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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闯广东》节选

更新时间:2019-03-27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火车站

火车开得很慢,看到缓缓后退的房子,谢闯才感觉它在前进。电影中,火车开动的一瞬间,经常会出现一个场景:情人在火车后面奔跑,白色的连衣裙在风中飞扬。谢闯犹豫了一下,探出头,月台上空空荡荡。他鼻子一酸,望着窗外那个灰扑扑的小城,暗暗发誓:“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来。”

出了县城,火车变得像马蹄一样轻快。窗外的田野,像灰色的抹布飞快地擦拭着车窗。谢闯靠在窗上,忍不住畅想起未来——每月三百,一年三千六,三年就可以成为万元户,谢闯想着挣到一万块,就回家修房子。

车厢里热闹起来,萍水相逢的人慢慢熟络了,有一个年纪略长的男人,见多识广,在谈论着广东的种种奇闻轶事。比如,有一个新入行的小偷,竟然把手伸进了便衣警察的口袋;比如,跟路边的小贩买东西的时候,一不留神,真钱就被换成了假钱;比如出租屋里经常要查暂住证,查到了就像蚂蚱一样串在一起,送去收容所……他像听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两天之后,广播里终于响起了步步高的音乐——广州到了。谢闯激动不已,他迫不及待提着箱子跑到门口。下了火车,他的耳边还咣当咣当地响着。空气潮湿闷热,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在监狱里关了二十二年,终于放出来了。

空气又热又湿,像一条热毛巾将他的脸捂得严严实实。他身上穿着秋衣秋裤,汗水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边走边想象着罗永胜的样子,几年未见,担心认不出他来了。

出站口的铁栅栏外站满了人,举着牌子,有接人的,有招工的,还有拉客的……谢闯像看连环画一样看过去,来来回回看了五遍,都没有见到罗永胜那张猴脸。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事态一下子严重起来。临行之前,他特意打了电话给罗永胜,把火车的班次和到达时间告诉了他,这会儿怎么不见人影了呢?

刚出栅栏,马上有三个女人围上来,拉着他的衣袖,好像要把他撕碎,她们说话时,口水喷了他一脸,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她们的包围圈。

广场上挤满了人,有背包的,扛蛇皮袋的,还有挑担子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不安。各种各样的方言交织在一起,嗡嗡响着,他一句都听不懂,好像一条淡水鱼不小心游到了海里。他觉得眼睛不够用,一边寻找着电话亭,一边还在人群中寻找罗永胜。

太阳越来越毒,像是要把他熔化。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广场的最北边,那里有一排矮房子,招牌上写着“公用电话”。他心中一喜,心想,广州就是广州,到处都能打电话,不像在云窝,只有邮局能打电话。他走进一间房子,看到一个又矮又圆的妇女正在吃瓜子,一边吃一边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屋子里装了风扇,一进去就觉得浑身舒服,像走进了一个阴凉的山洞。他说:“我要打个电话。”妇女便将电话往他面前一推。谢闯拨了电话,等着接通,心怦怦直跳,这个时候,罗永胜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如果找不到罗永胜,他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总算传来一个好听的女人声音:“这里是科达公司,请问你是哪位?”谢闯说:“我……我找罗永胜。”女人一听,马上说:“他不在。”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谢闯不死心,又打过去,还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谢闯尽量客气地问:“请问,你知不知道罗永胜去了哪里?”女人气嘟嘟地说:“他死了。”谢闯抓着话筒,听着刺耳的忙音,好半天,才放下了。他一下子没了主意,望着广场上的人们,像是望着一片海水,他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人吐了片瓜子壳说:“还打不打?”谢闯说:“不打了。”女人拿过电话,瞟了一眼说:“十二块。”谢闯一听,像被石头砸了脚趾,质疑道:“怎么这么贵?是不是算错了?你再算算。”女人也不恼怒,冷笑了一下,轻声说:“你想赖账?”谢闯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从兜里掏了五角钱,往柜台上一扔,转身就走。他以为女人会追出来,可是没有,她像女菩萨一样一动都没动。谢闯以为没事了,刚走出去没几步,眼角的余光就看到有三个穿黑背心的男人,他们又高又壮,手臂上的肌肉,像小南瓜一样,上面还文着文身。

谢闯没太在意,继续往前走。突然,他像是被木棍猛击了一下,倒在了地上,腰好像断了,身体被分成了两截,还没回过神来,脖子就被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他觉得无法呼吸,像死鱼一样张着嘴……

谢闯乖乖交了钱。他一下子陷入了绝境,身上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而罗永胜又不知道身在何方。他像迷失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但是,他一步不敢离开广场。他在广场上转来转去,不知转了多少圈,脚下像是生了根,再也提不起来。

地上有好心人铺了一排席子,一些人枕着行李在上面睡觉,他也坐下来。屁股刚碰到席子,就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像土行孙一样蹦出来。他鼻子扁平,颧骨凸出,三天毛毛雨都淋不湿眼睫毛。他很客气地伸出手说:“老板,唔该一门。”谢闯不明白他的意思,问:“一门是什么意思?”那人又举起无名指,手指很短,被烟熏得很黄,像是黄铜铸成的。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老板,睡一小时,一块钱。”那古里古怪的普通话,就像鸟叫一样。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仿佛不是坐在草席上,而是坐在烧红的炭炉上。中年男人很和善,一直保持着孩童般单纯的微笑,但是谢闯不敢拒绝,乖乖地交了钱。他口袋里只剩下一把硬币了。他记得有人说“广东遍地是黄金,处处是陷阱”,这下,他算是领教了。广场上到处都是陷阱,可是他又不能离开广场,一旦离开了广场,他就像一粒沙掉进了沙漠里,罗永胜永远也找不到他了。他实在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枕着自己的箱子,睡起了觉。

红烧土豆诱人的香味,让谢闯醒了过来。旁边有一个男人正在吃快餐,看着狼吞虎咽的样子,谢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空荡荡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着,像夏日雨后的青蛙。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想着今天晚上可能要在广场过夜,他就觉得恐怖起来,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难道永远这样等下去吗?他这样想着,咬了咬牙站起来,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向出站口走去。

一个大妈推着车在卖快餐,香味像一个妖艳的美女不停地撩拨着他,他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手伸进了口袋,最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硬币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这个声音,让他想起林佳妮,想起那个私奔的夜晚。

 出站口不断吐出疲惫的旅客,他们大多扛着蛇皮袋,像是逃饥荒的难民,脚上穿着解放鞋,上面沾着故乡的泥土。灯光周围,白蛾翻飞。他像在沙子里淘金一样,仔细打量着从面前闪过的每一张脸,可就是不见罗永胜的身影。他旁边有一个女人,举着招工的牌子,她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谢闯很想上去搭讪,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突然,他觉得自己的手往下一沉,还没反应过来,箱子已经不在手上了,一个黑衣人扛着他的箱子拼命往前跑。

谢闯想起火车上有人讲起过火车站广场抢箱子的事情,行话叫“拎棺材”。他愣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飞快地冲上去。箱子里装着他的获奖证书,还有发表作品的杂志,在他看来,这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他追了五六米,距离越来越近,刚要伸手抓住那人的衣服,那人却主动停下来,回头看他,脸上堆着泡沫一样的笑容,谢闯认出这个抢劫犯,他就是罗永胜。

见到罗永胜,谢闯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说:“我打电话到你单位,你同事说你不在。”罗永胜叹了一口气说:“兄弟,一言难尽啊,回头再跟你细说。先找个地方,安慰一下肚子吧。”罗永胜的出现,让谢闯松了口气,像一个溺水者,被人救上了岸。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云窝镇上的居民早已进入了梦乡,但广州却比白天还热闹。街道两边摆满了桌椅,全是烧烤档,档主不停往肉串上涂作料,香味弥漫。谢闯太饿了,不停地咽着口水,而罗永胜好像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脚步越走越快。不久,他们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路上湿乎乎的,像一段猪肠子。一家家的快餐店门口,放着煤炉子,上面炖着一大锅茶叶蛋,旁边的玻璃罩里摆着各种各样的炒菜,一只小风扇上系了一根红色的飘带,不停转动着,老板坐在门口收钱,一叠毛票,整整齐齐地攥在手里。在一家快餐店前,罗永胜停下脚步,转身问他:“有没有带钱?”谢闯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原来罗永胜比他还要穷。他摸出一把硬币说:“就这么多了。”罗永胜接过来,一枚枚认真地数着,好像那是一把金币,数完之后,眉头往上一挑,笑着说:“还好,够买两盒饭。”他大摇大摆地进了店,把那把零钱往老板面前一放说:“来两盒饭。”

吃完饭,罗永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眼珠子像重新刷了黑漆一样。他叼了根牙签说:“你小子运气不好,我风光的时候你不来,现在我失业了,你却来了。”谢闯吃惊地问:“什么时候的事?”罗永胜说:“就是前两天的事,连这个月工资都没发给我。”谢闯很失望,他一直以为自己从井底爬上来了,谁知道刚到了井沿,又被人一脚踹了下去。他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是当到经理了吗?”罗永胜说:“什么狗屁经理,在老板眼里,所有的人都是打工仔,叫你滚蛋,你就得马上滚蛋。我只不过摸了那个女的一把屁股就被开除了,谁知道她和老总有一腿呢?如果知道的话,就是倒贴我一百块,我也不会去摸。”谢闯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有什么打算?”罗永胜好像并不泄气,一脸乐观地说:“只能找工作啦,你放心,我在广东认识很多老乡,饿是饿不死的。”天色已晚,谢闯开始关心住宿问题,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现在住哪里?”罗永胜笑着说:“五羊国际大酒店。”谢闯以为这家酒店是罗永胜的老乡开的,又问:“有多远,要不要坐车去?”罗永胜说:“11路直达。”谢闯一边走,一边盯着路边的公交车,根本没有11路,后来,才知道所谓11路指的就是两条腿。他们往广州的南边走去,灯光越来越稀落,最后竟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了。谢闯觉得腿快要断了,罗永胜终于停下来,指着一片荔枝林和芭蕉树说:“五羊国际大酒店到了。”

谢闯永远无法忘记他到广州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扯了两片芭蕉叶,放在地上,做起了床。两个人躺下来,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谢闯想起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火车的情景。罗永胜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去宝安,我女朋友在那里。”谢闯并不知道宝安有多远,但是听他这么一说,心总算踏实了一点,起码那里会有饭吃,有地方睡,工作嘛,只能慢慢找了。

广州的蚊子以热情好客出名,而且个头特别大,拿罗永胜的话说,抓上三只,加个辣椒,就可以炒上一碗了。谢闯被蚊子咬醒了,浑身发痒,他们索性又摘了两片芭蕉叶盖在自己身上,如果有人这个时候走到这里,肯定会被他们吓一跳,还以为是两具尸体呢。

广州的天气,也是变幻莫测的,雨说下就下,从不打招呼。雨打在脸上,很痛,像有人拿透明的长筷子不停戳着脸。地上很快积满了水,罗永胜比较有野外生存的经验,他将芭蕉叶顶在头上,像猩猩一样敏捷地爬上了荔枝树,谢闯也学着他的样子,爬上了另一棵荔枝树,他们紧紧抱着树枝。隔着一层芭蕉叶,谢闯仍然能感觉到雨的重量,它不停地弹着他的脑门。广东的雨真够热情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蚊子也少了,风吹在身上,变得凉快起来,谢闯疲惫不堪,像树熊一样,抱着树枝睡着了。睡着睡着,他的手自然就摊开了,仅仅有一根枝条,支撑着他的身体。他以为自己睡在床上,习惯性地翻了个身。只听一声巨响,他从树枝上掉下来,脸朝下,扎进了水洼。他索性找了个水塘,脱光了衣裳,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城中村

天亮之后,两人去吃早餐。买完两碗稀饭、一碟肠粉,谢闯身上只剩下一枚一角的硬币了。这枚孤独的硬币,让他变得无比迷茫。

两个人喝着稀饭,商量下一步的计划。谢闯原以为宝安很近,一问罗永胜才知道,这里离宝安还有好几十公里,别说提着箱子,就是空着手,走一天也走不到。谢闯初来乍到,等着罗永胜拿主意。罗永胜说:“人不会给尿憋死的,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卖血。”谢闯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卖血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在云窝镇上,谁要是卖了血,一辈子都会被人看不起的。他小心翼翼地问:“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罗永胜马上说:“有啊。”谢闯眼前一亮,问道:“什么办法?”罗永胜鬼鬼一笑,轻声说:“你看到门口那个女人了吗?”谢闯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穿着黄色人字拖的中年妇女,她正在买早餐,手上捏着一只桃红色的钱包。罗永胜贴在他的耳边说:“你去把她的包抢了。”谢闯一听,连忙摆着手说:“不行,不行……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干这种事的。”罗永胜说:“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打霸王车过去。”谢闯忙问:“什么叫霸王车。”罗永胜笑着说:“就是打车不给钱。”谢闯听了,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卖血就卖血吧。”

血站里的人比谢闯想象的多得多,大家好像都很熟,有说有笑。谢闯问罗永胜:“你以前卖过吗?”罗永胜苦笑一下说:“有几个到广东打工的人没有卖过血呢?谁也不想走这一步,不都是被逼出来的吗?你放心,抽血不会影响健康的,只要不经常抽,还会让身体更好呢。”罗永胜先坐下来,护士问他:“单份还是双份?”罗永胜挽起衣袖说:“老规矩,双份。”轮到谢闯时,护士问他同样的问题,罗永胜忙说:“他太瘦了,抽个单份就行了。”针管插进了谢闯的手臂,像是被蚊子咬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血从针管里像逃犯一样跑出来,竟然比他想象的黑了许多。

他们领到了钱。谢闯看着这些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罗永胜却一脸无所谓,像百万富翁一样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烈日当头,谢闯有些晕眩。罗永胜把他带到对面的鸿运大酒楼,胖乎乎的女服务员好像跟他很熟。罗永胜点了好几个菜,还要了一瓶黄酒,好像真的发了财一样。谢闯虽然很饿,但胃口很差,每一样菜吃到嘴里,都隐隐约约有一股血腥味。萝卜炖排骨里的油花闪闪发光,他一阵阵地反胃。他总觉得心里没底,便问:“我们两个人去宝安,人家会理我们吗?”罗永胜一听,得意地说:“我跟你说,我那老乡是一对姐妹,两个美若天仙,身材又好,皮肤又白,胸又大,屁股又翘,一个在服装厂上班,一个在电子厂上班。妹妹很喜欢我的,从小学就开始暗恋我,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姐姐其实比妹妹还漂亮呢,如果国家能允许娶两个老婆,我就把她姐妹俩打包娶了。”说到这里,他一脸陶醉,喝了一大口黄酒说:“算你小子运气好,到时候我给你牵牵线,我们两个人做连襟。”谢闯听到这里忙说:“别别别,我,我有了……”罗永胜不屑地说:“哪个男人会嫌老婆多?不是吹牛,你知道有多少女人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吗?!”谢闯说:“谁让你长得帅呢。”罗永胜一听,用手捋了捋头发,得意地说:“那是,如果帅也要收税的话,我早就破产了。”

吃完午饭,他们坐上了开往宝安的中巴车。车子很旧,皮革座椅在太阳下晒久了,有一股烧焦的气味,谢闯像是被装进了一只旧胶鞋里。车子摇摇晃晃,他们很快就睡着了。

晃了很长一段时间,车到站了,谢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下了车。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失望至极。这里一点城市的样子都没有,到处都是简易的厂房,盖着铁皮屋顶,树叶上面积了一层黄土,像飞蛾的翅膀。有车经过时,飞扬的尘土,像一只大麻袋,迅速将他们罩住。

罗永胜带着他来到一家工厂门口,叼着烟,蹲在门口等了起来。下午的工业区里安静极了,道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见不到。谢闯指着旁边的一棵树问:“这是什么树?”罗永胜说:“芒果树。”谢闯又问:“会结芒果吗?”罗永胜说:“当然,不过要到六七月份的时候才结。”谢闯吃惊不小,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芒果是什么味道呢。他说:“要是六七月份来广东,就不怕饿肚子了,大不了天天吃芒果。”罗永胜听了,一脸不屑地说:“吃这个干吗?到时候,你就吃大树菠萝,一个有几十斤,你三天三夜都吃不完。”谢闯听了,咋舌不已。

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厂门一打开,立刻有数以千计的女工从工厂里涌出来,她们都穿着蓝色的工衣,三三两两,手挽着手,有说有笑。谢闯心中满是期待,很想见识一下罗永胜说的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孩。罗永胜的眼睛不够用,像风一样,从女工们的脸上迅速掠过,最后,落在一个个子高挑、皮肤白晳的女工身上。谢闯以为她就是陈小凤。

突然,罗永胜潇洒地把烟头一弹,站起来,对着人群喊了一声:“陈小凤。”很多女孩都转过头来。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又黑又胖的女孩走过来,她扭着水桶腰,好像很害羞的样子。谢闯看了,差点笑出声来。陈小凤走到罗永胜面前,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说:“死鬼,你怎么来了?”罗永胜假装很疼,哎哟哎哟直叫。陈小凤说:“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罗永胜把头发一撩说:“开什么国际玩笑,情圣怎么可能被人甩,从来只有我甩别人的份。”他又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想你了嘛!”说着把手臂顺势搭在了陈小凤宽阔的肩膀上。谢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好久,罗永胜才想起他,大拇指往后一跷,嘴一歪说:“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兄弟,大诗人谢闯。”陈小凤瞟了他一眼,轻声说:“诗人是不是个个不务正业啊?”

走了十几分钟,谢闯见到一座牌坊,用金漆写着“安乐村”三个字。村子里的楼都挨得很近,从这幢楼的窗户,可以跳进那幢楼的窗户,天光昏暗,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交织着,地上又湿又滑,没走几步,就能见到一堆垃圾,散发着恶臭,路上的死耗子,被车轮碾来碾去,像报纸一样薄。村子里房子都是三四层的小楼,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瀑布一样的漆黑霉迹。

他们七弯八拐,终于走进了一幢小楼,蓝色门牌上写着“安乐村三巷18号”。楼梯狭窄,谢闯好奇地打量着小楼的内部。每层楼,隔了十间房,房间很都小,走道里堆满了杂物。

在306室的门口,陈小凤掏出钥匙开门。一股热乎乎的肥皂水味道迎面扑来,房间很暗,玻璃窗上贴着报纸,里面除了一张旧床、一张折叠的方桌子、两张塑料凳子和一台电风扇,几乎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屋里很乱,被子没叠,苍蝇在碗筷上飞来飞去,还有满满的一盆衣服没有洗,水龙头开到最小,正在一滴一滴地滴水。正对着床的墙上,贴着小虎队的照片。

罗永胜双手交叉在胸前,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看到床上有两个枕头,阴阳怪气地说:“哟,几个月不见,找了男朋友啦?”陈小凤娇滴滴地说:“跟我姐睡,你也会吃醋啊?”过了一会儿,她姐陈小仙就进来了,陈小仙脸色蜡黄,头发蓬乱,高高翘起,像一只菠萝。除了耳边多了颗痣,她跟陈小凤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看到这两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脸上有些不快。陈小凤说:“姐,你去买点菜回来。”

傍晚的安乐村,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家家户户都在炒菜,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辣椒味。昏暗的灯光下,陈小凤正在炸酥肉,油锅发出噗噗的声音,小方桌上,摆着已经做好的菜,凉拌黄瓜、辣椒炒海带和苦瓜炒鸡蛋,谢闯不停地咽着口水。终于可以吃饭了,凳子不够,陈小仙和陈小凤就坐在了床上。他们三个老乡有说有笑,而他一句话都插不上。他的胃好像成了无底洞,一连添了三碗饭。陈小仙去盛饭的时候,发现饭盛完了,将饭勺重重一扔。谢闯看到了,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一吃完饭,就主动去洗碗了。

陈小仙要加班,他们三人就去天台乘凉。站在天台上,可以看到鱼塘、菜地和芭蕉林,一长串芭蕉挂在枝头,好像假的一样。天台的东南角有一个水泥的蓄水池,大概有三平方米。聊着聊着,陈小凤突然问:“对了,你们今晚睡哪儿?”罗永胜笑着说:“你今天不陪我睡啊?”陈小凤白了他一眼说:“讨厌。我陪你睡,我姐睡哪里?”罗永胜说:“这还不简单,你姐就陪谢闯睡啰。”陈小凤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罗永胜和谢闯睡在了天台的蓄水池上,旁边没有扶栏,一翻身,就可能会掉下楼。罗永胜坐在蓄水池上往下看,谢闯躺着,他将两手一叠,当成枕头。他说:“这就是你说的美若天仙啊?”罗永胜笑着说:“我说的不是仙女的仙,而是蝎子的蝎。”说完,他猛拍了谢闯一下,兴奋地说:“快,快,快看。”谢闯问:“看什么?”罗永胜说:“小姐上班了。”谢闯忙起身。他看到了三个花枝招展、衣着暴露的女孩,她们穿着高跟鞋,拎着小包,一扭一扭地走了出来。小姐的出现勾起了罗永胜的回忆,他开始谈他的那些风流韵事,谢闯听得面红耳赤。

第二天早上,陈小凤上班跑到天台,推醒罗永胜,抛了个媚眼说:“去我床上吧。”罗永胜一听,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今天不上班?”陈小凤把钥匙往他手上一放,撒娇般地扭了一下腰说:“讨厌。”看到她远去的粗壮身影,罗永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天台是他们的客厅,也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场所。站在天台上,可以看到街上的夜市,大多是卖烧烤的,还有两档炒田螺的,一档卖狗肉粉的。卖狗肉粉的老板是两个瘦弱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忠厚老实,而且嘴巴笨拙,就住在陈小凤的隔壁。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就坐在灯下看武侠小说。白色的纱布下面,盖着切好的狗肉,一片一片,半个银元般大小。谢闯吞了吞口水说:“领了第一个月工资,我一定要吃三碗狗肉粉。”有时候,夜里下暴雨,其他档口都收了,他们却不收,好像觉得这才是做生意的好机会。

广东的春天,雨水充沛,一下就是一晚上。开始的时候,雨点很小,像一只只小青蛙跳到脸上,一个响雷之后,雨就变大了,像机关枪一样在身上扫射。天台没办法睡了,他们只好逃到楼道里。

时间一长,陈小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说话越来越不客气。罗永胜倒还好,好歹还算陈小凤的男朋友,谢闯则纯粹是个多余的人,是个骗吃骗喝的家伙。两个女孩的工资本来就不高,还要寄钱资助家里的两个弟弟读书,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最明显的变化是菜的数量,刚来的时候,有三个菜,后来,变成了两个菜,最后只剩下一个菜了。饭还是有的吃,但是肉的味道,却成了美好的回忆。

谢闯总在半夜饿醒,肚子咕噜咕噜地响着,好像开了一间磨坊。罗永胜却睡得很香,呼噜悠长,像是在吹奏着一件乐器。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谢闯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蜡黄,像一枚楝树果。他望着自己忧伤的影子,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原以为到广东后,自己的人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想到竟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安乐村村口经常会贴一些招工启事,但他发现,这里的工厂几乎只招女工,不招男工,像他这样没有学历,又没有技术的男人,要想找一份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

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蹭饭的日子还要继续,每当天一暗下来,他们就等着两个女孩回来,就好像儿子等着妈妈回来一样。

蹭饭蹭到第九天,意外出现了。陈小仙的脚不小心被开水烫了,起了满脚的疱,要休息一段时间,这样一来,只剩下陈小凤一个人挣钱了。那天傍晚,两个蹭饭者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姐妹俩在吵嘴。陈小仙说:“前两天刚买了米,今天又要去买米了,你一个打工妹,也学着别人养小白脸,一下子还养了两个,要把自己活活累死啊。”陈小凤说:“姐,你说话也太难听了,我和罗永胜是正常谈朋友,怎么是养小白脸呢?”陈小仙说:“两个大男人,像两个大饭桶,也不出去找工作,还要你养着,算什么男人?”陈小凤说:“他以前可是大经理,怎么能找个随便的工作呢?”陈小仙说:“那你说说,那个谢闯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自己都快吃不饱了,还要供他们吃?”陈小凤不吭声了。陈小仙又说:“我看那个罗永胜,油嘴滑舌的,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多个心眼,如果他要是真喜欢你,大家找个时间吃顿饭,把婚事定下来。”一听到这里,他们再也听不下去,像做了贼一样,跑回到了天台。平日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罗永胜,这会儿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肚子太饿,是睡不着觉的。夜渐渐深了,安乐村已没有几盏灯火,罗永胜听到一阵狗吠声,立马有了精神,他说:“我有办法了。”谢闯有气无力地说:“不会又去卖血吧?”罗永胜说:“你不是想吃狗肉粉吗,我有办法了。”谢闯说:“什么办法?”罗永胜一脸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跟我走。”

两人轻手轻脚地下楼。罗永胜在垃圾堆边转了转,找到了两根骨头,递给他。谢闯以为要叫他啃,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狗。”罗永胜笑着说:“谁说叫你啃啦,你先拿着,等一会儿,有大用处的。”他又在中间翻了翻,找到一根绳子,做了一个套子,然后循着狗叫声走去。

趴在巷口的是一条黄毛土狗,比他们想象的要胖,它的两只脚往前一伸,头搁在地上,眯着眼睛,好像在想心事。罗永胜示意谢闯把脚步放轻,让他把骨头扔到了小狗面前,自己则躲到了旁边的巷子里。小狗听到响动,忙跑上前来啃起了骨头,罗永胜则一步步接近它。他正准备扔套子,谢闯心一软,捡了颗石子,朝狗肚子打去。土狗呜咽一声,跑了。

罗永胜气嘟嘟地回到天台,刚一躺下,就听到楼下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拍门声。谢闯以为刚才偷狗被治安队员发现了,吓得脸都白了,忙问:“现在该怎么办?”罗永胜说:“不要怕,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们在天台上看来看去,最后躲进了蓄水池。水没到了他们腰部。黑暗中,听到脚步声静了下来,以为治安队的人走了,就掀开水泥板,探出头来。就在这时,竟然响起了枪声。枪声很响,很近,好像子弹就从他们耳边飞过一样。罗永胜也害怕起来,身子发抖,嘀咕道:“妈的,偷条狗用得着开枪吗?况且还没偷到呢。”说话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们屏住呼吸。就听有人喊:“站住,不准跑。”只见前面的人越跑越快,跳到了蓄水池上,这人犹豫了一下,朝对面的楼上跳去,但是,墙沿像桃酥一样松脆,只听一声闷响,人掉在了水泥地上。追赶的人,掉头往楼下跑去。喧闹的天台,又变得安静下来。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他们这才知道,这幢楼里出了大事。那两个卖狗肉粉的年轻人,居然是贩毒的。在警方的行动中,有一个被当场击毙。另外一个,从楼上天台摔下来,脑袋着地,脖子消失了,脑浆散开,像是加了辣酱的豆腐花……从那以后,谢闯睡在天台上,总有些害怕,风从楼下吹上来,他总觉得,摔死的那个人,正从楼下爬上来。

三月的最后一天,陈小凤在村口的辣妹子川菜馆订了一桌酒席,准备第二天跟罗永胜订婚。第二天早上,谢闯在电线杆上看到一则招工启事,龙岗有一家五金厂招厂长的秘书。他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自己,于是记下了地址,准备一个人去面试。

不知道转了多少次车,终于找到了那家企业,企业比他想象的大。谢闯有些兴奋,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大门开着,有一个保安把腿跷在桌子上睡觉,他直接走了进去,刚进去没走几步,就听到保安严厉地呵斥道:“干什么的?”谢闯说明来意,保安不咸不淡地说:“毕业证书。”谢闯拿出毕业证书,保安看了看说:“先交一百块押金。”谢闯笑着说:“兄弟,把我卖了也不值一百块。”保安骂道:“什么阿狗阿猫都想来当秘书?”被一个保安这样侮辱,谢闯一下子火了。保安感觉到谢闯目光中的怒火,突然将毕业证书往外面一扔。谢闯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一字一语地说:“把——它——捡——起——来。”保安装作没有听见,看都不看他一眼。谢闯火了,捏紧了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保安看到他这副想吃人的样子说:“你这是要动手啊?”说完,把那张油叽叽的脸凑了上来,谢闯没有犹豫,使出浑身的力气朝他的鼻子上打去。保安鼻子一酸,血像蚯蚓一样流了下来,他摸了一下鼻子,手指变得鲜红。他没想到谢闯真敢动手,两人纠打成了一团,最后,脸上都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这时,又来了几个保安,问谢闯是干什么的,谢闯说:“我是来应聘的。”刚才的保安则说:“这个人想溜到厂里偷东西,还先动了手。”谢闯还要申辩,年纪稍大的那个保安对谢闯说:“你马上给我消失,否则我就报警。”谢闯看到他们人多势众,怕吃眼前亏,灰头土脸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