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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白茫》节选
更新时间:2019-03-27 作者: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第 一 章
1、
热风包围着白茫圩,寂静无边无际,偶尔可以听到村子的某个角落有瓶子炸裂的声音。草垛像是在燃烧。大人们在午睡,鼾声或长或短,长的像开火车,短的像吹号子。
小油条和他姆妈睡在堂前的竹床上。他姆妈睡觉的时候,怕他着凉,用手压着他的肚皮,小油条觉得喘不过气来。过堂风在屋子里回旋,吹在脚上,痒痒的。小油条假装闭着眼睛,等姆妈睡熟的时候,光着屁股从屋子里溜了出来。光线太强,晃得他眼花,老人们说,“这个时候看太阳,眼睛会瞎”,小油条却总是要偷偷地看上几眼。他的身子像条乌鱼,黑得发亮。
小油条是沿着河滩走的,河滩边长满了杨树、刺槐和泡桐,他边走边捡着小玩艺儿。上午淘洗的青菜叶子还漂浮在河埠周围。河滩边,有几只花鸭子,在树阴下发呆,它们有时会抖动着翅膀,嘎嘎地叫上几声。小鸭子总是要挨着它姆妈,它姆妈则会想尽办法甩开它们,小鸭子只要一看到它姆妈准备逃跑,扁嘴里就会发出细长细长的撒娇声,嘎嘎,嘎嘎,嘎嘎嘎……
天气太热,河水也发烫了。挂桨船经过时,冒着黑烟,发出突突突的声音。船过之后,水浪冲洗着浅滩,小油条站在那里,让水浪没过脚背。他突然想起村子里今天有人结婚了,他早上起得太晚,没有捡到放在马桶里的红鸡蛋,一直有些耿耿于怀,现在要去找几个鞭炮作为补偿。
小油条光着脚丫。路上铺满陈年的稻草,走上去,软绵绵的,还会冒出黑水,像一条泥鳅从脚趾里滑出来。村子被高大的乔木覆盖着,小油条听到后面有一只花脚蚊子跟了上来,便走快了几步,没走几步,就摔倒了,虽然不是很痛,他还是习惯性地哭了起来。“哇哇哇”,小油条的哭声,在村子里回荡,没有人答理他。他想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站起来,继续往村子东面走去。
小油条看见张阿姆在干裂的场院上翻晒着谷子,她赤着脚,头上戴着尖顶的竹篾凉帽。小油条走上前说:“阿姆,阿姆,你的脚板心冒烟了。”张阿姆笑了笑说:“不关事的。”小油条又说:“阿姆,阿姆,我想喝水。”张阿姆说:“你自己到灶镬间去舀吧。”小油条便跑进了她们家,地面阴湿,厨房里的潮气更重,小油条拿起水缸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感觉凉意从脖子一直渗透到脚趾。
后门是敞开的,风吹进来灰堆的气息,穿过广阔的水稻田,可以看到下一个村庄,在树木掩映下,房子只露出一个角落,像笨兔子的屁股。小油条把没有喝完的水倒在灰堆上,那一片灰就陷落下去,发出轻微的叹息声。碗橱就在小油条旁边,小油条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闻到了盐菜炒肉丝的气味,小油条咽了咽口水,想打开碗橱门,但是他个子太小了,跳起来够不着,他想找一张凳子,也没有找到,张阿姆家的凳子全部洗了,晾在场院上。
小油条满怀惆怅地从张阿姆家出来,继续往东面走去。这样炎热的天气,家家户户都会把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翻晒:比如,被面、床单、絮衣、絮裤、蓝褂,空气里尽是樟脑与时间混合的味道,这是催眠的气味。孤寡老太太的箱子里总是有很多蓝白相间的毛巾,那是为她们自己的后事准备的。对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小油条都了如指掌。他走路时喜欢像村长一样,把手缠在背后,身子微微向前倾,有时候还故意干咳几声。
终于来到了李国良家,窗户上大红的“囍”字汗流浃背。小油条有些不快,因为村子里所有的人家,大门都是敞开的,只有他们家,大门紧闭,像是不欢迎他一样。日淋雨晒久了,泥房子被风一吹,便哗拉拉地落下一些细小的泥粒。小油条有些生气,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以为没有人,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小油条看到不远处有一颗硬糖正在阳光下融化,蚂蚁们奔走相告,越来越多。小油条咽了咽口水,正想用手去抠地上那半块没有融化的糖,门吱嘎一声开了,小油条吓了一跳,站起来,用手抓了抓光光的脑袋。他仰着头,看着开门的女人,她穿着粉红色的的确良衬衫,脸圆溜溜的、白净净的,像一个鸭蛋,鼻翼上有一颗痣,像是一滴栗色的眼泪,细细的眉毛,玫瑰色的薄嘴唇,身体微微发胖,嫩得像块内脂豆腐,捏一下就要挤出水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心想,这应该就是今天嫁过来的新娘吧。她的皮肤太白,像刚刚轧出来的新米一样,晃得他眼花,他揉了揉眼睛。
她说:“你是谁?”
小油条想了想,歪着嘴说:“我是……流氓。”
她笑了笑说:“你……想干什么?”
小油条说:“我,我,我要收保护费。”说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涕,又像村长一样,把手缠在了后面。
“你要什么保护费?”
小油条抓了抓脑袋,伸出乌黑发亮的小手说:“糖。”
她赶紧回屋,从镶金边的红漆的方盘里抓了一把水蜜桃硬糖,放在小油条手里。小油条的手太小了,一只手只能抓三颗糖,两只手都抓不下,身上又一丝不挂。他便把六颗糖放在地上,其他的一颗颗剥了,扔进嘴里。小油条走的时候,嘴巴几乎都说不出话了,但还是挤了一句:“我以后还要来的”。刚一开口,糖水就流了出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
手里拿着糖,小油条心里很矛盾,他很想碰见小伙伴们,又怕碰到他们。想碰到他们,当然是因为小油条可以向他们炫耀一下,不想碰到他们,是怕他们抢。经过复杂的思想斗争,小油条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吃掉手上的五颗糖,等只有一颗的时候,再去找他们,这样一来,即可以向他们炫耀,又可以不让他们抢糖。不过,小油条最后还是失算了,等到糖全部吃完的时候,他都没有碰到一个伙伴。有一段时间,小油条来到了田埂上,白花花的阳光照着他,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气泡,一不小心就会被蒸发掉。大路上,响起买冰棒的声音:“棒冰,棒冰,赤豆棒冰,三分铜钱一支。棒冰,棒冰,赤豆棒冰,三分铜钱一支。”小油条想吃,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早上己经吃过一枝了,他姆妈不会再给他买了。
他在村子里转得无聊了,只好回到了自己家里。姆妈还没有醒来,他便假装躺了下来,他脚丫上的黑泥巴,还是出卖了他。姆妈醒来的时候,己经是下午三点了,这个时候,太阳己经没有先前那么毒了,照在身上,不会再有被针刺痛的感觉。她从锅里舀了一碗饭,倒了凉开水,夹了几根长豆,吃起点心来。听到厨房有动静,小油条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假装伸了伸懒腰,揉了揉眼睛,走到姆妈跟前,把嘴张得大大的。姆妈吃完饭,挎着长篮子到地里割猪草去了,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去割草,否则猪就会示威,它会从猪圈里跑出来,拱着墙根的乱石,嘴里发出咕依咕依的声音,好像在说,不给我吃东西,我就把你们的房子拱倒。
屋子里只剩下小油条一个人了,他觉得没劲极了,他躺在竹床上,两根筷子一样细的脚靠在墙壁上,像一只悬挂的小鸡。他嘴里叽哩呱啦地嘟哝着,不时地用口水吹一个泡泡出来。他去找田小胖玩,但在他们家门口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应。找不到田小胖,他去找刘小鸡,刘小鸡的奶奶说他去舅婆家了。找不到刘小鸡,他又去找王叫叫,王叫叫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黄色的小土狗,它背上的毛是黑色的,像是搭了一条丝巾。它把前爪叉开,往前一伸,头懒洋洋地搁在地上,睡得正香,鼻子湿的像一颗紫葡萄,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2、
这个季节,天气总是变幻莫测,之前还是烈日当空,热气让灯笼草亲吻着脚板,让柳树卷起了头发。刮过一阵大风之后,便隐隐闻到了湿润的气息,太阳一声不吭地溜走了,乌云在天空拉帮结派,天光暗下来,雷声响彻,像有人在天堂搬动桌椅。雨开始总是下得很小,像一个小孩的手指轻轻地弹着你的脑门,你刚刚发应过来,它却窃笑着消失了。你不去管它,它又弹了你一下。当你以为它在和你开玩笑,它便一本正经地下了起来,变成一个吵架的泼妇。
小油条深知这一切,刚刚刮起细风,就开始行动了,他侧着身子,一只脚碰着另一只脚,一跳一跳地,像小马驹一样轻快地奔跑,嘴里喊着:“咯得哒……驾。咯得哒……驾。咯得哒……驾。”停下来的时候,喊一声长长的“吁……”。他身体往后仰,仿佛要勒住缰绳。他要叫醒那些沉睡中的人,让他们起来收衣服。小油条挨家挨户地叫着,不厌其烦地喊:“下雨啦,收衣服啦。下雨啦,收衣服啦。下雨啦,收衣服啦。”而雨总是没有那么有耐心,还没有等大家彻底收完,它就下了起来。雨在屋顶上弹着钢琴,落在泥巴地上则啄出一个个的窝。门楣下挂着端午节没有用完的粽叶,它己经风干了,雨打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屋檐下堆放着废弃的瓮头,雨落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声音。白茫茫的轻烟,从村东一直飘到村西,然后在旷野里散开。
有一些人还睡在竹林里,他们睡得特别死,没有听到小油条的声音,这会被雨浇醒了,撒腿便往家里面跑,奔跑的还有路上的行人,刚才他们还有说有笑,这会儿,却只能站在屋檐底下拧着湿答答的衣裳了,不过,他们并不抱怨,下过雨之后,温度会明显地降下来,晚上的时候就可以睡一个安稳的觉。他们把嘴张开,大口大口地吸着,像是喝着凉茶。如果有人在小油条家的屋檐下,小油条会给他端上一张长凳,如果他姆妈在家,一定会请别人到家里来坐一坐,喝一口开水。小油条家在村子的最西面,离下一个村子有五六里远,中间隔着空旷的稻田,稻田里只有几棵瘦小的楝树,连一间房舍都没有。本来想跑着回家的人,看到这一片稻田,都会变得心灰意冷,他们在小油条家门口停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像发狗疯似的。有两个女人在他家的屋檐底下躲雨,一胖一瘦,胖女人笑咪咪的,脸很饱满,像吹胀的汽球。瘦女人的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她钱的一样。胖女人拎着小半袋化肥,瘦女人抱着一只西瓜。
下雨的时候,小油条的姆妈刚好从地里回来,她割了满满的一篮子猪菜,猪菜上面放着三条花皮水菜瓜。她叫小油条洗了瓜,卷起裤脚,坐在门槛边咬着,一只七星瓢虫顺着她的腿肚往上爬,小油条用手指轻轻一弹,它就飞出去老远,仰在地上伸劲地挥舞着脚,如同撒娇一般。躲雨的人到来时,她把她们请到了家里,瘦子把西瓜放在檐下。雨从门外溜进来,湿了一滩,小油条拿着笤帚往外帚,笤帚比他的人还要高。而因为雨水聚集到一起的人们,己经闲扯上了。
“你们是哪个村的?”小油条的姆妈问。
“角落头。”胖女人说。
“东角落头。”瘦女人补充道。
小油条一直盯着檐下的那只西瓜,一只母鸡走过来,先是试探性地啄一下,发现味道不错,便又连续地啄了几下,咯咯咯地,仿佛笑了起来。看着西瓜,小油条的口水就在嘴里徘徊了,他说:“你们的西瓜要被鸡吃完了。”瘦女人赶忙将西瓜抱进屋,放在自己的靠背椅下面。小油条的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他希望他她们走的时候能够把西瓜落下。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很多,有人落下过肥皂,有人落下过桃子,还有人落下过镰刀……小油条似乎己经尝到了西瓜的味道。
“我们村今天嫁来的新娘子,好像是你们村上的。” 小油条的姆妈说。
“是不是叫余美凤?” 胖女人问。
“名字我还不知道呢。”小油条的姆妈说。
“男方家是不是姓李?” 胖女人又问。
“是啊,忠厚得像块榆木的李国良,一说话就会变成红木。” 小油条的姆妈说到这里,想起李国良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那就是了。他们家的事,还真值得一说呢?” 瘦女人说。
“怎么呢?”小油条的姆妈说。
“你不知道吗?他们两家是换亲,余美凤的哥哥余大同腿脚不好,找不到老婆。正好,李国良有个妹妹叫李国香,这事就那么搓和起来了。” 胖女人说。
“这还不算稀奇,媒人本来可以吃两只猪腿的,可惜,两家都太穷了,这谢媒人的两只猪腿都还欠着呢,要到过年杀了猪才能还了。”瘦女人说。
“我还真不知道呢?现在己经很少有人换亲啦。”小油条的姆妈惊叹道。
小油条光听他们讲话,没注意自己的鼻涕流了下来,他用嘴一吸,鼻涕就进了嘴,变成了面条。他仰着头问:“什么叫换亲啊?”他姆妈瞪了他一眼说:“屁大的小孩,操这些闲心干嘛。”小油条不说话了,嘴巴翘得高高的,上面可以挂个酱油瓶。他心里想,我要去告诉余美凤你们在背后讲她的坏话。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一句话就把两家的大难题都解决了。” 胖女人说。
“怎么过还不都是一辈子?”瘦女人说。
小油条的姆妈说:”新娘子还是蛮漂亮的。”
胖女人说:“说起来倒是有点可惜,本来给她说了一个教书先生。”
“还是城里人呢!”瘦女人补充道。
小油条的姆妈本来想说,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当初也差点嫁给了城里人的。但她却长长叹了口气说:“唉……真是可惜了。”
小油条听着他们的谈话,觉得头开始沉重起来,他趴在姆妈的温热的大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像灰喜鹊的羽毛。鸡早已经汇集到屋檐下,等待主人给它们喂晚餐,然后便回窠休息了。它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其中有一只公鸡,个子特别大,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它不时地跳到其它鸡的背上,去啄它们的鸡冠,有几只旁观的母鸡,扑着翅膀,像是在鼓掌。小油条总觉得他就是田小胖,因为田小胖个子大,平时总是喜欢欺侮他。
雨早已停了,空气像一件浆洗干净的衣裳,风吹动时,带来树叶苦涩而又清新的气息。气温凉了许多,几个戴草帽、赤着脚的大孩子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小油条的阿哥,他下午去钓鱼了,鱼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上面扎了几个小眼,水从里面逃出来。小油条的阿哥,今天收获不小,一共钓了三条鲫鱼,两条柳叶鱼。他开始杀鱼,刀子切开鱼肚时,它张大嘴,仿佛是在喊痛。鱼肚子剖开了,抹了盐,放在盘子里,它还在摆动着尾巴。小油条蹲在旁边看着,将鱼泡踩破了。
天黑的时候,红烧鱼也做好了。小油条溜到了厨房,他刚想用手去拈的时候,被他大大发现了,脑门上吃了一颗硬蚕豆。他姆妈说:“看看你的手,黑得像乌龟爪爪。”他大大说:“还不快去洗手。”小油条正想从木桶里舀水,他姆妈说:“到河边去洗,要不然,把水都洗成墨渍了,把白脸盆都洗成黑脸盆了。”终于可以吃饭了,小油条在门口的场院上摆了一张小桌子、几张靠背椅,菜一样一样地上来,除了红烧鱼,还有炒长豆和老盐菜。小油条的大大像往常一样喝着烧酒。小油条则不停地吃着鱼,鱼的味道真鲜啊,小油条感觉眉毛都快掉下来了。他大大去添饭的时候,他偷偷喝了一口酒,辣得直吐舌头。
夜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村子里响起了尖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连绵起伏,像一座高高低低的山峦,小油条赶紧放下饭碗,朝村子深处奔去。田小胖家门口早已围了很多人,小油条觉得大人们的裤裆像球门,他从中间穿来穿去,像一只调皮的皮球。他看到躺在竹床上的田小胖,脸己经发青了,胖乎乎的身体像一只冬瓜。小油条看到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说,他在装死。因为,平时,打架的时候,田小胖最喜欢装死。他的姆妈哭得死去活来。他的大大找医生去了。这个经常欺侮小油条的田小胖,他早己经断气了。原来,田小胖今天睡午觉的时候,偷了他大大的钱,全部买了冰棒,他一口气吃了二十三枝,回来后,便躲在阁楼的草堆里,不知道怎么就死掉了,有人说是活活冻死的,有人说是碰上鬼了。晚上家里人找他吃晚饭,找遍了村子都没有找到,他姆妈上阁楼去拿稻草,才发现在草堆里缩成一团的田小胖。大家散去的时候,嘴里嘀咕嘀咕地说着话,其间还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小油条总感觉像是电影刚刚散场。
回家的时候,经过李国良家,小油条看到了站在窗户里面的余美凤,她可能唯一一个没去田小胖家的人。小油条想问她为什么不去,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管的事情太多了。他自言自语道:“这事,好像村长不该管。”
那一个夜晚,比任何一个夜晚,都更加悠长、稠密。小油条晚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田小胖给他吃棒冰,田小胖说:“我死了,你会来看我吗?”小油条说:“我才不来呢?”田小胖说:“把冰棒还给我。”小油条不给。突然,田小胖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脸拉得长长的。他们打了起来,小油条被压在了下面,小油条使出往常的绝招,朝田小胖的手臂咬去,他几乎用完了吃奶的力气,但是田小胖的手臂硬得像石头一样,连个牙印都没有留下,小油条的牙齿却一颗颗地掉在了地上。小油条吓坏了,他又一次在床上画了地图。
3、
一天早上,小油条迷迷糊糊地从床上起来。他闭着眼睛站在踏脚板上,用脚尖去找拖鞋,拖鞋穿反了。他大大早就下地干活了,他姆妈己经煮好了稀饭,盛在碗里,放在灶台上凉着。他到河埠头去洗脸,边走边甩着毛巾。昨天晚上的雨,让泥土变得蓬松柔软,就像踩在肚皮上一样,阳光从树叶间撒下来,留下蚕豆般大小的光斑,像是一个个肚脐眼。大老远,他就听到陈寡妇和王阿姆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陈寡妇在汰衣裳,棒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捶完后像揉面团似地揉着,泡沫从青石板上淌下来,被风吹散了,她又将衣裳散开来泡到水里面,摊开又提起,那衣裳就像一只青蛙那样跳了起来,她将青蛙拧成麻花,扔到一只落了漆的旧拗手里。陈寡妇瘦得像一根火柴,她的眼睛很小,几乎像夜来香结出的花籽,额头上的皱纹像弹簧一般,笑的时候,就收缩到了一起。王阿姆在淘米,她捡着烧箕里的细石和稻壳。
陈寡妇说:“你今天没见到美凤头吧?”
王阿姆说:“哪个美凤头?”
陈寡妇撇了撇嘴说:“唉,就是李国良的老婆。”
“没有哩。”
陈寡妇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她跑掉了。”
她说完,又用棒槌捶打衣服,似乎格外有劲。
“怎么会呢?她又不是花钱买来的!”
“我还会骗你吗?”陈寡妇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头上的汗水,接着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不说了。”
王阿姆说:“我怎么会不相信呢,那是哪个时候的事呢?”
陈寡妇停下来说:“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我睡着睡着,就觉得口特别干,起来吃茶,我灌了一肚皮的茶水,正准备继续睡觉,就听到前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心想,这深更半夜的,这么吵,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轻轻打开了门,看到前面李国良家的灯还亮着。我到河边来提水,经过他们家的窗户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讲话。”
王阿姆说:“你都听到什么啦?”
“你觉得美凤头怎么样?”陈寡妇顿了顿说。
“我跟她没有打过交道。”
“唉,哪里用得着打交道,往眼睛堂里一过,就知道是什么货色。”
“她是什么货色?”
“我看她可不是省油的灯,我怕国良伢以后会吃不消。”
“真的?”
“你看到她的嘴了吗?嘴唇皮是不是很薄?”
“有点。”
“不是有点,是很薄很薄。”
“薄又怎样?”
“嘴唇皮薄的女人,个个都是吵架的好手。”
王阿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寡妇的嘴皮,心想,你自己的嘴唇比馄饨皮厚不了多少,但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她点了点头。
陈寡妇又说:“你看她走路的样子没有?”
“没注意这个,只注意到她有个大屁股,是生儿子的料。”
“她走路就像在撒黄豆似的。”
“那又怎么样?”
“这样的女人肯定是个败家佬。”
王阿姆笑了笑。
陈寡妇说:“这些还算不得什么?你知道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不晓得啊。”
陈寡妇咂了咂嘴,轻声地说:“她长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这以后李国良还不晓得要戴多少绿帽子呢?”
王阿姆说:“快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国良的姆妈说,你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国良伢说,我不追。国良的姆妈说,你不追,谁去追?国良伢说,那我不管,反正我不去追。国良的姆妈就哭了起来,我前世作的孽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就要去撞门板,我还真听到了哐当哐当的声音。同时,我还听到国良大大的咳嗽声,他一气就会像风箱一样,咳个不停。他说,你别撞了,把门板撞出了洞,那事情就大了。国良的姆妈不撞门板了,但还在哭,他又说,别哭了,再哭,可要把全村人都吵醒了,他们非把你煮了吃不可。国良的姆妈就不哭了。她擤了一把鼻涕,在板凳桩上擦了擦,然后说,老头子,你说这事该咋办?”
这时,河沿上来了一个人,听到了脚步声,陈寡妇不说话了,低着头,将衣服抖开来,浸在河水里,衣裳像帐篷一样鼓了起来。
王阿姆说:“后来呢?”
陈寡妇看到那个人走了,又看了小油条一眼。
小油条说:“你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坏人。”
陈寡妇说:“你要是传了话,我就把小鸡鸡给你割下来。”
小油条拉开红内裤,看了一眼裤裆说:“我今天正好放在家里,没带出来。”
她们便笑了起来。这时,汰的衣裳慢慢飘走了,陈寡妇惊叫一声,卷起裤脚,拿着棒槌到河埠下去捞。
王阿姆的米早就淘好了,但她还蹲着不走,像只老母鸡,在等着主人喂食。
陈寡妇说:“后来,他大大说话了。”
“他说了什么?”
陈寡妇说:“他声音太低,我没太听清楚,好像是说,国良伢,你今天无论如何你要去一趟角落头,如果美凤头愿意回来,那当然最好不过,如果她不回来,那你……就把你妹妹带回来。”
“那国良伢去了没有啊?”
陈寡妇说:“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王阿姆说:“我听说国良伢这个愣头青连美凤头的手都没碰到。”
陈寡妇笑了笑说:“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这时,王阿姆的老婆婆开始骂人了,“淘个米,半天都不回来,做什么事都懒拖懒拖的,分明是想把我饿死嘛。”王阿姆轻声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东西。”王阿姆走了之后,陈寡妇又捶起了衣裳。没有人听她说话,她干起活来都没有力气了。
小油条以前洗脸只是随便抹一下,有些地方都没有打湿,而今天却抹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上面沾了狗屎似的。小油条问:“美凤头为什么要跑呢?”陈寡妇说:“这不是细佬家管的事,说了你也不懂。”小油条生气了,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东西”便跑了。陈寡妇来劲了,把手叉在腰上,嘴里骂了起来,骂声像小鞭炮一样密密麻麻。小油条则不停地骂着:“老不死,老不死”,骂完了嘿嘿地笑了起来。
己经是做午饭的时候了,王阿姆看到有人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烟了,便也准备做午餐。她想着陈寡妇的话,感觉特别好奇,便决定去李国良家看看。
她没有取下铁灰色的围腰巾,端了一个小碗,就来到了李国良家,国良姆妈正在做饭,稻草有些潮,国良大大用一只竹筒朝灶堂里吹气,烟散开来,把他的眼泪都呛了出来。王阿姆咳嗽起来,她说:“老阿嫂啊……我家的酱油……用完了,跟你家……借点……酱油。”国良的姆妈说:“你自己……倒吧,我们家…….也不多了。”王阿姆倒了酱油,并没有马上回家。她问国良姆妈:“新娘子呢?”国良姆妈脸上一阵惨白。这时,在灶堂里烧火的国良大大站起来说:“还没起床呢?”国良姆妈僵硬地笑了笑。王阿姆摇了摇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要叫国良多说她几句,刚进门就这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国良的姆妈说:“也许是昨天晚上累到了吧。”话说到这个份上,王阿姆心里全明白了。她心想,好戏还在后面呢,这李家从此就不得安宁了。
从白茫村走到角落头也就是三个小时的路程,余美凤怕李国良追来,她走的是小路,绕了一个大圈,回到角落头,天己经亮透了。她的鞋被露水打湿了,脚趾洁白而冰凉,脚背被锯齿的草叶划了几条口子。回到家,先看到了自己的姆妈,她正在煮早饭。余美凤喊了声:“姆妈。”她姆妈看到女儿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打了两个鸡蛋在锅里。她忘记问她为什么回家了。她大大刚从粪缸上回来,一边走,一边束着裤腰带,看到余美凤,起初很高兴,转念一想,知道事情不对,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他质问道。
“我想回来就回来了呗。”余美凤轻描淡写地说。
“国良伢呢?”
余美凤不说话。
“你们吵架了?”
余美凤说:“没有。”
“那你回来干什么?”
余美凤没有说话。
“你是偷偷跑回来的?”
余美凤说:“我又不是没跟他们说。”
“你还嘴硬。”
余美凤不说话,她站起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他突然一拍桌子说:“你,你给我滚回去。”
她姆妈说:“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大清早的,发什么火。”
“你懂个屁。”
余美凤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大大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从门背后找了根扁担,就朝余美凤抡过来,她姆妈一挡,正好打在额头上,血飙了出来。
余美凤扶着她姆妈。她姆妈说:“美凤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余美凤不哭了,她说:“我马上回去。”
她姆妈说:“吃了饭再走嘛?”
他大大一声不吭地从厨房里出来,撕下一块火柴皮,贴在她姆妈的额头上,血慢慢止住了。
过了没多久,李国良就来了。这时,屋子里动乱己经过去了。余美凤在睡觉。她哥哥和嫂嫂早下地干活了。她姆妈去割肉了。她大大则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抽烟。见到余美凤的大大,他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大大”,并递了支烟给他。她大大说:“国良啊,你是来接美凤的吧?”李国良嗯了一声。她大大说:“她这会在睡觉,中午吃过饭,你们再回去。”李国良又嗯了一声。她大大说:“我这个女儿,爱使性子,你要让着她一点。”李国良又嗯了一声。他说:“我妹妹呢?”她大大说:“他跟国忠下地干活去了,要到吃饭才回来。”她大大又说:“国良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李国良说:“大大,你说吧。”她大大说:“不管美凤怎么不对,你都不能打她啊,她脾气不好,如果你打了她,她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的。”李国良说:“大大,这个你放心。”她大大说:“你忠厚老实,把美凤交给你,我是放心的。”他站起来,摘下一串葡萄,递给李国良。葡萄很酸,放进嘴里的时候,他浓密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咽下去的时候,感觉连自己的牙齿一起咽进了肚子,但他还是将它吃完了。
那天,余美凤在娘家磨磨蹭蹭的,吃过午饭,她姆妈又留她们吃点心,回到白茫的时候,天己经黑了。进门的时候,余美凤突然停住不走了。李国良说:“怎么了?”余美凤说:“你把后门打开,我不想走前门。”李国良知道余美凤不想看到他姆妈。余美凤和她婆婆的积怨就是那天开始的。余美凤知道结婚的头天晚上,婆婆一直在房门外偷听,她那天有点感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李国良几次想爬上来,都被她踹了下来。
4、
余美凤从娘家回来的第三个晚上,终于和李国良制造人类了。第二天早上三点多钟,第一只醒来的公鸡刚刚叫了一遍,正想叫第二遍的时候,余美凤去上马桶,她回到床上,推了推李国良说:“起来,起来。”李国良闭着眼睛说:“天还没亮,这么早起来做贼啊。”余美凤说:“马桶要满了。”李国良轻轻地嗯了一下,咂了咂嘴,继续睡着。余美凤说:“马桶要满了。”李国良不耐烦地说:“那你就去倒了嘛。”余美凤说:“你去倒。”李国良苦笑了一声说:“笑话!哪有男人倒马桶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不笑破肚皮才怪。”余美凤说:“你倒不倒?”李国良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便说:“我不倒,这是女人的事。”余美凤说:“我问你最后一遍,倒还是不倒?”李国良说:“不倒。”余美凤说:“你不倒,我就倒在床上。”李国良不理她,侧过身子。余美凤嗖地一下站起来,拎着马桶走过来了。李国良没想到她不光说得出,还真做得到。他吓得从床上窜起来,皱着眉头说:“我倒,我倒还不行吗?”那口气软得跟棉花似的。
村子里的粪缸跟开会似的聚集在一起。李国良先去侦察了一下,时间还早,他只在路上碰到打鱼的刘野毛,刘野毛去白茫镇上卖鱼,天色很暗,走到跟前,他们才看清楚对方。刘野毛说:“国良伢,这么早,要去哪里?”李国良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说:“拉肚子。”刘野毛说:“年轻人要当心身体。”说完,坏坏地笑了起来。回到家,李国良推开虚掩的门,蹑手蹑脚往房里走。余美凤己经睡着了,她睡成一个大字,把整张床都占满了。李国良皱着眉头拎起马桶,刚想出房门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了动静。在房子的另一头,传来了他大大的咳嗽声,接着,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是他姆妈到堂前来给他大大倒水喝。他赶紧放下马桶,回到床上,翻个身,又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哎唷一下叫了起来, 脚趾头己经烫出了水泡,再晚一秒钟,脚趾就会变成烤洋芋。这是余美凤搞的鬼,她点了一支烟,夹在他的脚趾缝里。李国良只好从床上起来,重新拎着马桶,往村东面走去,这次,他庆幸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碰到。粪缸用一个个草苫子隔开,他倒完后,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了,“谁这么早起来倒马桶啊?”话音刚落,接着便骂了起来,“你不能轻点倒啊,溅得我满脸都是。”李国良害怕别人认出他来,撒腿就往家里跑。这路上,马桶盖还掉下来一次。
阳光爬到了床上,余美凤觉得头都己经睡昏了,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的脸因为睡眠而发肿,光线一照,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她来到厨房,揭开锅盖一看,里面空空荡荡,锅洗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米香味都没有留下。她婆婆正好从地里回来,将草倒在猪圈里,准备到水缸里来舀水喝,看到余美凤刚刚起床,便窝了一肚子的火。她说:“你这是要吃早饭,还是吃中饭?”余美凤不理她,扯着嗓子喊:“李国良,李国良。”那声音有气无力,像慈喜太后在喊李莲英。她婆婆说,他一早就下地干活了。余美凤还是不理她,她跑到镇上去了。她婆婆喝完水,将水瓢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摔成了两瓣。
从李国良家到白茫镇,只需要走十几分钟,街道只有炮仗一样长。最热闹的是两条街,一条南街,一条北街,南街上主要是杂货店,小吃店,裁缝店,剃头店,永新照相馆等,北街则是竹匠铺,铁器店,轧面店,花圈店,红梅旅馆等,南街和北街的交界点,是轮船码头和宋呆子的茶水店,码头往西走十几步,就是老桥,河滩边的开阔地,平日里停满了渔船,每个礼拜都有苗猪交易。这会儿,镇上的人己经不多了,买菜的人早就回家了,从乡下跑到街上来卖菜的人,挑着空篮子准备回家了。开水店的宋呆子,坐在门口,抱着一只茶壶喝茶,每一个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都要看上几眼。看到余美凤时,他的心口像是被蚊子咬了一下,眼睛一眨都不眨,他盯着余美凤的屁股,手在圆乎乎的梨皮茶壶上摸来摸去。余美凤消失在街角的时候,他的嘴还张得大大的。粮管所的陈所长提着壶来打开水,走到他面前,他都没有看见。如果是平时,打老远,他就要跟陈所长打招呼了,因为那样,陈所长就会发根烟给他抽,在白茫镇上,像陈所长那么大方的人,可还真数不出第二个来。陈有成说:“呆子,泡水咧。”宋呆子听到陈有成的声音,立马窜起了,笔直地像棵白杨树,就差没有敬礼了。余美凤在大桥下面的小吃店里,要了两根油条,她还要吃碗豆腐花,店主告诉她己经卖完了。
小油条的大大给了他两角钱,让他去买包南京烟。小油条懒着不走,他大大说:“你快去啊!”小油条嬉皮笑脸地说:“再给我五分钱。”他大大说:“你要钱干什么?”小油条说:“你给了我再说。”他大大不给,他就用双手抱着他的腿,他抱得紧紧的,像菜杆子上的毛毛虫。他说:“我已经好几天没吃杏仁酥了!”他大大没办法,只好再拿了五分钱给他。
小油条一跳一跳地往镇上走去,看到有人走过来,他就把钱扔到地上,然后说,“这是谁掉的钱啊”,说完,又得意洋洋地把钱捡起来,笑得跟稀泥似的,仿佛钱真是自己捡到的。每走几步,他就要表演一下,忽然,刮起了一阵风,把他的钱吹走了,他赶紧去追,钱己经吹到河里面了,小油条这下可真急了,他从河岸上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河边,没顾得上卷裤脚,就跑到水里面去了。
河里面有船,水浪一阵阵的,小油条刚觉得伸手要摸到钱,浪头又把它卷走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钱拿回来。这下,他更高兴了,因为如果把钱弄丢了,他今天回家肯定会吃到“竹子炒肉”的。他听说钱弄湿了,别人是不收的,他只好坐在河边将钱晒干,再去南街的王大麻子副食店。一进店铺,就有一种阴凉的气息扑了过来,这气息里有酱油与明矾的气味,还有散酒与烂木头的气味。水泥的柜台上,有几个玻璃器皿,一个放着硬糖,一个放着牛鼻头,另一个放着杏仁酥。买了烟,看到酱紫色的柜台上滴了一滴酱油,他用手指醮了醮,放在嘴里。回来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吃着杏仁酥,他每次只吃一小点点,放到嘴里,也不嚼,只是用口水将其濡湿,让它一点点化开。吃到最后,连那张包装的纸片,他都舍不得扔得,舔了又舔,恨不得把它也吃到肚子里去。
小油条在路上碰到了余美凤,白茫镇上的人,回家都是急急忙忙的,仿佛家里着了火似的,余美凤却像走得蜗牛一样地慢。
“美凤阿姆,你回来啦?”他说。
余美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美凤阿姆,有人在背后讲你的坏话。”
“谁呀?”
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我说了的话,她们要把我的小鸡鸡割下来喂狗。小油条说完,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余美凤笑了起来,笑完了又在想,那坏话肯定是婆婆跟别人讲的。回到家,看到家里只有国良的大大一个人,他眼睛不太好。他走到八仙桌边,看到上面有一堆酱紫色的东西,稀薄稀薄的。他骂道:“是哪个把酱瓣倒出来的,可以下一碗泡饭。”他想这样浪费真是太可惜,便伸手手指,醮一下,放到嘴里,一到嘴里,他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他呸呸呸地吐着,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酱瓣,而是一堆烂塘屙鸡屎。
田小胖死后,小油条就成了孩子里的老大,刘小鸡和王叫叫,还有其他的小孩,像小鸭子一样跟在他的后面,他现在走路更是大摇大摆了。昨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小油条听大人讲起日本人的事。当时,就决定要带着孩子们挖地洞,小油条后面跟了一群小孩子,从白天一直忙到晚上,地洞越挖越大,孩子们的鼻涕拖下来,但他们毫不在乎,他们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大事,用衣袖拭了拭,或者干脆嘴巴一吸,吞进了肚子。孩子们都很紧张,他们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仿佛敌人明天就要来了。
最小的孩子问:“到底是谁要打我们?”小油条说:“是日本鬼子。”其他的孩子说:“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们?”小油条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就在小孩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说:“问那么多干什么,快干活,要不日本人来了,就把你放在外面,然后用机枪哒哒哒地扫死你”,他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刘小鸡补充道:“听我大大说,日本人还会把细佬的小鸡鸡割下来烤着吃”。小孩子吓得哭了出来,他一哭,其他的小孩也哭了起来。人心乱了,挖地道的工程就这样停下来了。
小油条和刘小鸡、王叫叫三个人来到了老光棍五牛家。五牛不在家,他的尿壶放在门口。小油条突然有了坏主意,笑了起来。刘小鸡说:“你,你,为什么,笑?”小油条说:“我找到好玩的了。”刘小鸡说:“什么,什么,好玩?”说着说着,鼻涕就流了下来。小油条说:“一会再告诉你们。”小油条叫刘小鸡和王叫叫找了瓦片来运土,菜地里的土是松而脆的,他们运到五牛的门口,堆成一堆。小油条对刘小鸡说:“你把土装到尿壶里”。刘小鸡说:“为,为什么,是,是我?”小油条说:“你装不装?”刘小鸡害怕了,因为五牛的脾气不好,把他惹火了,是很麻烦的,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有一天下午,五牛偷了张阿姆家的鹅,居然就在她们家的锅里煮了,然后就喝他们家的杨梅酒,喝晕了就躺在她们家的堂前睡起了觉,阿姆从镇上回来,看到屋里被他搅得混乱不堪,气得差点吐血,她叫了几个人把他扔了出来,五牛就在草丛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后,他还提着刀子,去要昨天没有吃完的那半只鹅,张阿姆没办法,只好把鹅拿给了他。
刘小鸡特别怕五牛,他说:“我,我,不干。”小油条生气了,骂他是胆小鬼,让王叫叫抽了他一个嘴巴。王叫叫很听话,跑上去就是一个响亮的嘴巴,打完了,他说:“这是小油条叫我打的,要记恨你就记小油条,不要记恨我。”刘小鸡哇哇大哭起来,拖着长长的鼻涕,跑回家去了。小油条说:“你跑了,我们以后就不带你玩了。”说完,他看着王叫叫。王叫叫说:“他会不会告诉大人?”小油条心里其实也怕,他从口袋里掏出五颗五香蚕豆,给王叫叫说:“你去拿给刘小鸡,让他不要告诉大人。”王叫叫拿过蚕豆,飞快地就跑了,边跑边把蚕豆往嘴里扔。他追上了刘小鸡,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然后说:“小油条让我给你五颗蚕豆,不过,我吃完了,你千万不要跟小油条讲,改天我赔给你十颗。”刘小鸡撅着嘴说:“我要十一颗。”王叫叫松开手,叉着腰说:“十一颗就十一颗。”刘小鸡便跟着王叫叫回来了,他们在五牛的尿壶里塞满了泥巴,又将尿壶放到了他的床底下。
傍晚的时候,李国良回来了,余美凤把他拉到房里,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通。最后说:“这日子太难过,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不如把家分了算了。”“分家?”这可是李国良想都没有想过的。他说:“这,这也太急了点吧。”余美凤说:“反正早晚要分的,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分别。”李国良为难地说:“我开不了这个口,我结婚,家里还借了一屁股债呢。”余美凤说:“这个我不管,这个家不分,我憋得难受。”李国良不说话了。余美凤说:“你不说,我明天就回娘家,分完了家,你再叫我回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国良一直不说话,余美凤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脚,吃完饭,国良的姆妈收了碗,她转身去厨房的时候,李国良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姆妈,我,我们想分家。”说完,低下了头。国良的姆妈手上的碗抖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假装没听清楚,问:“什么?”李国良低着头,脸胀得通红,搓了搓手,冒出两个字:“分,分家。”听到这里,国良的姆妈笑了起来,她心想,分了家,你们还不要是饿死。但她却说:“分吧,分吧,最好明天就分。”末了,她又看一下国良大大说:“老头子,你觉得呢?”国良大大说:“分吧,反正早晚都要分的。”
过了几天,李国良的大娘舅就来了,吃饭的时候,他和国良的大大坐在中堂画的下面,为了保持他的威严,他很少说话,国良的姆妈给他夹菜的时候,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感觉像是钟馗一样。李国良埋着头,他不敢看大娘舅的牛眼睛。余美凤再厉害,在大娘舅面前还是不敢乱说话。吃过饭,喝了茶,分家才正式开始。
大娘舅说:“三间房子,老两口住一间,国良和美凤住两间,有没有意见?”大家都摇了摇头。大娘舅又说:“国良结婚欠下的债,两家平分,有没有意见?”国良的姆妈说:“没意见。”大娘舅又问李国良,李国良说:“随便。”余美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低着头,没有看到。最后,在八仙桌的问题上,她还是吵了起来。她说:“家里连个桌子都没有,这算什么家呢?”国良的姆妈说:“你们家没桌子不像家,我们家没有桌子就像家了吗?要不锯开,一家一半?”余美凤本来想说,锯就锯,但她却说:“要不,就再去打一张新的。”大家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国良的大大开了腔,他先吐了口痰,那浊黄的痰沾在他有胡须上,他用手一抹说:“都别吵了,这个事情我说了算,这桌子两边放,各家放十天。”大娘舅说:“这个主意不错。”余美凤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家就这样分了,余美凤才觉得日子不好过了。以前,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现在不行了,菜要自己种,饭要自己做,也没那么多闲钱,到街上去吃早饭了。分家后,李国良都要把早饭送到她床前,如果糯米粥里没有鸡蛋,李国良就要挨骂。李国良不敢顶嘴,他的声音只要稍微提高一点点,余美凤就要死要活的。如果李国良不说什么,她也有话说,她又会拎着他的衣领说,“你连个屁都不敢放,还像不像个男人。”李国良只好嘿嘿地傻笑。时间一长,李国良怕老婆的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他们只要抓住别人的一点把柄就会天天说月月说,仿佛不说,就会从身上掉下一块肉来。她们说:“余美凤可不得了,晚上的洗脚水,都是李国良帮她调好的,还要帮她洗脚、擦脚,洗完了,还要把她抱到床上呢?”这话传到余美凤耳朵里,她觉得很有成就感,而传到国良的姆妈的耳朵里,她却气得半死。既然己经分了家,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现在只盼望着,余美凤能尽快给她生个孙子。
不知道是谁教孩子们的顺口溜,只要看到李国良他们就会唱:“李国良怕老婆,天天晚上跪搓板。”如果李国良不理他们,他们就不停地唱,如果李国良要教训他们,他们就唱:“大欺小不如吊,背着马桶吹叫叫。”
5、
九月的最后几天,天气慢慢地转凉了,稻子开始黄了。往西边走,一出村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金黄。通往下一个村庄的道路宽敞,道路也像是黄金铸成的了。风吹来了稻谷成熟的气息。夜里几乎能听到稻子拍打门窗的声音,陈寡妇说:“稻子熟了,稻子要回家咧。”从早到晚,在村子里都能听到磨镰刀的声音,自从分田到户以后,他们的嘴角就一直挂着淡淡的喜悦,现在,他们更是高兴地合不拢嘴,那样子,就像自己的女人快要生产了似的。李国良一天要去地里看好几趟,余美凤则起得越来越晚,她的身子也慢慢地胖了起来,好像李国良每天晚上都要给她肚子里吹气似的。
听到磨镰刀的声音,余美凤感到心慌,因为她知道,很快就要收割了,她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想到收割,她手就开始发酸,似乎连抬都抬不起来了,她的腰就像断了一样。但她又不能不管,如果收割的时候,她还像平时那样,村子里的人就都会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人活一张皮,她可不想有人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她一定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天,她躺在床上,突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
李国良这一段时间经常去农机站看谈福大修拖拉机,他现在虽然没钱买拖拉机,但他却很想拥有一台自己的拖拉机。他长了一张国字脸,眉毛浓密,嘴部有点突出,镇上的人,暗地里都叫他“小香猪”。他读过高中,走在路上的时候,不会放过任何一张报纸角角,只要上面有字,他都会拿起来看。回来的时候,余美凤告诉他:“我有了。”李国良说:“有什么了?”余美凤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说:“李木头,我们有细佬了。”李国良摸了摸她的肚皮说:“你怎么知道?”余美凤说:“我今天去卫生院检查的。”李国良坐立不安,他竟然有些紧张,他最害怕的是生下一个怪胎。他说:“我马上过去跟姆娘说一声。”余美凤淡淡地笑着说:“去吧,去吧,这可是她最关心的事情。”李国良觉得今天余美凤像是变了一个人。
李国良去他姆妈那里的时候,她正在吃泡饭,下饭菜是萝卜干,她把萝卜干咬得嘎嘣嘎嘣的响。他大大在喝酒,舔一小口,满足地咪起眼睛,咂了咂嘴,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把所有的酒香都吸到肚子里去了。
李国良在靠背椅上坐下来。
国良的姆妈看了他一眼,继续喝起了泡饭。
“姆妈,美凤头有了。”李国良缓缓地说。
这话一出口,李国良就听到他大大的笑声,他一笑,口水就会从嘴角流出来。他姆妈说:“真的还是假的?”
李国良说:“那还会有假?”
国良的姆妈心想,如果她要是能生一个儿子,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跟她计较了。国良的姆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问李国良:“美凤头第一次跨进我家的门,是先抬的左脚,还是右脚?”
李国良说:“这,我哪里还想得起的?”
“我不是专门叮嘱你看的吗?”
“要知道这个干嘛?”
“这个可重要啦,如果她先抬的是右脚,那生的就是儿子,如果是左脚,那就麻烦了。”
“这些东西不能信的。”
“当初我进李家的门时,就是先抬的右脚,连生了三个儿子。”
“生男生女都一样。”
“一样个屁,女儿给别人养的。”
“老思想。”
“你大哥死得早,你二哥生了个三个姑娘,现在就看你的了。”
国良的姆妈还不放心,她跟着国良一起来看余美凤,她问这问那,又叮嘱了一番。
收割的日子终于到了,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稻禾腥甜的气息。余美凤一根稻子都没有割,她在家里做饭,装饭菜盛好,两只碗对合着,再盖一件蓝布衫,提个篮子送到田里去。国良的姆妈的十个手指头上都贴着橡皮胶药,不过,她没有一句怨言,她仿佛听到了孙子的哭声,只要能听到孙子的哭声,她就是死了,都不会觉得可惜了。
有一天下午,天快要下雨了,乌云几乎就贴在背上,像一块橡皮膏药。国良伢说:“姆妈,我们先回去吧,这雨要下起来可不小呢。”国良的姆妈说:“你先回去,我今天要把这一亩三分地割完。”国良伢说:“明天再割吧。”国良的姆妈说:“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嘛,你这样一天推一推,最后屙的屎都可以堆宝塔了。”李国良只好先回去了,他前脚刚踏进门,雨就哗啦哗啦落下来了。余美凤在睡午觉。李国良坐在靠背椅上,累得不像样子了。他想站起来,但觉得浑身发酸,腿己经不听使唤了。他坐在椅子上喊:“美凤头。”没有人应。他又喊,还是没有人答应。他来到卧室,看到美凤头睡得正香。那一刻,他可真火了,他推醒了她。余美凤说:“我在睡觉,你推我干什么?”李国良说:“我太累了,你去给姆妈送件雨披,再弄点饭菜,她中午一口饭都没吃。”余美凤说:“我不去,她是你姆妈,又不是我姆妈。”刚说到这里,李国良就抽了她一个嘴巴。打完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余美凤哭了起来:“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我,我不活了。”说完,就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淋着雨往河边跑去。李国良也开始后悔起来,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不应该打她的,但他没有动。余美凤跑到河埠头,没有任何停留就跳到水里面。李国良听到了声音,才知道事情不妙了。他跑出去,跳到河里,一把抱住了余美凤。他把余美凤拉到了河滩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一直到天黑,国良的姆妈都没有回来,这时,李国良和余美凤都睡着了。他大大在外面敲门,李国良没有听到。他大大气得发抖,他边跺脚边喊:“国良伢,国良伢。”李国良还是没醒。他大大一脚踢开了门。李国良躺在地上睡着了,衣服湿答答的,像一堆鼻涕。他大大朝李国良狠狠地踢了一脚,李国良睁开眼睛,又闭上了。他大大边踢边骂:“你给老子起来。”李国良听到他大大的声音,懒洋洋地说:“干什么,天塌下来了吗?”他大大拎着他的耳朵说:“你这个烂屁股,快给老子起来。”说完,咳嗽起来,身子抖动,像一台柴油机。李国良很不情愿地坐起来,脑袋很无力地垂着,像一条悬在空中的老丝瓜。他看了一眼门外,吓了一大跳,夜色像墨汁一样喷到他脸,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只闭了一会儿眼睛,天怎么就全黑了。李国良说:“几点了?”他大大说:“你还好意思问,你姆妈还没回来呢。”李国良大吃一惊:“啊,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我,我去看看。”他大大说:“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老子当年就把你射在墙上了。”
李国良往田里走去,路上一个也没有,凉风将他吹醒了,他感觉到冷,牙齿在打颤。过了五花桥,路就变窄了,田埂交错,上面长着牛毛毡和马齿苋,下过雨之后,像鲇鱼的肚皮一样滑,好几次,他都滑到了田里。四下一片静寂的漆黑,他听到蛇从稻丛上面经过时,发出凉嗖嗖的声音。他扯着嗓子喊:“姆妈,姆妈,你在哪里?”声音被风吹散了,没有人应。他终于来到了自家的稻田里,稻子没有割完,风吹着稻穗,发出沙沙的响动声。他感觉浑身乏力,就像是无边黑暗里的一道微弱磷光。他有些不祥的预兆,他不停地喊:“姆妈,姆妈。”他的声音显得沙哑而潮湿。他来到田中央,田里烂笃笃的,脚踩下去,身子就变成了钉在地里的木桩,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拔起来,而他的一只解放鞋掉到了泥潭里。他没有去管那只鞋,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边走边喊。他心想,她会去哪里了呢?以前,他经常听人说,山上会有狼群下来叼羊,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突然,他被绊倒了,脸部陷在了稀泥里,变成了一个荸荠。原来,地上躺着一个人。他划亮火柴一看,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姆妈。他心口一紧,低下头,摇了摇她的身子,没有动静。他喊了几声。她也没有答应。他没有多想,一把背起她姆妈,往卫生院跑去,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姆妈的身子居然会是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是一根稻草。他不知道他姆妈的身子,是哪一天变得这么轻的。
夜晚一到,卫生院拱形的走廊,像一条死鱼的胃部。他在卫生院呆了一晚上,他姆妈是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她睁开眼说,看到李国良说:“我看到我的孙子了。”李国良拿出两个热乎乎的麻团,她说:“我不吃。”李国良说,快吃,一会就凉了。她说:“给你老婆吃,她要补身子,给我吃了也是白吃。”李国良说:“你快吃,你肚里一点东西都没有了。”他这么一说,国良的姆妈还真觉得肚子饿了,她拿过麻团,刚咬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吃着麻团。
过了几天,李国良家就吃起了新米。新稻草和新米烧出来的饭,色泽是洁白的,有一种清香,甜丝丝,还是日光和露水的味道。新米烧饭特别讲究,饭烧到一定程度,蒸气把锅盖抬起来了,这个时候,灶堂里的火就要停一停,锅盖绝对不能打开,打开的话,蒸气和香味都会跑掉。饭在蒸气里焖上3-5分钟。饭焖了的时间到了以后,接下来是报饭锅,在灶堂里塞一个到两个草结,草结烧完之后,可以听到锅里传来哔啵哔啵的声音,仿佛是烧焦的米粒在喊疼。这个时候,就不能再往灶堂里塞草结了。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米粒悠长的香味。
接下的一段时间,余美凤真的感觉身体开始不对劲了。李国良叫了个赤脚医生到家里来,他一把脉,笑着说:“没事的,她只是怀孕了。”这让余美凤大吃一惊,当初,她说自己怀孕,只是不想干活,没想到,居然真的怀上了。她心里慌得一塌胡涂,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还挂着笑。李国良问:“是男的还是女的?”赤脚医生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东坡圩的张半仙了。”真怀上了孕,余美凤又觉得难受起来,她知道,公公婆婆对她那么好,只有一个目的,希望她早点生个孙子出来,每次看到婆婆,她的眼神都是那么怪怪地,恨不得将她的肚皮剖开来,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孙子还是孙女。
6、
余美凤生产的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啊唷啊唷地叫着,这声音从早晨一直响彻到黄昏。国良的姆妈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木盆和剪刀她早就准备好了,红红绿绿的水壶排成一排,像丫环似的。她要亲自给美凤接生,她要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孙子。美凤的姆妈也来了,她也守在旁边,她在李家己经住了五天了,如果再生不出来的话,她要先回去了,家里没有她,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子。她们都不说话,她们在等待。就在余美凤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说:“姆妈,我,我要,去医院。”她这一喊,两个老太太都凑了上去。国良的姆妈听到这话,脸上马上阴沉下来,像一块铁板。她把国良喊了进来。国良伢说:“家里和医院是一样的嘛,姆妈是白茫镇上有名的接生婆。”美凤头却不干,她说:“现在别人都是去医院生的,在医院生的孩子要聪明一些。”李国良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还不都是一样的?”美凤头说:“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李国良说:“姆妈心里不舒服。”美凤头说:“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李国良知道她的脾气,便不好多说什么,找了一张躺椅,和梁四喜两个人将她抬到医院去了。
说来也怪,刚躺到医院的床上,这孩子就急着要钻出来了。李国良坐在走廊里,不停地抽烟,烟头在发抖。他浑身都湿透了。听到第一阵哭声,他姆妈就冲了进去。护士正抱着孩子。他姆妈急切地伸手去摸,然后大叫起来:“是个儿,老天有眼,是个儿咧。”护士抽出手说:“你摸的是我的小手指。”他姆妈一听这话,腿就软了,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再细看了一下,原来生的是个女儿,她觉得一阵晕眩。美凤的姆妈说:“生男生女还不是一样的?”国良的姆妈理都不理她,突然,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小孩的哭声和老太太的哭声,掺和在了一起。国良的姆妈边哭,边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前说:“我前世做的什么孽啊,我前世做的什么孽啊……”听到她的哭声,李国良就全明白了,不过,他可不管那么多,只要生的不是怪胎,他就满足了。国良的姆妈没有在医院里多呆,她一边哭一边回家去了,她感觉肚子疼得厉害,用一只手捂着。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家死了人呢。
回到家,她吃起了泡饭,老头子听到她的声音,从隔壁邻居家出来。老头子问:“生了?”她的眼睛己经哭肿了,她没有理他。突然她将自己手里的碗,狠狠地往地上砸去,碗摔得粉碎,像是掉了一地的白牙齿。老头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没上去劝她一声,而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厨房,提着钋刀,走出来,嘴里说着:“我不如死了算了”,说完就想拿钋刀往脖子上抹。国良的姆妈看到这里,知道不好,赶紧抢下了钋刀。美凤的娘,感觉国良的姆妈的眼睛里长了牙齿,第二天一早就溜回了家。
做了所姆娘,余美凤好几月都没出门。她的奶水太少。李国良听说鲫鱼汤能补奶水,他便去河里钓鱼,又去田里钓田鸡。他将田鸡肉剁碎了,塞到鱼肚子里面,炖了汤。余美凤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鲫鱼汤,吃到后来,她闻到那气味就想吐。与此同时,河里的鲫鱼,只要听到李国良的脚步声,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李国良想让他大大给孩子取个名字,他大大闭着眼睛,嘴巴撅起,像个簸箕,他捻着白色的山羊胡,半天才缓缓地说:“名字,我倒是早就取好了,不过是男孩的名字。女孩的名字你随便取一个就行了。”李国良不好多说什么,他自己想了一个名字,叫李小苹。余美凤说:“就这个名字吧。”按照本地的风俗,小孩要办满月酒,李国良跟他姆妈讲的时候,他姆妈说:“女孩子办什么满月酒,不办。”他大大在后面强调了一句:“对,不办。”李国良说:“你们就不怕村里人笑话?”他姆妈还没说话,他大大倒先说了:“让他们笑,笑死了最好。”李国良说:“不办酒,团子和方糕总要给村里人发吧。”他姆妈说:“等到生了儿子,发双份。”他大大说:“这事,你可要抓紧啊。你哥哥生了三个女儿,我看他是没指望了。你要是生了儿子,我死也瞑目了。”李国良说:“我听说现在开始搞计划生育了,超生了要罚款的。”他姆妈说:“罚点钱算什么,你只要生出来,罚的钱我来出。”李国良灰溜溜地回来了。他跟余美凤说这事的时候,余美凤说:“不是我不想生,我们现在己经是索紧裤腰带在过日子,生了儿子,你拿什么来养他?”李国良说:“那你说怎么办?”余美凤说:“等咱们有了钱再说吧。”李国良说:“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有钱啊?”余美凤说:“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很快,农忙又来了。这次,国良的姆妈没有给他们拾过一根稻穗,余美凤再也没有办法了,她不想别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懒婆娘,就必须下地干活了,李小苹己经断奶了,她让李小苹呆在自己的娘家。然后,和李国良一起去料理那三亩地的稻子。在太阳底下一晒,她马上就变黑了,手臂上被稻子刮出了红色的划痕。她的动作很慢,李国良割一亩地,她只能割半亩。她还经常要坐到田埂上来喝水。她站起来的时候,腿肚子不停地打颤。她将卡其色绦纶外套脱下来,放到田埂上。小油条从家里提了水,送给他大大时,从衣服上跨了过去。她的脸就沉下来了,她说:“你眼睛瞎啦,怎么能从我衣服上跨过去呢?”小油条以为不是讲的他,没有在意,他大大听到了,很不高兴,他说:“童子从你身上跨过去,这可是好兆头,花钱都买不到的。”她还在嘀咕,见没有人理他,只好做罢了。
稻把是李国良一担一担挑回来的,村里只有一台轧稻机,大家都在抢时间,他们赶了一个通宵才把谷子打下来。余美凤负责抱稻禾,李国良负责轧稻子,稻子飞出来,击打着门窗,有些从门缝里掉到了堂屋里。余美凤的手指黑乎乎的,很多地方被刺破了,她感觉到手臂和屁股特别的酸,浑身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倒在稻堆上歇落,稻禾散发出一种清香,她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李国良扯着嗓子喊,没稻把了,快拿稻把来,快拿稻把来。她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像夜游神似地闭着眼睛,继续搬着稻把。谷子全部打完时,启明星挂在树梢,东方己经出现了鱼肚白,从镇上传来轮船惺松的汽笛声。李国良把电缆线收起来,用草绳子扎好,扔到角落里,然后跟余美凤说:“你先回去睡吧,现在风太小,扬不起瘪壳。”余美凤像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一样,跑进屋,用温水随便抹了脸和脖子,躺到了床上。第二天,她感觉到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身子像是钉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由李国良扶着,她才从床上坐起来,走路时都感觉到浑身酸痛。
打下的稻子在场院里晾晒了三天,便挑到粮管所去了。粮管所的人,可真叫多,河边停满了水泥船,像是煮了一锅的馄饨,不时地发出碰撞声。余美凤就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粮管所所长陈有成的,连她自己都不会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改变自己的命运。陈有成是个秃顶,一圈灰色的短毛,像杂草围绕着盐碱滩,前面的头发有点长,往另一边倒,试图掩饰秃顶的事实,但看上去像铅笔画出的几条钱,只要有他在,到了晚上,屋子里就不用开灯了。他的眼珠很小,眼白混浊,像一口痰,脸上小下大,有发黑的斑点,像一个搁了很久的梨,红草霉鼻子,厚嘴唇,嘴巴大,吃肉的时候,油汁从嘴角边流出来,他的嘴角一天到晚都是油腻腻的。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像猪毛一样难看。他的牙齿中间有条黑乎乎的缝隙,差不多可以开火车了,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漏风,唾液四溅,在阳光下飞舞,呈现出五颜六色。他爷爷是个摸鱼的,他小时候也摸过鱼,任何时候,都喜欢挽起裤脚,露出青蛙似的腿,短小而又粗壮。他是前任粮管所所长的女婿,和前任粮管所所长一样喜欢喝酒。他老婆长得不好看,脸长得像条丝瓜,嘴瘪得厉害,下巴尖得像把刀子,可以用来切西瓜,她鼻子边上有一颗痣,这颗痣长得无理取闹,有一种恶狠狠的味道。陈有成的家在一个叫百家塘的村子里,离白茫镇有十几里地,他女人在村里的小学当教师。陈有成平时住在粮管所的宿舍里,只有星期天才回一趟家。
粮管所的白花花的水泥地上,晒满了稻子,陈有成在中间走来走去,不时地抓一把稻子放到嘴里嚼了嚼。来到余美凤家的谷堆前,他竟然忘记了抓稻子。他看到余美凤的时候眼珠鼓出来,像金鱼生气时一样。李国良认识他,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点了点头。李国良说:“你看我们家的稻子,能算得上几级?”陈有成笑了,摸了摸头,又看了看余美凤,抓了几颗稻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吐掉了,一脸谄媚地说:“你们家的稻子,那还用说,当然是一级啦。”李国良高兴地给他递烟,他接过烟,将他夹在耳根,然后说:“你老婆是哪个村的,怎么这么眼熟?”李国良说:“角落头。”陈有成说:“知道余庆华吗?”余美凤说:“知道知道,他是我堂叔呢。”陈有成说:“我跟他是同学,关系很不错的。”余美凤说:“这么说,我也要喊你一声叔叔了。”陈有成说:“好哇。”余美凤说:“抽个空,来我家吃顿饭,也算认个门,以后可以常来。”陈有成笑了笑说:“一定,一定。”陈有成从余美凤身边走的时候,真想摸一把她的屁股,只是李国良一直盯着他,他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临走的时候,他又叮嘱道,谷子一定要再晒干点。他走之后,余美凤嘀咕道:“再晒不就成老鼠屎了。”
7、
那天傍晚,微风靠在草垛上歇落,树木像是在闭目养神。晚霞照在西墙上,把房子染得通红通红,人们从地里回来,有的扛着粪勺,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挎着篮子,有的两手空空,他们的脸上都涂了一层暖红色的光芒,在路上碰到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比如,王家的猫生了三只小猫,李家昨天来了一个城里的亲戚,张家的鸡前天被偷了,赵家的儿子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余美凤蹲在场院上捡青菜,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她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发痒,像一只小蜘蛛在爬。她感觉有人盯着她粉白的脖子在看,那个人越来越近,她感觉那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背上。她回过头,看到了五牛,他今天没有喝酒,但衣服的扣子扣错了,裤子很短,像空中的吊死鬼,小腿露出来了,上面的汗毛浓密,如同一片原始森林。红色的塑料皮带很长,皮带头垂到了裤裆,像是吊死鬼的舌头。他正咧开大嘴朝余美凤笑呢。他说:“美,美凤头。”说完,又侧着头笑了起来。余美凤吓了一跳:“忙说,你,你要干什么?”五牛舔了舔嘴唇说:“我,我不干什么。”余美凤知道李国良不在家,但还是扯着嗓门喊:“李国良,死鬼,你在哪里,帮我拿张小板凳出来。”她以为这么一喊,五牛就会知趣地走开,可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钉子,嘴里则不住地说:“美,美凤头,你,你真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说完,从背后取了一支紫木槿花,准备走上来插在她的头上。余美凤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说,你别过来。五牛还是笑。余美凤捡完了青菜,到河边去洗,五牛就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余美凤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五牛就跑到余美凤的前面说:“是你跟着我,不是我跟着你。”余美凤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心里骂着李国良,你这个狗日的,你跑到哪里去啦,今天晚上,老娘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她边走,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主意。五牛今天不知道搞什么鬼,像蚂蝗一样盯着余美凤不放。
余美凤怕被他占便宜,便放下菜去街上找李国良。五牛跟在后面。看到李国良在农机站,她心里火冒三丈,真想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把他往家里拉。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男人都是爱面子的,她走到他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李国良看着五牛,笑着点了点头。李国良说:“五牛,今天到我家来喝酒。”五牛说:“我要吃鸡。”李国良说:“我家可没有鸡,你自己去弄一只来。”五牛说:“你等着,然后转身就走了。”李国良打了十斤散白酒,买了几个小菜,又去叫了几个人,一个是他的朋友梁四喜,他瘦高瘦高地,像根晾衣竿,嘴尖尖的,加上两只招风耳朵,乍一看像只小白鼠。一个是杀猪的李阿三,他是李国良的同学,也是镇上有名的大力士,挑着三百五十斤的担子,他还能跑步。另一个就是陈有成。李阿三和陈有成是好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他们的酒量都很好,但每次先醉的总是李阿三,因为他喝得特别快,而陈有成则喜欢小口小口地抿。李阿三来的时候,用草绳提着一只猪心。陈有成则提了两瓶双沟大曲。他们来到李国良家,余美凤就去做菜了,四个男人坐在八仙桌前抽着烟,喝着茶,等着五牛的鸡。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听到五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响,就像是日本人扔下的炸弹一样。五牛进来了,脸上敷满了鸡屎,手里提着一只六斤多重的红毛大公鸡。李国良心想,今天不知道是谁家倒了霉,碰到五牛这种无赖,也只好自认倒霉。五牛坐下来,余美凤开始烧水烫鸡毛。半个小时之后,鸡的鲜味开始在屋子里蔓延开来。满满的一桌菜,有红烧鸡、黄豆炖鸡汤、百页结炒猪心、五香豆腐干、奶油花生、红烧茄子、炒青菜等。余美凤说:“没有菜,大家不要见怪。”陈有成说:“这桌子上都快放不下了,还叫没有菜啊。”余美凤说:“不要光顾说话,大家快动筷子,一会就凉了。”黄豆炖鸡汤尤其鲜美,金黄的汤汁上漂着油花,喝一口,芳香就在舌尖散开,鸡肉又鲜又嫩,真是打巴掌都不肯放下。陈有成边吃,边竖起大拇指大夸余美凤的厨艺,他说:“国良伢,你娶到这样的老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说完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李国良憨憨地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国良取了白瓷的小酒盅,准备倒酒,余美凤嫌杯子太小,让他换成喝茶的杯子,那是印着蓝色向日葵图案的玻璃杯,杯口有两圈蓝线,杯子平时是收起的,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一杯酒有半斤多。余美凤倒上了酒,李国良端起酒杯让大家喝酒时,五牛己经喝下半杯了。余美凤给大家夹菜。李国良酒量不行,一杯下肚,脸就红得像猴子屁股了。陈有成劝李国良喝酒,李国良摆了摆手说:“我喝不到了。”陈有成说:“喝不倒才好啊,来来来,满上。”李国良用水盖住杯口,然后说:“陈所长,我真的喝不到了。”陈有成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么快就不行了。”李国良一脸痛苦地说:“我真的不行了。”说完一阵恶心,跑到后门口去吐了起来。他回来时,余美凤己经端起酒杯和他们喝了起来。她一个接着一个地敬着酒,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仿佛那酒没有喝到她肚子里似的。李国良在她身边坐下来,那神情像一只病兮兮的小猫。李国良的大大闻到了酒的香味,也来到了堂屋里,余美凤给李国良使了个眼色,他不太情愿地站起来,拿了一只中碗夹了一些菜,又倒了一杯酒,给他端到隔壁去了。
陈有成和梁四喜喝得很慢。李阿三和五牛是快枪手。灯光黄得像一只桔子,每个人的嘴唇都闪闪发亮。酒一多,话自然也多了起来,李阿三的一只手搭在陈有成的肩膀上。陈有成的眼睛则一直盯着余美凤,说话的时候,目光也不移开。李国良还是清醒的。余美凤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李国良又跟梁四喜说了几句,梁四喜便摇摇晃晃出去了,他把家里的黄毛小土狗牵来了。五牛还没有醉,余美凤又敬了他三杯,他的头才像落日后的向日葵一样低垂下来,他慢慢地往下缩,最后躺到了地上。李阿三己经不开腔了,他将头趴在桌子上,突然身子一歪,“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陈有成还没有醉,他脸上还挂着笑意。余美凤和李国良把五牛和李阿三放到了靠背椅上,刚一放上去,五牛的身体像沙子一样,淌在了地上,他的嘴角还流着口水。
李国良嗔怪余美凤把五牛灌得太醉了,今天晚上不安宁了。余美凤说:“没关系的,一会我们还要去打狗呢。”听到狗,五牛居然有了反应。他挣扎了几下,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说:“去哪里打?狗在哪里?”余美凤说:“都在村东头呆着呢,这两天的狗,很容易打的,一打两只。”五牛傻乎乎地笑着,他似乎己经闻到了狗肉的香味,他摸着墙壁,往外走,站到门槛上,他就开始屙尿,那浓重的腥骚味传到屋子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国良听到了外面的狗叫声,嗖地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对陈有成说:“所长,你在这儿慢慢喝,我先出去一下。”陈有成正在啃鸡脖子,他愣了一下,马上又笑着说,去吧,快去吧。他拿毛巾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李国良扶着五牛。五牛被冷风一吹,稍微清醒了一些。梁四喜牵着狗在最前面,李国良在中间,五牛在最后面,看到每一棵树,他都要上去抱一下。他们来到村东头的粪缸边,突然,李国良喊了一声:“狗要跑了,五牛,快追。”说完,他和梁四喜从粪缸上跳了过去。五牛也跑了起来,不过,他没有发现脚底下的粪缸,噗嗵一声掉了进去,粪水溅起一米多高。梁四喜捧着肚皮笑个不停,李国良笑出了眼泪。
在这个当儿,陈有成来到余美凤身边,用那双肥嘟嘟,毛茸茸的手,摸到了余美凤细葱一般洁白、细长的手,余美凤笑着说:“陈所长,你喝醉了。”陈有成说:“我没醉。我没醉。”余美凤想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陈有成抓得紧紧的,嬉皮笑脸地说:“我真想把你当成酒,喝到肚子里去。”他这么一说,余美凤感到一阵肉麻,鸡皮疙瘩马上就冒了起来。他还想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就听到屋子外面响起欢快的脚步声。
那天晚上,陈有成和李阿三都没有回家,余美凤在堂屋里给他们支了一张竹床,然后才回到卧室。李国良说:“五牛明天会不会来找我们麻烦?”余美凤说:“不用怕,到时候就说他喝醉了酒,自己掉进去的。喝酒的人都可以作证,特别是陈所长,他说一句话,白茫镇都要摇三摇的。”李国良又问:“陈所长又没亲眼看到,他会给我们说话吗?”余美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对付陈有成我有的就是办法。”李国良说觉得她说的有理,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余美凤睡不着,她早就感觉出陈有成目光里的异样,但她没想到陈有成会摸她,她觉得可以好好利用他一下。
第二天早上,刘野毛在粪缸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五牛,他以为五牛己经死了,他朝五牛肚子上踢了一脚,五牛嘴里还发出嘟哝声。五牛跳到河里,他洗完了澡,就来找余美凤讨说法,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提刀子。
来到余美凤家时,余美凤正在晾衣裳,打老远就看到了他,她说:“这不是五牛哥吗,听说你掉在粪缸里去啦?”说完就捧着肚皮笑了起来。
她这么一笑,五牛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抠抠这儿,挠挠那儿,像猴子似的。
他说:“我,我就是来问一下,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余美凤捂着鼻子说:“昨天你喝醉了,要去上粪缸,我还说你喝醉了,让国良扶伢你去,你说你自己有脚,你这一去就没回来。我们以为你怕再跟我们喝酒,一个人溜回家了,没想到……”说到这里,余美凤又笑了起来。
如果换了别人,五牛非跟他们拚命不可,但是面对余美凤,他竟然觉得很丢脸,黑木耳般的耳朵一阵阵地发痒。
他说:“给我一把盐。”
“要盐干什么?”
“我耳朵痒,要点盐擦擦。”
余美凤抓了把盐出来,五牛早就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