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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或者灰暗
更新时间:2019-03-27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我们活着,然后死去,
仿佛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题记
一到五月,雨就下个不停。
平静的屋溪河流过我们的村庄,像浅蓝色的丝绸,擦拭着一只古老的陶器。河两岸,说不出年岁的香椿树、水杨树和苦楝树,呈现出墨绿的阴影,笼罩着低得不能再低的房舍,让村庄变得幽暗。
我们家的青砖瓦房就在河北岸,红漆的门楣,己经驳蚀得不成样子了,瓦楞里长满了狗尾巴草、馄饨树和密密麻麻的青苔,墙案上方,一道道灰色的霉迹,是雨水多年以前的照片,而青石的门槛,磨损得光溜溜的,一如我的脸蛋。
天总是暗得很早,仿佛一片树叶轻轻飘下来。天一暗下来,就会听到洪根的母亲自言自语:“天要掉下来了……天要掉下来了……天要掉下来了。”祖母开始在灶台上忙碌起来。不一会儿,黑漆漆的屋子里,开始弥漫起米粒的清香和水盐菜腐朽的气息。
风很大,哐当哐当地吹着土灰色的门,每一次吹动,都会带进一缕光亮,也会将长台上豆花般微弱的灯光吹来吹去。你以为它己经熄灭的时候,屋子里又突然亮了起来。可是当你以为它不会再熄灭的时候,它却冒出了一缕青烟,熄灭了。祖母将美孚灯重新点燃,又从被絮下面拿出糙纸,开始擦拭起玻璃灯罩。
真正说起来,时间还早。我站在灰蒙蒙的屋檐下面,用手去接瓦楞里淌下来的雨水。水滴在我的掌心,溅碎了,发出一缕缕幽蓝的光亮。雨并不是一直下,下了一段时间也会停下来,喘口气。过了没多久,又一阵风扫了过来,河面上跳跃起无数个水泡,远处的那一抹黛色不见了,雨又下了起来。灰暗和水气弥漫着村庄。
我熟悉村庄里的每一棵树、每一间屋子,而从我家门前划过的黄泥路,它到底从哪里来,要通往哪里,我却一无所知。东村头的凤仙阿姆和我们家走得最勤,她家有一间干草房,味道很好闻。每一次去,她都会塞一些东西给我吃,有时是一个红薯,有时是一根甘蔗。而在我的记忆里,最遥远的地方,就要算七里地以外的白茫镇了。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在八月的一个灼热的下午,我赤着脚,紧紧攥着祖母的蓝色衣角。街道是用青石板铺成的,踩上去,就像踩着一条条青鱼的脊背,光溜溜的,一点也不硌脚。我记得,店铺里有高高的朱漆柜台上和浓重的酱油味。穿着的确凉衬衣的胖女人,在阴湿的角落里睡眠。一只苍蝇从她的脚尖跑到鼻翼上,而她一无所知。
祖母敲了敲柜台,胖女人坐起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开始叽哩咕噜地骂起来,等她睁开眼,一看是祖母,脸上马上涂了一层笑,客客气气地说,原来…是…赵老师家里。她说的赵老师就是祖父了。我的祖父在我们镇上可是个出了名的学问人,他现在邻镇的中学里做教导主任呢。他平时在学校住,每个星期六晚上才会回家。而我几乎天天都在问祖母,祖父什么时候回来。因为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包桃酥。祖母知道我最喜欢吃桃酥,便给我买了一包。一包八块,用大红的油纸包好。我吃了七块半,祖母吃半块。
雨水溅打着灯笼草,发出一天里最后的光亮。祖母去邻居家借生姜,我撒腿就往外跑。沿着黄泥大道,经过一片密集的树林,来到另一个同样阴郁的村子。我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跑。路一下子就变窄了,两边长满清脆的芦苇,光线更加阴暗。我还是没有停下来,内心的狂喜折磨着我。经过了一个鱼簖,那里点着萤火虫般幽绿的长灯。我想停下来,可是双脚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
我浑身都湿透了,但还是没有看见墨绿的天边。我一下子懵了。站在我家的阁楼上,从八角窗里往外看,我分明看见瓦蓝的天空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在视线消失的一瞬间,出现了隐约的墨绿,那就是天边。祖母也是这么说的。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沮丧极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布谷鸟的声音。布谷——布谷——布谷。我不知道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沙沙的,哑哑的,那么辽远,那么空灵,把我带入了一种无限的苍茫。我也累了,便坐在一棵老槐树下歇落。风起时,吊堡虫像一颗小小的音符在风中摇晃。雨水一滴一滴地灌进我的脖子里。
那个货郎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货郎哼着一支小曲,晃晃悠悠地,像结在藤上的一条老丝瓜。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他一眼。他朝我笑,我没有理他。
他说:“小赤佬,你要吃麦芽糖吗?”
我又看了他一眼说:“要!”
他说:“那你跟我走吧!”
我想也没想,就说:“你先给我糖,我就跟你走。”
货郎放下挑担,打开铁皮盒,用刀片和榔头熟练地敲出一块麦芽糖,又从敲出的一块里,敲了一半,放到了我的手里。我一把塞进嘴里,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消失在芦苇丛里。
回到家的时候,天己经彻底黑了,村庄像埋在野麦地里的荸荠。门缝里泻出微弱的灯光和说话的声音。我在门口转了一圈,趴在狗洞口往家里看。父亲还没有回来,这让我有一点得意忘形,乐滋滋地推开门。正要去水缸里舀水,角落里传来了祖母的声音:“今天夜里,你要跪搓衣板了。”原来,父亲和母亲分头去找我,到现在还没回来。
在我的感觉里,衣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躲在衣橱里,仿佛要和黑暗融化在一起。屋里很静,可以听见雨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雨越下越大。母亲刚跨进门,父亲也回来了。家里只有一把油纸伞。父亲没有打伞,他浑身淋透了。他把我拎出来,要把我扔出去。一边扔一边说,你给我滚,永远不要再回来。祖母在角落里坐着,一言不发。母亲给父亲盛饭。她端到父亲手里的时候,父亲顺手就拿起来往我脑袋上砸过来。我对自己说,我不躲,坚决不躲,砸死了才好。可是我还是躲了,还很丢脸地哭了起来。祖母说话了,声音很小。她说,小佬毕竟是个小佬 ,别把它的魂灵吓跑了。父亲沉默了一会,狠狠地说,给我跪一个晚上的搓板。
祖母看得心疼,便扶我起来。我嘟起的嘴上可以挂一个酱油瓶。母亲叫我吃饭,我不吃,一个人坐在灶堂口流眼泪。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出去,永不回来。祖母来盛饭的时候,悄悄塞了一个红鸡蛋给我。
我是怎么睡着的,我已经不知道了。醒来,己是第二天早上。座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就像是洪根的母亲整天念叨的一句话。在我看来,座钟其实也是个疯子。木条窗外的黑葡萄藤上,发出叮咚叮咚的滴水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很好听。鸟的叫声,是很偶然的,好像一个报幕员说,各位听众,一个新的乐章开始了。
我将脸搁丝绸的被面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枕芯是用稗子草灌成的,可以闻到春天甜蜜的清香。被絮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陈年稻草,要到梅雨结束以后,才会换成竹席。稻草散发出我喜欢的腐朽的气息。我从床底抽了一根稻草,把它掐成一段一段,开始玩自己的游戏。每一根稻草,都是我戏中的人物。有根须的,便是个官。根须越多,官也就越大。而那些直通通的,便只是小兵喽罗。我又从抽屉里翻出祖父的香烟壳,取出里面的银箔纸,开始给我的人物穿衣服。
堂前,传来椅子的响动声。祖母又在扫地了。她出生在大户人家,特别爱干净,地上只要有一片鸡毛、一个烟头,或者一个酒瓶盖盖,她都要将堂前统统扫一遍。扫帚是用稻草芯做成的,平时挂在土灰色的门背后。
祖母扫完地开始叫我起床。
“小懒虫,太阳照屁股啦!”
我把脑袋缩进被窝,这时被窝里其实己经没有热气了。
我在被窝里吼道:“今天没出太阳,太阳也在睡懒觉。”
话音还没落地,祖母就掀开了我的被子。
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东村的阿姆和福清哥哥,每个人提了一只竹篮进来。篮子里有方糕、粽子,还有团子。团子分白色和绿色两种,白团子里包了荠菜馅,绿团子里包了豆沙馅。
祖母一边和阿姆寒暄,一边帮我穿衣服。
“嫁了女儿,马上就可以抱外甥,你好有福气哦!”祖母说。
“养外甥,不如养畜生。”阿姆笑盈盈地说。
我在旁边则插了一句:“养儿子,不如吃乐果。”
穿上衣服,我就去拿那只绿色的团子,其它的,祖母把它们收了起来,挂在灶台上方的幽暗篮子里。雨还没有停。河水混浊了许多,夹杂着从上游漂浮下来的事物:旧衣裳、破板凳、马桶,还有一些书,更多的是树桩。五牛伯伯一个人坐在河埠头抽烟。他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的小酒盅,口袋里装着五香蚕豆,脚边放了一根长长的竹篙。他己经打捞了一大堆的东西了。雨下下停停,整个村子,都笼罩在烟雾里。
村里人淘米洗菜都要到村后的那口石井上。井台上方,有一棵硕大的皂荚树。我帮祖母提着菜篮到井台上去的时候,雨停了,空气里细密的水丝是从树叶上飘下来的。
回来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五牛伯伯。他竟然拎着一只褐色的大公鸡,那也是从上游漂浮下来的。祖母说:“今朝收获不小嘛!”五牛便说:“人好,老天也开眼啊!”我说:“五牛伯伯比娶了老婆还高兴哦!”五牛伯伯笑盈盈地说:“晚上,到我家来吃鸡哦。”
祖母在烧饭,我就坐在堂前那张方凳上发呆。堂前到处都弥漫着吉祥的光芒。墙案上贴满了隔年的年画。长台的角落里放着两只青花瓷罐,一只放鸡蛋,一只放甜糯米酒。
祖父回来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了。之前刮了一阵风,风很大。炊烟吐不出去,从灶堂里倒吹进来。屋子里充满了稻草的干香,也充满了呛人的烟味。祖母不住地咳嗽,我也禁不住呛出了泪花。
门被风吹开,发出明亮的声音。我去关门。
祖母问:“谁来了!”
我说:“是风。”
过了一会儿,风好像故意捉弄我似的,门又被吹开了。
我去关门的时候,祖母又在里屋问:“谁来了?”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没…有…人…”
门再次被吹开的时候,我又去关门,我把门一关上,又被打开了,祖父走了进来,他仿佛在外面己经站了很久很久了。我闻到了腐朽的气息,它是从烟草深处散发出来的。祖父从门外进来,他不是走进来的。他如此地无力,像一阵微风一样飘了进来。最后,飘在了那张绿漆的方凳上,一言不发,在浓烟里呛出泪花。
祖母在里屋问:“谁来了?”
我故弄玄虚地说:“你最想见的人。”
她赶紧从灶堂里出来。一边用手搓着灰蓝色的围腰巾,一边说:“今天不是星期六啊!”
这会工夫,我己经跑去看日历了。
我站在木条凳上说:“不是。”
我还用责问的口气说:“我的桃酥呢?”
祖父不说话。他从兜里摸出了飞马牌香烟,然后划亮了大头的红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祖母也不说话,转身回到灶间。
屋子里的烟仍然没有散去。风吹动着门扉,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像一个人不停地咬着自己的牙齿。空空的堂前,像天光一样阴郁。灶台上传来碗碟的声音和菱叶的清香。我拿起一块碎瓦,在地上划下一道道的痕迹。吃饭的时候,祖父仍然没有说话。只有蟹巴椅发出吱里嘎啦的声音,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如一只松木桶。
接下来的日子,祖父再也没有去学校。他每天很早就起床。听祖母说,他去捉狗屎,要比别人起得早。因为除了捉狗屎,他还要捡烟头。而晚上,则要很晚很晚才回来,仿佛怕别人看见似的。祖母说,因为有个国民党的哥哥,祖父成了一个百折不扣的反革命。在那个年代,反革命比狗屎还要臭。祖父回来以后,颤巍巍地划亮了火柴。淡蓝色的火焰,照亮了祖父干木耳般的脸。油盏头的光很暗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狗屎般的烟头,堆在桌子中间。把烟头一个个剥开,将金黄的烟丝聚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纸,把它们一支支地卷起,颤抖着,在油盏头上点燃。
火光点燃烟头的一刹那,祖父的河蚌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吸一口,停一下,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想。灯芯烧出了灯花的时候,他便用长长的小指甲去舔几下,光线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他的影子,在墙案上飘忽着。
祖母在纳鞋底,她不说话。房间里像在上演一场哑剧。祖父每一次吐烟,都像是在叹息。祖母偶尔也会说,少抽点烟。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祖母一般很少说话,但用她自己的话说,棒槌放在城墙上三年,也会讲话,何况是人呢?
当祖母吹灭了灯,睡眠就真正开始了。邻家的狗叫了几声,雨还在下。村庄晃动着,就像一只乌蓬船。到处都是潮湿的气息,连空气都可以拧出水来。被子黏糊糊的。时间仿佛也要发霉了。夜里风大,掀起了许多瓦片,在青石板上发出破碎的声音。祖父不住地咳嗽。
当然也有不用去捉狗屎的时候,这时候他就要戴上高高的尖帽子,抹上厚厚的锅灰,拉出去批斗。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我己经记不清了。我一直以为,最多也就是这样而己了,捉捉狗屎,批斗批斗,让别人踢上几脚,啐上几口口水,扫几个耳光。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当你以为事情己经结束的时候,事情可能才刚刚开始。那天早上,雨停了一会,村庄里朦朦胧胧。我在村东那一片湿漉漉的红花地里和福元玩打官司的游戏,所谓打官司就是两根牛筋草相互拉,谁的先断,谁就输了,谁输了,谁就要去偷凤仙阿姆家的芝麻糍粑。正当福元手里的牛筋草要全军覆灭的时候,祖父从我身边走过。他又穿起了那身毕挺的暗灰色中山装,我以为他又要去学校教书了。我叫了他一声,他摸摸我的头,叫我一定要听话。走出去一段,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折回来,把那支黑色的钢笔放到了我的手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祖父没有回来。祖母说,也许在哪个老兄弟家喝酒呢。我在一边插话说,他去学校了。大人们不理我。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大人们还是不理我。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父亲到河里去洗脚的时候,捡到了一条草鱼。祖母将鱼头和尾巴烧了,其它的腌了起来。
天一点点黑下来了。祖父还没有回来,家里的空气开始沉重起来。黄泥路上不停地发出扑哧扑哧的泥泞声,所有的人都在朝家的方向走去。每一阵脚步声响起时,祖母都会从死气沉沉的里屋,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己是掌灯时分。可我们的家里却是冷冷清清的,像一滴凝固的眼泪。祖母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可就是不见祖父的影子。 祖母一夜没睡,她不停咯血的声音和雨的声音揉合在一起。父亲说,娘,睡吧。祖母说,你们先睡。她在暗淡的灯光下面纳着鞋底,鞋底是用浆糊和旧衣裳一片一片粘成的,我也可以闻到那种腐朽的气息,那是从时间深处散发出来的。老鼠在床底下发出吱吱吱的叫声。雨下得很大,闪电像一场场噩梦。河水不停地上涨,可以听到湍急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祖母便到了镇上。从杂货店、鞋匠铺、剃头店、裁缝铺、豆腐坊,一直问到轮船码头,甚至是烧饼铺和合作医疗社,还有卖杂货的溧阳佬。可是,所有的人都在摇头,没有人知道祖父的消息。祖母茫然地坐在石板桥的台阶上。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一直以为,祖父是去学校了。
“死人啦!淹死人啦!”桥下,有人发出惊诧的叫声。人一下子就围了过去。几个年长男人,往桥下跑,更多的人挤在桥背上。祖母听到叫声,一下了就僵硬了,她几乎是一步步爬到桥下去的。她趴在河滩边。挽好的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她披头散发,浑身沾满了水草,连嘴角边也是。她拼命要往河里面跳。几个男人拉住了她。
有人叫来了一条小木船,几个男人跳上船。水很急,到处都是漩涡,竹篙根本没办法控制方向,在水面上打着转。转了几圈之后,只听啪一声,竹篙断了,船急速地往下游漂下去,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尸体也往下漂,漂到了一片水草中间,又随着水草往下漂,脑袋还撞了一下桥墩。
父亲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他从桥上直接跳进了水里。这是五月,天气还很凉。父亲在混浊的水里打着转。正当他快接近尸体的时候,尸体又飘下去一大段了。这时,有人放下一根麻绳。父亲游过去,终于把绳子绑在尸体上。然后,往岸边拖。
尸体被水泡得有点模糊,难以辨认不过,还没有气味。他的眼圈青青的,手脚肿肿的,肚皮胀胀的。人群里叽叽喳喳。几个年长一点的从人群里挤过来,辨认尸体。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说,这不是五牛吗!人们左看右看,终于有很多人说:对,是五牛,就是五牛!
祖母仿佛陷入一种更深的痛苦里,嘴里念叨着,他会去哪里呢?他会去哪里呢?父亲从水里起来说,娘,我们回家。这个时候,杀千刀的雨又下了起来。祖母说,我就在这里等。父亲说,娘,我背你回家。祖母还是说,我就在这里等。父亲说,说不定他己经回家了。祖母不说话了。父亲就把她背回了家。无力的祖母,躺在父亲的背上,像一片飘落的榆树叶。家里空空荡荡。父亲去点灯的时候,祖母说,儿啊……不点灯了。
时间没有停。雨也没有停。水己经满到了打谷场上,再有两寸就要涌到家里来了。在我的故乡,从上一代传下了一个说法,谁家门口长出红手臂,过不了几天,这家就一定会出事。一大早,我在我们家的墙根发现了一朵小小的红手臂,为了不让祖母看到,我赶紧将它拔掉了。可是,到了晚上,墙根己经是一大片的猩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吉利的气息。祖母看到了,用很低的声音说,那只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乱说的,不能信的。
水的声音仿佛就在枕边晃动。红手臂一天开得比一天灿烂。祖母坐在门槛边的小板凳上。从早到晚,她就一直这样坐着,身体弯曲得像一只虾子,就像一个死囚犯,等待最后的枪决。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日子的背影就是祖父的背影。祖母每天坐在门槛边上纳着鞋底。屋子像一只黑木匣,祖母就是那一枚生了锈的扣环。
父亲从外面回来,他先去了祖父的学校,后来又去了县广播站,前后去了三天,可是没有打听到一点祖父的消息。他带来了一大桶煤油。村子里很多人说,村子要淹没了。祖母变得越来越像一只猫。她说话的声音真的像猫发出凄切的叫声。
水就在门边晃动,一不小心就会晃到屋里来。 雨还在下,一点没有停的意思。我和福清哥,每天都划了桐油小船,去放丝网。每次,都能捕获几条柳叶鱼、花和尚鱼和烟囱鱼。运气好的话,还会有鲫鱼和螃蟹呢。
祖母开始用猫一样的声音讲述她和祖父的故事。讲当年,祖父怎样用小船把她从娘家抢过来。她讲了一遍又一遍,但讲得很轻,仿佛只是讲给自己听的,她讲这一切的时候,脸上会发出一点点微小的光泽。
五月的最后一天,几乎没有风,阳光终于出来了。虽然,水还没有退,但人的心情却和阳光一样温煦了。祖母还是坐在门口。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老人们,要不就聚集在一起玩纸牌,要不就在一起嗑瓜子,拉家常。要不就在躺椅上,享受日光的抚摸。只有我的祖母,像躲在藤条箱里的一件旧衣裳,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黄昏的时候,天空变成了玫瑰色。墨绿的天边,又出现在熟悉的地方。祖母正要关门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她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在口袋里。过了一会儿,又把信拿出来,看了看。不知道她一共看了几次,在我的感觉里,她一直没有停止过这一个动作。因为不识字,她一直没有打开。
我们一直在等待父亲回来。祖母过一会就让我到村口那棵榆树下面去,看看父亲有没有回来。每当我一个人回来时,她就若有所失。一直到贫血的月牙挂在树梢,蓝黑色的天空钉满了古老的星星,村子里己经没有几盏灯的时候,父亲才回来。
信是祖父写来的。父亲一边拆一边说。信拆开了。屋子里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我可以听到祖母嗵扑嗵的心跳声。信纸是一张毛边纸,写得出其得短,像一把磨了又磨的刀子。信上写道:“……我觉得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你们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办丧事。烧几张黄纸给我就可以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母亲。放鸡蛋的那只瓷罐里有五十八元陆角钱,你们收起来。……”字迹潦草,有一些地方模模糊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润湿的。墨水的颜色有浓有淡,显然不是一次写成的。
信读完了,家里没有一点点声音。这一刻,仿佛时间和空气都死了。祖母说,儿啊,你去叫主重吧。桂云(桂云是我母亲的名字),你去镇上卖香烛和黄纸。再扯几米粗布,买点洋红和茶叶,顺便去叫田富民写个牌牌。祖母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似乎怕惊醒屋子的某个人似的。然后,她把我叫到身边说,你去叫凤仙阿姆来帮忙。记住,你不要进门,就在门外叫她,告诉她,你祖父走了。我嗯了一下。
我回家的时候,六个主重都己经到了。祖母在里屋整理祖父的衣物。我闻到了从箱子深处散发出的腐朽的气息。父亲借的六把黑伞,在堂前特别显眼,明天一早,主重们要带着这些伞到亲戚家去拨死信。屋子里点了四盏灯,看起来很明亮。主重们则坐在门口抽着烟。凤仙阿姆在灶间烧开水。母亲一回来,灵位和香烛就放了起来。母亲用棉条搓了一根灯芯,做成一盏长明灯。祖父的衣物用床单包起,放在桌子旁边。
第二天一早,主重们喝了糖水,就分头去拨死信了。亲戚们陆陆续续来了,每来一个亲戚,主人都要哭。祖母说,桂云啊,娘哭不动了。母亲说,娘,有我呢。祖母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
多年以后一个黄昏,雨下得很大,我一个人在家,烤着烟囱鱼。门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人。那时祖母己经死去多年。陌生人问我要了一杯水。我去水缸里舀了一碗,又从墙上刮了一些石灰,加在里面,然后用手指搅了搅,笑眯眯地递过去。陌生人边喝水,边跟我说话,我在看一本小人书,也就没怎么搭理他。等雨停了,他就走了。我听见他的脚步混浊,我听见他轻轻地关上门,我听见他的咳嗽声。当他消失的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我从屋子里窜出来,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他一定是我的祖父。
父母回来了,可是他们非但不相信我的话,还说我丢了魂。他们找来了巫婆,给我找魂。巫婆嘴里念念有词,像在嚼一块鸡骨头。她要逼我吃香灰的时候,我挣脱开来,跑到竹橱前,拿起钋刀,满含泪水地吼道,祖父还活着,他没有死,他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