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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之夏

更新时间:2019-03-28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男人爱上的第一个女孩,大多是他的姐姐。日本导演黑泽明就曾在自传《蛤蟆的油》中深情描述过她早逝的小姐姐,并说她身上有一种像水晶一般透明、柔弱易殒、令人哀怜的美。小姐姐去世后的某一个人偶节,他看见一个女孩(别人都看不到),女孩像极了小姐姐。她跑,他也跟着跑。后来,女孩消失了,男孩看到了满目炫烂的桃花,如梦如幻。

 ——题记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村庄里光线灰暗,像海底的一艘沉船。我和堂弟只能天天呆在家里玩,他胆子很小,只要一听到响雷,就捂着耳朵往衣橱里躲。雨啰啰嗦嗦下了半个月,天终于晴了,母亲知道我们在家闷得发慌,便叫我们去放鸭子。她说:“你们要小心看着,这群小鸭子心很野,只要有一晚不回家,就会变成野鸭子了。”堂弟一听,高兴地跳起来说:“那就把它们全放了,我妈说野鸭比家鸭好吃得多。”母亲瞪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正是午睡时分,村子里空空荡荡,久违的阳光分外刺眼,树枝上,知了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吵架。小鸭子们闻到池塘的气味,顿时兴奋起来,摇摆着身子往下跳,动作笨拙而滑稽。有一只鸭子,很胖,胆子小,它站在池塘边,探了一下头,脖子像弹簧一样,马上又缩了回来。我用竹竿捅它的屁股,它急得嘎嘎直叫。堂弟俯下身,摸了摸它颤抖的身子,抱起来,像放纸船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水里。

我穿着一条开了三扇窗户的红短裤,撅着屁股和堂弟在馄饨树下玩泥巴。村里的老人经常把我们叫做“黑白无常”,因为我皮肤黑得发亮,像涂了黑漆的泥娃娃,堂弟则又白又胖,他总喜欢穿一双绿色的拖鞋,就像一只小白熊踩着一块西瓜皮。他在修一座城堡,我则在修一条公路,这是从我们小镇通往县城的公路,因为从我们镇上去县城,还没有公路,只能坐轮船。我七岁了,还不知道县城是什么样子。热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有一束阳光很狡猾,它穿过层层叠叠枝条,照在我背上,烟头一样烫。

蹲的时间长了,腿有些发麻,我就站起来,跺了跺脚。就在这时,我看到村口的那片洋槐树下,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戴着草帽,漂亮极了,像是从挂历上走下来的一样。

她走的比我想象的慢,像一片云彩,缓缓地、缓缓地飘过来。等飘到跟前时,我看到她的皮肤,比镇上所有的女孩子都白,眼睛像雨后的天空一样干净、明亮,一边走一边拿绸面的小扇子轻轻扇着风,一阵好闻的水蜜桃香味传到了我的鼻子里,我使劲地吸了几口,赶紧低下头。

我以为她已经走远,抬起头一看,发现她竟然还站在那里,正握着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水壶喝水,粉白的脖子,微微颤动。喝完水,她用手背轻轻擦擦玫瑰色的柔软嘴唇。我怕她发现我在偷看,赶紧别过脸去,假装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小弟!” 她叫了我一声,声音像一朵蒲公英飘到我耳中,柔柔的,痒痒的。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讲话,脑子竟然一片空白,她后来讲了什么,我竟一句也没听清楚,像傻子一样摇了摇头。

看着她修长的背影,像一条细线,消失在道路的拐角,我心中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忧伤。堂弟用手背抹了抹鼻涕,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 “我妈说骗人是小狗,你刚才骗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我,我骗谁了?”

“李福春不是你爸爸吗?人家问你家在哪里,你怎么说不知道呢?”

我这下才醒过神来说:“我,我,我没听见。”

“我知道为什么,”堂弟顿了顿说,“你……欢喜她。”

我恼羞成怒,抡起手掌吓唬他:“你再胡说,我一掌劈死你。”

天色渐暗时,我们像两个小流浪汉,赶着鸭子,往家里走去。那只胖鸭子走得特别慢,堂弟干脆把它塞到了短裤的口袋里。快到家门口时,闻到了久违的酱肉香味,我使劲地吸着鼻子,撒开腿跑回家。可刚进门,见到她坐在蟹巴椅上,马上又调过头,拚了命往外跑。堂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我,边跑边问:“阿哥,阿哥,你见到鬼了吗?”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比鬼可怕一百倍!”

我们躲到了“碉堡”里,那是村子西边一座拱桥的桥洞,离我们家有一里多地,周围一间房子都没有,只有一片幽暗的树林,树上挂了一些蛇皮袋,袋子里装着死去的猫。经过一天暴晒,桥洞里热得发烫,我身上黏糊糊的,就像是正在融化的小糖人。

天说黑就黑了,脚下的河水,颜色越来越深,渐渐看不清楚了,又过了一会,连我自己的脚趾也看不清了,风吹在身上,却还是热乎乎的,带着一股淤泥的腥味。堂弟的肚子,咕咕咕咕地叫着,让人心烦。他捂着肚子,痛苦地说:“阿哥,我要饿死了。”我很不耐烦地说:“胖子的事情就是多。”谁知道他竟然哭了起来,我怕暴露目标,赶忙捂住他的嘴,安慰道:“你别急啊,等天黑了,我去给你采水瓜,再给你抓条鱼,我们烤着吃。”听我这么一哄,堂弟就不哭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堂弟好像一下子醒过神来,嘀咕道:“我又没做错事,我回去又不会挨打。”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便恐吓他:“我听说那片小树林里有鬼火,它会追着你跑,你不怕吗?”谁知道他不吃这一套,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跳到了河滩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放心,我不会抛弃你的,我会给你送吃的。”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叮嘱道:“别忘了我们的暗号。”

堂弟走后,夜色变得更加黏稠,我竟然也害怕起来。去年,村里有一个叫小扁豆的男孩被水鬼拖到了水底,淹死了。老人们说,水鬼的体型不大,但力气很大,就连牛都能拖走。我越想越怕,河面上的每一点响动,都让我心惊胆颤。有几次,我想着干脆硬着头皮回去算了,可是,想到父亲刀子般的眼睛,我又放弃了。

一群蚊子发现了我,它们围着我嗡嗡地叫个不停,让我心烦意乱,我正想拍,桥面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越听越像我的父亲。我的心猛然一紧,屏住了呼吸。蚊子趁机对我大举进攻,我咬着牙忍着。等到脚步声离我远去,夜色重新缝合起来,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

我趴在河边,喝饱了水,爬回“碉堡”,躺了下来。黑漆漆的拱顶,越看越像一口棺材,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泪水滑到唇角,又咸又涩。

“阿哥!阿哥!”

堂弟在叫我了,我赶紧擦干了眼泪,假装镇定地说:“暗号!”

堂弟忙说:“天王盖老虎。”

我则回:“宝塔镇海妖。”

我听到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是一个女孩子的笑声,像水瓜一样清脆,心中暗暗一惊,这个汉奸把我出卖了。我急忙从桥洞里跳下来,准备逃跑,一着急,把脚崴了,我坐在地上,沮丧至极,像一架失事的飞机。

堂弟从桥上踢踢踏踏地跑下来。“叛徒!”我骂道。他倒也不生气,塞了一颗糖给我。我侧过脸,不理他。他说:“ 阿哥,你知道下午那个的丫头是谁吗?是南京大伯的女儿,我们的堂姐。她带了糖,还带了两件海军衫呢,我妈说,这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这时,堂姐从桥上下来了,她的脚步声很轻很柔,但却像马蹄一样在我心中响彻,我恨不得跳河而逃。空气中的充满了好闻的蜜桃味儿,堂姐站在了我面前,我知道她在笑,但我不敢看她,低着头,剥着指甲。

堂姐说:“水生,我背你。”说来也怪,她的话竟然像灵丹妙药,我的脚竟然没有那么疼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话里仍然带了一股火药味。堂姐一点也不生气,笑着说:“你还没有叫我阿姐呢?”我想喊她,可嘴里像塞了头大象。堂姐也不介意,摸摸我的头,拿了草莓味的夹心饼干给我吃。

吃完饼干,她就蹲下来,我顺势趴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心砰砰得直跳,我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连她呼出来的气,竟然都是甜丝丝的。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像猫咪的胡须,痒痒的。

月亮终于出来了,月光像水洗过一样,像是给堂姐盖了条美丽的纱巾。她背着我,一只手还牵着堂弟。草丛里,有潮湿的蛙鸣和闪烁的微光。村子里,灯火正一盏盏熄灭。我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早上起来,家里出奇得安静,只听到座钟在嘀嗒嘀嗒地响。我睁开眼,看到枕边放着新衣服,赶紧下床去找堂姐,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找到。我以为她已经回省城了,坐在门槛上,把脸拉得长长的,像一根苦瓜。

母亲从河埠边洗完衣服回来,我装作平静地问:“阿姐回去了?”母亲一边晾衣服,一边说:“在你叔叔家呢。”听到这里,我跳起来,一折一折地往叔叔家走去。到了叔叔家门口,我并没有进去,而是巴在门沿上,偷偷往里看。堂姐正在吃早饭,脸上印着粉红的竹席印子,她换了另一条白裙子,光滑的肩膀露了出来,像大白兔奶糖一样白,手上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尖尖的指甲,像是草叶上一滴露水。堂弟则穿着白蓝相间的海军衫,坐在蟹巴椅上玩他那把木头枪。

堂姐吃完早餐,准备出门了,我赶紧跑到门口的草垛里躲了起来。等他们走出了一段路,我就轻手轻脚地跑到她身后,猛地抱住她的腿。堂姐脸色吓得煞白,见到是我,马上又笑眯眯地说:“水生,你去哪里啊?”我反问:“你们又去哪里啊?”堂弟说:“去邻村看大伯的好朋友,大伯带了棉花和糖果给他。”堂姐问我:“你要不要一起去?”我没说话,把手悄悄塞到了堂姐的手里。

大伯的好朋友留我们吃了午饭,又拿了两斤自己炒的茶叶让堂姐带回去。太阳很毒,我的手出了很多汗,滑叽叽的,像块湿肥皂,可我还是舍不得从堂姐的手里抽出来。

下午无所事事,我提议去捉鱼,从家里拿了一只竹篮,一只水桶,带着他们往村子西边走去。堂姐有些怀疑:“水生,就拿这个篮子,我们能捉到鱼吗?”我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堂弟好像有些不乐意,翘着嘴说:“我妈说,沟里有很多很多蛇,昨天有人捉到一条,比我还长呢。”我白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怕,可以不去嘛,反正你也帮上忙。”可他却还是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

到了沟渠边,我示意他们把脚步放轻。观察了一会后,我装作很有经验的样子说:“这里有鱼。”然后,对堂弟说:“你用泥把这里封起来。”堂弟不敢下水,堂姐脱了凉鞋,把裙子卷起了,打了个结,开始在沟里堆泥。我向前走了十几米,轻手轻脚地下水,也开始堆泥。等到两头都封好之后,我和堂姐就像搅浆糊一样,把沟里的都水搅浑了。

几分钟后,鱼开始浮起了起来。堂姐迫不及待,拿了篮子开始捞,可是她的动作太慢,一条都没捞到。我拿过篮子,利索地放下水,又利索地提起来,第一篮就收获了一条柳叶鱼和三只小白虾。我们的收获不小,但也付出了代价,我的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泥浆,堂姐白净的小腿上,被蚊子咬了一串串的红点,就像赤豆粽子一样。

天阴沉下来,雷声轰鸣,堂弟很害怕,说:“我妈说,雷会把人劈成两半的,我们快回去吧。”我说:“胆小鬼,要回你先回。”说完,我又下了一篮,可刚提起篮子,我就扔掉了,跳上田埂,边跑边说,惊魂未定地说:“蛇,蛇,有蛇。”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我过去看看。”“要不,我去吧。”堂姐的说话声都有些颤抖。我的脚虽然在发颤,但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放心,我有办法。”我找了根棍子,走过去,刚提起篮子,就听到了草丛里传来咝咝的响动声。

那条蛇正向我游来,我看到了它绣花鞋一样花俏的尾巴,看到了令人恐惧的蛇信子,心怦怦直跳。我想跑,但已经来不了,蛇已经到了我脚边。我想起父亲说过,蛇在身边的时候最好不要跑,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快。于是,闭上眼睛,咬着牙,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要动,不要动……蛇似乎对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慢吞吞地游着,尾巴划过了我脚踝,就像一把冰凉的匕首。

雨终于下了,豆大的雨点,像是有人用手指不停地弹我的脑门,越弹越重,越弹越快,最后,弹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堂姐怕我们滑倒,让我们躲在她的胳膊下,紧紧地抱着,就像一只大鸟用翅膀保护着两只小鸟。我们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雨中走着,每一步都很艰难,但我却觉得好玩,希望雨永远都不要停。

回到家时,我们浑身都湿透了,往堂前一站,地上就积了一滩水。母亲刚要骂人,见到我们带回来的半桶鱼,到了嘴边的话儿又咽了回去。她赶忙叫我们脱衣服,又拿干毛巾给我们擦身子。我擦完身子,就去给堂姐烧水洗澡。洗澡在一只大铁锅里,像煮饭一样。水太烫了,堂姐叫我加冷水。我掀开布帘子,看到了她雪白的背。我只看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看了。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得很晚,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吃晚饭。母亲叫我把小饭桌搬到场院上。晚饭很丰盛,我们捉的黄鳝烧了茄子,泥鳅炖了豆腐汤,柳叶鱼则裹上一层面粉,炸得金黄金黄,吃在嘴里,又酥又脆。父亲像往常一样,用像肚脐一般小的白瓷酒盅喝白酒,每喝一下,就皱一下眉头,像哭一样。堂弟也在我们家吃饭,他吃得满脸都是米粒子。雨后的空气有一股甜味,风吹在身上,像喝凉茶一样舒畅。

到了睡觉的时间,堂弟要把堂姐拉到他家去,我马上板着脸说:“她昨天陪你睡了,今天轮到我了。”堂弟不理我,硬扯着堂姐的手往前拉,我一看形势不妙,忙拉住她的一只手。

“阿姐,别跟她睡”我说,“都四岁了,他还尿床呢!”

“他是烂脚丫,会传染的!”堂弟马上反击道。

“你是尿床大司令!”

“你是烂脚丫大将军!”

看到我们吵架,堂姐生气了,皱着眉头说:“你们要是再吵,我一个都不理了。”

“阿姐,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机密。”堂弟神秘兮兮地说,“他欢喜你,他要娶你做老婆呢。”

堂姐一听,扑哧一笑。我却尴尬极了,像是当众被人剥光了衣裳,对着堂弟的背上猛击了一拳,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正在厨房洗碗,听到哭声跑出来。她用指关节猛敲我的头,声音清脆而响亮。我也大哭了起来。她过来扯我的手,可是她越扯,我的手就抓得越紧。堂姐把我俩揽在怀里说:“如果你们不吵架,我们三个一起睡!”

那天晚上,堂姐睡在我家,她睡在中间,我和堂弟一人一边,我把脸贴在她软绵绵、香喷喷的手臂上,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她的咳嗽声吵醒了我。我睁开眼,看到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房间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她把床单裹得严严实实,额头上布满盐一样晶莹的细汗。她要起来喝水,我赶紧跳下床给她去倒。这时,堂弟也醒了,他吓坏了,一个劲地问:“阿姐,你不会死吧,你不会死吧。”她笑了笑说:“可能感冒了。”过了一会儿,隔壁房间有了动静,父亲起来了。他背着堂姐去村里的赤脚医生家,我则在前面打手电筒。

赤脚医生睡熟了,叫了半天,他才打着呵欠来开门。堂屋里只挂了一盏节能灯,光线很暗,像一个睡眼朦胧的人,勉强睁着眼睛。他打着手电筒,让堂姐伸出的舌头,又翻开她的眼皮,然后从一只铝饭盒里拿出针管,准备打针。我转过头,不敢再看。桌子上摆了很多瓶瓶罐罐,趁他没注意,我打开一只棕色的瓶,从里面取了一片药,悄悄把外面的糖衣舔掉,又放了回去。

医生叮嘱堂姐不要吹风,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她胃口不好,吃饭吃得很少,父亲便给她买了罐麦乳精、两袋华夫饼干,当然,其中的一大半都进了我和堂弟的肚子。

第一次喝麦乳精时,我一连喝了三大杯,走路的时候,可以听到肚子里晃荡的水声。我没想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看来生病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晚上,父亲让堂姐一个人睡,而我总是在半夜里,偷偷跑到她床上,等到天快亮时,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白天,她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书,我和堂弟就在床边玩玻璃珠子,等我把堂弟的玻璃珠子全赢完了,才发现堂姐在哭,眼睛就像一条小溪,透明的溪水,顺着鼻翼流下来,嘴唇上闪烁着透明的微光。

“阿姐,你怎么了?”我轻声问。

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说:“没事,是书写得太感人了。”

“阿姐,你看的是什么书?”我又问。

她说:“《人生》。”

堂弟把“人生”听成了“人参”,忙说:“看了这本书,是不是会长生不老啊?”

她正在喝水,听堂弟这么一说,扑哧一笑,水都喷了出来。她开始跟我们解释什么是人生,她说人生就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这一生,要做很多很多事,要念书、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我问:“那这世界上有没有长生不老啊?”

她摇了摇头。

堂弟问:“我这么小,生出来的孩子,不是只有鸭子那么大?”

她又笑着说:“你也会长大啊,你会长得像你爸爸那么大。”

堂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四天之后,堂姐的病彻底好了,可是,堂弟却病倒了,堂姐给他买了一大堆水果罐头。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想生病——生一场大病,最好是一辈子都好不了,当然,前提是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

    梦想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一天早上,母亲叫我起床,我撒着娇说:“我的头好痛,手好酸,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要死了。”母亲很紧张,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不好!发烧了。”她要带我去看医生,我不肯去,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病和弟弟的病是一样的,他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呗。”母亲便给我去配了药,又叫堂姐喂我吃药,可只要她一转身,我就把药扔到了床底。

    吃饭的时候,堂姐坐在床边喂我,她用筷子把鱼肉里大大小小的刺全部挑了出来,可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堂姐看我吃不下饭,便到供销社买了麦乳精和水蜜桃罐头。这些东西虽然好吃,但是到了后半夜,我总是会饿醒,只好偷偷爬起来,到厨房找填肚子的东西。到了第三天晚上,我还是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母亲急了,要带我去看医生,眼看这场戏再演下去就要露馅了,我只好草草地收了场。

    我的病好的正是时候,第二天就是镇上赶集的日子,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我和堂弟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和汗酸味,堂姐闻不惯这个味道,一直用手捂着鼻子。她去买烧饼,让我们在一旁等着,不要乱走。我们哪里管得住自己的脚,不知不觉就往前走了。

我看到有一个老头在卖药酒,他的头发、胡子和眉毛全白了,像仙人一样。他面前放了几个玻璃罐,里面泡的居然是蛇,有一条蛇竟然有碗口那么粗,样子很吓人。往前走,一个瘪嘴的老头,正在用草叶编着各种小玩意儿,几张草叶在他手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蟋蟀,或者一只小鸟。再往前走,又看到一个中男人在卖小猪,他手里拿着酒壶,口袋里放着花生米,喝口酒,就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那三只小猪们像是穿了靴子,在地上拱来拱去,最后,它们拱到一起,扭打成一团……我蹲在一旁,抱着自己的脸,看入了迷。

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堂姐。她把热乎乎的烧饼递给我,又问:“弟弟呢?”我朝四周看了看,吓出了一身的汗,他竟然不见了。“刚……刚才……还……还在啊!”我一急,舌头就变成了麻花,话也说不利索了。

堂姐拉着我钻进人群,边走边喊堂弟的小名,不时,还停下来问街边的小商贩,可是我们从街头找到街尾,再从街尾找到街头,都没有找到,最后,又回到了烧饼店门口。堂姐眉头紧锁,急得脸都红了,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自言自语:“他那么小,要是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我知道闯了大祸,低着头,不敢看她。就在这时,传来一阵轮船的气笛声,她拔腿就往码头跑去。

我们晚到了一步。轮船正准备开,河面混浊,飘满了烂菜叶子,螺旋桨打出了一个巨大的游涡,河滩上,有一只黄毛狗汪汪汪地吠个不停。

突然,我看到了河面上飘着一只绿色的小拖鞋,尖叫道:“拖鞋!弟弟的拖鞋!”堂姐赶紧对着轮船大喊,可船上的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轮船离岸越来越远了。她跑到候船室,找售票员说了一大堆好话 ,售票员拿了面小红旗在岸上挥了挥,轮船靠岸了。

在一张绿色木条凳上,我们找到了堂弟,他睡得正香,嘴角还在流口水,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堂姐叫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船上的乘客都好奇地看着我们,只有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头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堂姐背着堂弟回家,半路上,他终于醒过来了,只是他的眼睛像是木头刻出来的,一点神采都没有。堂姐黑着脸,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人跑上了轮船?堂弟说:“有个老头给了我一颗糖,我吃着吃着,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堂姐沉默了一会说:“现在外面坏人很多,你们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知道吗?”我们点了点头。

进村的时候,我越走越慢,最后索性蹲在了地上。堂姐问:“水生,你肚子不舒服吗?”我摇了摇头。堂姐问:“走不动了吗?”我又摇了摇头。堂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说:“他是怕回去挨打。”堂姐听了,马上对我说:“今天的要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堂弟补充道:“还怪我自己嘴太馋。”堂姐见我还不肯走,又说:“今天的事,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谁说不能说出去,谁说出去谁就是小狗。”说完,我们拉了勾。

美好的日子,总会让人产生错觉,我以为堂姐会一直呆在我们家,所以,当她说要回省城时,我难过极了。整个晚上,都睡不踏实,过一会儿,就要睁开眼看看外面的天色,生怕睡过了头。

母亲起来做早饭了,她准备到河边去打水,却怎么也打不开门,赶忙叫醒了父亲。父亲一看我没在屋里,就知道是我在搞鬼,扯着嗓子喊:“水生,快开门,再晚你姐就错过轮船了。”我没有理他。他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吼道:“快把门打开,再不开,我就把你打成扁团子。”说完,又对母亲说:“把锯子给我找来”。

我害怕了,乖乖地开了门,父亲突然从门背后操起一根扁担,冲了过来。我拔腿就跑,他一手拿着扁担,一手叉着腰,气急败坏地说:“你要是敢跑,就再也别回来。”我一动也不敢动了,闭上眼睛,等着父亲的惩罚,啪的一声,扁担落了下来,可我身上一点也不疼,睁眼一看,堂姐挡在了我前面,扁担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紧紧地将我抱着,说:“叔叔,你别打了。水生这是舍不得我呢。”我鼻子一酸,哭兮兮地问堂姐:“阿姐,你痛不痛?”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微光。我说:“那你明年夏天一定要来。”她点了点头。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第二年夏天终于到来,每天下午午睡之后,我和堂弟都会跑去轮船码头玩。烈日炙烤下的小镇很荒凉,架着机关枪也扫不到几个人,候船室里的售票员,正在打瞌睡,电风扇摇头晃脑,发出格格的摩擦声。只要一听到隐隐约约的汽笛声,我们的眼睛就会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轮船像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胖子,终于慢吞吞地靠岸了。我们仰着头看着船舱里吐出的人,一个,一个,又一个,可是,堂姐始终没有出现。泛着白色泡沫的漩涡安静下来,水面上飘着五颜六色的油花……码头又重新变得冷冷清清。傍晚时分,开走了最后一班船,候船室果绿色的大门关上了,那悠长的吱嘎声,像是一声叹息。我和堂弟若有所失地往家里走去,路上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