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首页 > 自定义类别 > 七八九新军突起 | 盛慧 > 选读

没有人知道

更新时间:2019-03-27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得到的尚未得到,

丧失的早己丧失。

                 ——海子

刘呆子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然后看着韩老二。

韩老二尴尬地说:“这怎么可以?”

 “就算是我最后的要求,还不行吗?!”

韩老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过了好大一会才说:“不再考虑考虑?”

“我己经决定了,你只要告诉我,帮还是不帮?” 

韩老二没说话。

“明天天亮之前,我们到轮船码头碰头。”刘呆子说。

韩老二还是没说话。他一边摇头,一边向南街深处走去。

南街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豆腐店、铁匠铺、竹器店、花圈店……像火柴盒一样挤在狭窄的街道两边,南街和北街的交汇处是轮船码头。刘呆子是烧开水的,他的铺子在轮船码头边上。韩老二在镇上卖羊肉,他的摊头就摆在刘呆子的开水铺门前。

快要天黑的时候,韩老二家就在开始煮羊肉了,整条街上都会弥漫起那种微腥的香味。韩老二喜欢喝烧酒,但他不喜欢一个人喝,他经常会叫上刘呆子、剃头的歪肩膀和小鼻涕的父亲。小鼻涕嘴馋,每次都会跟着父亲去。他们喝得很慢,恨不得一口要做成三口。小鼻涕觉得他们根本不是在喝酒,所以,每次他们喝酒的时候,小鼻涕都要说:“你们又要舔杯子啦!”

他们喝酒的时候,韩老二的女儿在做羊肉卷。她用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把羊腿上的肉和油剔下来,分别放在两个篮头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娴熟而优美,你还以为她是在羊骨头上绣花呢!

羊腿刮到第三遍的时候,骨头上其实己经没有什么肉了,但她还是很仔细,刀子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刮动声。

天一点点黑了,喝酒的人也到齐了。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给自己倒酒,就像是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刘呆子朝西而座,正对着小鼻涕。他朝小鼻涕笑,小鼻涕没有理他。小鼻涕总觉得刘呆子是个阴险的人,所以不想理他。屋子里很暖和,炉子上还在炖着羊鞭。

韩老二说:“今天晚上有好东西,刘呆子,你小心今天晚上床板上戳出一个洞来。”

刘呆子说:“我里只有老鼠洞。”

说完大家都笑。刘呆子不笑,他正直愣愣地看着韩老二女儿,好像傻子一样。大人都在笑,没有人注意他,但是小鼻涕一直注意着他。

歪肩膀问小鼻涕的父亲:“进洞房时,你的衣裳有没有放在你老婆的衣裳上面?”  

小鼻涕的父亲说:“这有什么讲究吗?” 

“哼 !”歪肩膀提高了声调说:“当然有!”还故弄玄虚地说:“不信你问韩老二。”

韩老二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说:“如果她的衣裳压在了你的上面,这一辈子就别想翻身啦。” 

刘呆子没有说话。他迅速看了一下韩老二的女儿,又佯装看了一下墙上的年画,看上一会儿,又去看韩老二的女儿,然后再看一下年画……就像夹一筷子菜,再吃一口饭。

刘呆子啃羊骨头的时候,总喜欢用长长的指甲挑了一下,然后用嘴去吮吸,他吸的时候很大声,就像小孩子吃奶一样。他的颧骨突出,眼睛陷了进去,但又光又亮,开始沁出了汗珠。

夜己经深了。一大堆骨头,被分成了一小堆一小堆的,像赌博台上的筹码一样。每个人的嘴唇上都黏糊糊的,手指上缠绕着腥膻的气息。桔黄的灯光,铺展到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羊鞭端上来的时候,刘呆子正在啃羊排,这一次,他不需要用指甲来挑,因为上面的肉很多,好像剔的时候故意没有剔干净一样。肉虽然很多,但他并不一口咬掉,蘸一下甜辣酱,咬了一点点,搁在碟子里,然后,呷了口酒,发出夸张的咂嘴声。羊鞭一上来,他就把盘子抢到了自己面前。

刘呆子从韩老二家出来时,己经是十一点过了。事实上,如果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都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天下了一点点的雨。刘呆子哼着一支小曲,在黑暗里发出潮湿的脚步声,夜真静啊,静得总让人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羊鞭使刘呆子的下体像手枪一样坚硬。他己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了。

这时,从街的某一个角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听起来,有一点轻微,又有一点慵懒。他竖起了耳朵。他不能肯定是谁的脚步声,但是他能肯定,那是女人的脚步声。他仔细地听,声音是从南街发出的。他加快了步子。夜很黑。

这个女人就在他前面了。她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一只羊腿一样,在刘呆子眼前晃动着,让他的心里一阵阵地发痒。刘呆子在想,是从后面一把将他搂住,还是上前看看到底是谁?从女人的脚步声,刘呆子居然想到她床上的呻吟声。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

眼看就要拐弯了。刘呆子知道,如果再不下手,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拐过弯就是老许的豆腐店,现在他肯定还没歇下。老许又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万一女人叫起来,老许出来逮住他就麻烦了。酒力开始发作了。

刘呆子是扑上去的,他从后面抱住了女人,迅速得像一只豹子。他的大手准确地摸到了一对鼓胀的奶子。但一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刘呆子就开始后悔了。原来她是北街的陈寡妇。但是,后悔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己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女人毕竟是女人,有女人的腥膻味。刘呆子在陈寡妇的脸上狠狠地啃着,像啃羊骨头时一样。

陈寡妇推开他,压低了声音说:“先说好价钱。”刘呆子正在啃陈寡妇的耳根,就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当然是老价钱啦!难道你还要坐地起价吗?”陈寡妇语气坚决地说:“现在什么都涨价了,河水也要涨三分。”刘呆子露出了他的苦瓜脸,说:“多少?” 陈寡妇说:“十元。”然后又补充道:“不过夜”。刘呆子心里好像被砍了一刀,说:“八元吧,讨个吉利。”陈寡妇说:“老娘这里可不讲价。”刘呆子没有办法,紧紧攥住陈寡妇的手说:“我干扁你。”

因为羊鞭的作用,刘呆子在床上把陈寡妇弄得像杀猪一样嗷嗷直叫。干完了事,刘呆子彻底软了下来,躺在被窝里,喘着粗气,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陈寡妇扯着刘呆子的耳朵骂:“狗日的,又想赖帐?” 说着就去拉灯,灯没有亮。夜很黑。雨还在下。刘呆子把钱塞到她手里。陈寡妇揉了揉,听到钱发出的清脆声音。她整了整衣衫,消失在黑夜里。

暗夜里的小镇和所有的江南小镇一样,也是一个时间的迷宫。时间在这里交错了,重叠了,模糊了,仿佛一张房契上不同人的指模。一个夜晚和几百年前的夜晚,看上去并没有区别。现在开门的吱呀声和几百年前的开门声,好像也没有区别。门也许还原来的门……

门关上的时候,狗叫了几声。刘呆子很快又打起了鼾,他的鼾声起伏跌宕,连绵不绝。  

他梦见自己牵着陈寡妇的手去杂货铺买东西,他要了一把钋刀。她也要买一把钋刀。他不同意,他们俩吵了起来。刘呆子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想要抽陈寡妇的耳光。但是,刚举起手,陈寡妇就哭了起来。刘呆子心软了,说,“一户人家为什么要两把钋刀。陈寡妇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谁跟你一家?”刘呆子又买了一顶帽子。陈寡妇则要了几尺花布,然后,叫刘呆子去付账。他很心痛。他付完账,陈寡妇却不见了。他也根本不在杂货铺里,而是在一片空旷的坟地里。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他沁出了一额的汗,醒了。

钟在响,嘀嘀嗒嗒,像一个人在屋子里面走动。刘呆子迷迷糊糊地,像一只切开的桔子。他起了床,找到了藏起来的拉灯线,灯亮了。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遍。桌子还是那张缺腿的桌子。椅子上面还放着米袋子。小橱上放着一个女人的像片。尿壶里还泛着泡沫。杯子里茶水还没倒……然后,他去看那一幅隔年的年画,掀开以后,里面的那一块砖是松动的,那只破罐头还在。他提起来,吹了吹灰尘,摇了摇,又把罐头放了回去。熄了灯。

他在床上翻来翻去,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又爬起来,拿出罐头,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从纸包里拿出一叠用牛筋包好的钱,数了起来。三千二百七十元,分文不少。他吸了一口烟,将钱放在手里掂量掂量,笑了笑,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啊!等到开春,打一口榉木的棺材,那该有多气派啊!活的时候,窝囊了一辈子,死了以后,总该风风光光吧。他脸上发出了安详的目光,仿佛自己已经躺在了棺材里面了。他将罐头放好,安安心心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镇上和平常一样热闹。陈寡妇起的有一点晚,她穿了一件碎花的棉袄,提着竹篮,挺着胸,神气活现地朝猪肉档走去。经过刘呆子的开水铺时,还朝刘呆子抛了一个媚眼。

陈寡妇走到猪肉档的时候,五花、肋条、槽头都没有了,只有一大堆白花花的肥肉。她的手指在肉堆之间翻动着,翻过来,又翻过去,居然找到了一块全瘦的里脊。她用两个手指将肉拎了起来,放到鼻子边上,闻了闻。

杀猪佬不高兴了,说:“你到底要不要,买不起就别弄来弄去!”陈寡妇一撅嘴说:“你早上吃火药了吗?”她捡起这块里脊肉,往盘称上一扔。杀猪佬又切了一小块肥肉,扔进去说:“二斤八两。”她从裤子袋里摸出昨天刘呆子给她的钱,看也没看,像劈剑一样劈到杀猪佬的手里,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找钱!”这时,杀猪佬己经骂起来了:“你神经病,拿香烟纸来买肉?” 

陈寡妇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张雪峰牌香烟的香烟纸,脸刷的一下红了。她跟洗澡似的,在身上摸来摸去,佯装在找钱,最后只找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忘……忘了……带钱了!”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时候,浓雾正在一点点散去。

刘呆子正和韩老二看着这一切。经过刘呆子的开水铺时,陈寡妇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刘呆子和韩老二早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刘呆子说:“那老娘们的皮肤跟刷子似的,挠痒还差不多,还想让我付钱?简直是在做大头梦,给我倒贴还差不多!”

韩老二也在笑。他用一种奇怪的声调说:“她就是一间公共厕所!”

刘呆子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雾散了,阳光开始温煦起来。这是十二月里难得的一个好日子。开水铺里的烧开的水在咝咝地响。没有人来泡水。细微的风在门口回旋着。刘呆子将大头棉鞋搁在铜炉上,铜炉里装着刚刚烧过的热草灰,明灭的火星发出眨巴眨巴的声音。

日子晃晃悠悠地延续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睁开眼,天就亮了。闭上眼,天就黑了。有人出生,有人死亡,但一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北街的一个老太太死了。她好像早有预感似的。

前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到刘呆子的开水铺来打水,一共打了八壶开水。她家里有两个水壶,她来回跑了四趟。刘呆子当时在喝酒,没有在意她的神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老太太并没有恐慌,她很平静,弓着虾干般的身子,就像等待去城里的轮船一样,等待着死亡。

她洗了个澡,换上早己准备好的寿衣,把屋子里整理了一遍,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梳了头,爬到了棺材里面。她爬进去,仿佛想爬进去己经很久很久了。所有的事情她都准备妥当了。洋红调好了,白布剪好了,黄纸也齐齐地码好,放在桌子上,还为自己点上了香烛和长明灯。最后,她为自己盖好了棺材,就像入洞房时,放下床上的蚊帐一样。

她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六个主重的名字。刘呆子是其中之一,这让他感到很高兴,因为主重应该是镇上德高望重的人。她还给远方的儿子发了电报。可是,她儿子没有回来。

送葬的队伍经过别人的铺子时,早己经有人用石灰在门口划出了一条线,还有人拿着扫帚在扫晦气。这让刘呆子感到很心酸,仿佛躺在棺材里面就是他自己。    没有乐队。只有一支凄凉的唢呐,吹得刘呆子直掉眼泪。下葬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乌鸦,它们栖息在坟墓周围的树枝上叫个不停……

回开水铺的路上,刘呆子心里一直恍恍惚惚。天阴沉沉的,摆出要下雨的架式。店铺都早早地打烊了,因为,这冬天的雨一下起来,街上根本不会有什么人了。从城里来的破铁桶般的公共汽车己经回来了,只有从打鱼寨来的最后一班轮船还没有到。

街道灰暗,像被洗劫以后那样空空荡荡。刘呆子的步子很慢,他想,在回到铺子以前,雨应该还不会下。风有些刺骨。瓦片和店铺的木板门在风的吹动中,发出低低的声音,像是在呜咽。长褂般的落地窗,罗列在灰暗的光线里,总让刘呆子觉得那是死者的背影。

老许的豆腐店还开着,从里面冒出黄豆的气息。老许的女儿在灶堂里烧火,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像豆腐一样雪白、粉嫩。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买了四两豆腐干,又和老许说了几句话。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老许女儿的胸,心里痒痒的,柴禾噼啪地响着。

刘呆子刚打开铺门,雨就开始下了。天一点暗下来,因为雨的缘故,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脚步声。他坐在黑暗里,也不开灯。

不知过了多久,汽笛响了。最后一班轮船靠岸了。轮船靠岸时,雨下得很急,好像跟谁有仇似的。水汇集起来,顺着河埠直往下淌。刘呆子抽了根烟,心想,河水太混浊了,明天又有人要抱怨了。这镇上的人就是这副德性,绿豆大的一点事,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要骂上一遍……想到祖宗,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太窝囊,连根香火都没续上。如果儿子生出来的话,孙子都应该有小鼻涕一样大了……如果有孙子的话,他一定每天都买杏仁酥给他吃……他苦笑了一下……连儿子都没活下来,还去想什么孙子……

他隐隐觉得门口站着一个人。但是他不能确定,雨很大。直到那个人打起了喷嚏,他才敢确定。他起身去开门,是一个中年人,很眼熟,但他一下子叫不出名字。

刘呆子说:“你这是打哪儿来?”

那中年人正要说话。一个喷嚏,把他的话压了回去。

打完喷嚏了,他才说:“打鱼寨。”

“我好像认识你的老子。”刘呆子说。

“你眼力真好。”

刘呆子笑了笑。

刘呆子说:“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你不如到屋里坐坐吧。”

刘呆子拿出豆腐干和笋黄豆,请那人下酒。

那个男人从包里取出一条干鱼,说:“我去把鱼红烧一下。”说完就去厨房忙乎起来。

两人边喝边聊,越聊越起劲。到了半夜,己经喝得迷迷糊糊了。刘呆子留那人在家里住下。

到了后半夜,刘呆子又开始做梦了。这一次,他梦见的是老许的女儿。他去买豆腐时,屋里只有老许的女儿一个人。他也是从背后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谁料她狮子大开口,一次竟要一千元。刘呆子说:“你那东西是金子做的吗?”她不说话,像蛇一样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刘呆子火了,从罐子里取出钱,向她砸去,嘴里说着,老子用钱砸死你,砸死你……钞票飞散了,像暮春时节飘扬的桃花。刘呆子又醒了。

雨停了。钟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刘呆子觉得,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而像是一群人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他起了床来,亮了灯,摸出罐头,数起钱来。数了一遍,少了五元钱。又数了一遍,又多出了五元。只到第三遍,才数清楚。这才回到床上沉沉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天己经睛了,阳光透过木条窗,温煦得很。刘呆子的头有一点痛,回想起来,是因为昨天酒喝多了,为什么喝那么多呢,因为有个人陪他喝的,末了,还睡在自己家里的。他揉了揉了眼睛,往里床看了看,那人早己不知所踪。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刘呆子一点也想不起来。

刘呆子像跳蚤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去看那个罐子,罐子还在。手伸进去掏钱时,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了。他感到一阵晕眩。

他心里空空荡荡的,如同一下子被掏空了内脏。他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恨不得连老鼠洞都要钻进去看一看。他希望自己记错了,是不是放在另一个地方了?可是,在屋里找了八遍,他仍然一无所获。

想到死的时候连一口棺材都睡不上,他心如刀绞。到时候,大伙儿就用芦席将他一包,扛到野地里埋了,到了半夜,野狗闻到了味道,会把他从坟地里扒出来……他坐在床上,一支支地抽烟。除了抽烟,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有人来打水,看到门死死地关着,骂了一声。这骂声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

灵感是突然出现的。他没有多想,飞也似的地去找韩老二了。

韩老二家的绿漆大门,让铁将军看守着。听到了脚步声,一只小狗从洞里钻出来,汪了三声,觉得有一点无聊,又钻了进去。刘呆子又转到了后门,后门也锁上了,只有一只空空的篮子在风中摇晃。

他问一下邻居,都说不知道去了哪里。刘呆子索性搬了一张靠背椅,在打谷场上晒起太阳来了。昨天,还是阴风嗖嗖,今天却是艳阳高照。刘呆子想,这可能是这一辈子最后一次晒太阳了。

韩老二的女人回来的时候,他己经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上了。女人挎着一篮子马兰说:“晚上来尝尝鲜货。”

刘呆子急切地问:“韩老二去了哪里?”

女人说:“你从来都是温开水,今天怎么风风火火的,难道要当县长吗?”

刘呆子没心思搭理她,又问:“韩老二到底去了哪里?”

女人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昨天一晚上没回来,不知道又给哪个女人暖被窝去了。”

刘呆子只好自己去找韩老二。

女人在后面喊:“晚上来啃羊骨头!”

刘呆子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横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

他低着头朝开水铺走去,心里空空落落,如同三十七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是满怀着欣喜走进医院的,可没想到,竟然失去了一切。她的女人,豆芽菜般的女人,他的儿子,没有出生的儿子,竟然一起离开了他。那个下午,他也是这样走着,步履沉重,仿佛每迈一步都要用尽一生的力气。而这一次,他终于要和她们见面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回到开水铺的时候,韩老二己经在开水铺门口了。没等韩老二开口,他就迫不急待地说:“韩老二,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韩老二说:“你慢慢说。”刘呆子把事情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然后开始抽烟。一边抽烟,一边咳嗽。韩老二说:“呆子,好死不如赖活啊。”刘呆子说:“我这一辈子没自己拿过主意,这一次我想自己拿。”然后,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韩老二说:“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刘呆子说:“你只要记住车牌号码,给我打一口漂漂亮亮的棺材,就算对得起我了。”

刘呆子在一天里做完了所有应该做的事。他上了一趟祖坟,拔了最后一次草,烧了几刀纸,磕了几个响头,回家洗了个澡,好好吃了一顿肉,早早上了床。

他起得很早,可能是凌晨三点多钟吧。开门的一瞬间,他听到一只酱油瓶被打翻的声音。他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看到一只猫,从木条窗里窜了出去。他的目光又将屋子里扫了一遍,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像他的孩子一样看着他。他轻轻掩上门,朝轮船码头走去。

码头上己经有个人在那里抽烟了,刘呆子知道那是韩老二。

“怎么这么早?”

“睡不着啊。”

“我也是。”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刘呆子点了根烟。说:“走吧!”

街道很静。黑暗像一张牛毡布一样披覆着街道。他们也不说话,好像两只孤魂野鬼在飘荡。雾很大。天很冷。韩老二能感觉到刘呆子的身体在颤抖。

他们来到公路上时。天稍微亮了一点。两边的白杨树,在簌簌发抖。低处的水洼里,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更多的时候,只有沉闷的脚步声低徊在十二月惺忪的早晨。

“听我的……回去吧!”

刘呆子不理他。

过了很久才问:“有五点了吧!”

“嗯。”韩老二应道。

“就在这里吧。”刘呆子说。

“嗯。”韩老二又应道。

“一定看清楚车号哦。”刘呆子有些不放心地说。

“呆子,现在后悔还来及,好死不如赖活。”韩老二说到“死”时,故意降低了声调。

韩老二跑到灌木丛里去撒尿的时候,刘呆子坐在地上抽烟。尿憋得太久,反而一下子尿不出来了,他冷得直颤抖。这时,传来了汽车的车轮声,声音很轻,韩老二在想,车应该还在很远的地方。

刘呆子喊了一声:“韩老二!”

“嗯。”韩老二应了一下,就尿出来了。

几乎同时,他听到了刘呆子的尖叫声和尖锐的刹车声。回头一看,看到刘呆子已经被撞出去十几米了。车没有停下来,加大了油门,野牛一样冲了过去。韩老二大叫了一声:“刘呆子。”他的声音在十二月荒凉的大地上扩散开去,消失在树林深处。车早己经开远了。

血还在静静地喷涌。刘呆子死得很安详,仿佛要笑出来的样子。

“车号!”良久,韩老二才想起没有把该死的车号记下来。

天开始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