愣住了。她蹲下来,李大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沥青般的黑血。她晕了过去。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教室里发生了变化,地上、桌子上都长满了青苔,有些地方,还长着小小的馄饨树。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她叫黄菜花。黄菜花是班长。可是,没有人应。教室里的光线非常地暗,她能闻到血的腥味。她站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阵烟,在轻轻地飘着。突然,她听到了熟悉的军靴声。她冲出教室,外面和往常一样,只是整个校园,一片寂静,一个人也没有。老李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狗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她走进他的屋子,里面布满了蜘蛛网,像是很久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她是怎么回到县城 ,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一路狂奔了很久,脚上磨出了很多很多血泡。

她去县教育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刷了绿漆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她的皮肤上突然起了许多小疙瘩。她凭着记忆找到王科长的那个办公室。

她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望,有一个中年人在看报纸,王科长以前坐的那个位置是空的,她突然感到非常地失望。

中年人看到了她,收起报纸问道:“你找谁?”

她说:“我找王科长。”

中年人没有听清楚,又问:“谁?”

她走到她面前说:“我找王科长。”

中年人说:“他不在了。”

她说:“他下班了吗?”

中年人说:“他出车祸死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中年人说:“你别哭啊,你是他什么人?你找他有什么事?”

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中年人盯着她看了一会说:“你是不是在做梦?”

“我说的都是真的。”

中年人用手摸了摸头发说:“这就奇怪了,月亮山小学,我以前倒是听说过。五十多年的一个下午,日本鬼子曾经杀掉所有的老师和学生。从那以后,学校就停办了。”

“可王科长确确实实让我去那里的。”她的声音在颤抖。说完,她开始在身上找派遣单,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将手叉到头发里,神经质地搓着。

“你是几月几号去的?”中年人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想了一会说:“八月二十五日。”

“上午还是下午?”中年人急切地问。

“下午。”

中年人看了一下日历说:“那一天上午,王科长就已经出车祸死了。”

她惊恐地看着墙上的斑点,她的身体的颤抖。

中年人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

过了很久,他拍了一下脑袋说:“哦,我想起来了,我记得王科长以前跟我讲过,他父亲以前就是月亮山小学的老师,他死在了那次屠杀中,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走廊里刮进来一阵风。

宁静的黄昏贴在窗户上。

天很快就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