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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像羽毛一样轻盈的小说
——阅读《白茫》
更新时间:2019-03-27 作者:黄孝阳来源:广东作家网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因为职业习惯,对小说的阅读份外挑剔。坦率说,许多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的小说在我的眼里更像是为迎合某种审美口味生产出来的工业产品,作者大抵是“说书人”的姿态,把闲言碎语以及社会万象按照某种心照不宣的规格加工成所谓的“小说”——说是小说,还不如说是故事为妥。这里我更愿意把它们称之为“罐头小说”,它们可以填饱普通读者的肚子,但无法给其他写作者带来营养。小说因此显得份外“小”。
我无意否认小说中“叙事”的魅力。我们生活在故事里,每天都在消费大量的故事。把故事写好看来,是写小说的基本功。单纯富有力量与诗意的故事,又往往是小说的回归处——世界就是这样产生。我只是希望“叙事”不仅仅停留在对现实生活的复制上。
把世界“复制”到纸上,哪怕它看上去再宏大,也是一堆只配放至坟头祭奠先人的纸马纸车纸别墅,必须让叙事形成属于自己且仅属于自己的“核”。这个“核”是跳动的音符,是颠覆的,是革命的,不仅革别人的命,还革自己的命,是用后一个音符颠覆前一个音符。“核”不是静止的,里面有质子,有电子,还有无边但有界的宇宙空间。
挖掘出故事本身蕴含的内涵,通过种种交错的光线找出它内部的凹与凸,让它脱离日常生活的浮光掠影,开始沉淀,形成这个有质量的“核”,最后形之于外,成为一个富有光泽的以雕塑形式存在的文本。
我要向读者推荐一下青年作家盛慧的新著《白茫》。这是大半年来近千万字的阅读中,最让我吃惊的一本长篇小说。我没有想到一个七八年出生的年轻作者所掌握的叙述技巧竟然娴熟,不谦虚地说,要远胜于不少名家。
小说讲述了一个诗意盎然的故事。一个乡村妇人为了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在跌跌撞撞的日常生活中悟出了二个自以为是的道理,一是“活着的目的就是活得比别人更好”;二是“只有坏人才能发财”,于是不惜把自己摆上祭台,并把丈夫推向深渊。她不知道人变成兽容易。她不知道从兽进化成人需要千万年的时光。生命无法承受其重。她原本善良的丈夫已没法子回头,被欲望俘虏,被生活的惯性所驱动,成了一个不知罪的罪犯。她的儿子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因为欠下一笔赌债,卖掉了自己的亲姐姐。
故事本身并不稀罕,中国人承受苦难的能力是屹立于世界尽头的。“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这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有什么样的人间奇迹不可以创造出来?”
中国作家们一向不惮于对苦难的书写。但通过一种音乐的结构,把苦难写得此般轻盈,绘出一根亮闪闪的羽毛,确实难得。
作者的叙述姿态简洁,从容,且充满耐力。
小说从一个叫小油条的孩子的眼睛里开始。这是一个叫“白茫”的南方小村庄,有着棉花糖一样柔软的方言。天气炎热,家家户户都在晒箱底,空气里尽是樟脑与时间混合的味道。小油条来到李国良家。李国良刚娶了新媳妇。窗户上大红的“囍”字汗流浃背。
音乐开始了,散发出柔和的微光。透出一种透明的静,一种暴雨将至前的静。句子凝炼、缓慢、准确,那条熟睡中的黄色的小土狗鼻子湿得像一颗紫葡萄。
歌声伸展,“刮过一阵大风之后,便隐隐闻到了湿润的气息,太阳一声不吭地溜走了,乌云在天空拉帮结派,天光暗下来,雷声响彻,像有人在天堂搬动桌椅。”
乡村里的事,乡村里的人,乡村里的俚语、风情,这些东西如河岸边的树与草,在雨声中,慢慢出显现出它们原本的颜色,又像是水里浮出的一条条银白色的鱼。鱼在水里吐出泡泡。村庄里的人们交谈着,生活着。他们以泥土为食,又不甘心以泥土为食。李国良办起加工厂,余美凤去了制衣厂。因为想做一笔大生意,余美凤把身子给了粮管所所长陈有成;因为生意被骗,余美凤唆使愤怒的阿三杀掉了陈有成,抹掉了这笔债。这是一个雨水里的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也善良也精明也愚昧也义气也坚忍也逆来顺受,他们是矛盾的混合体。
歌声在流云的上空转动,或是因为那亘古的月光吧,徐徐地奏出忧伤。曲调往下,拖长,荡漾,把天空下的树、草、花、石、虫鸣、鸟啼一起罩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当成年后的小油条回到村庄时,“村子东面,通往白茫镇的大路两侧,长着高大的枫杨树,树枝与树枝交叉在一起,像是在举行集体婚礼,阳光稠密,微风中飘散着食物的气息,房子像一只只山羊,温暖、详和,不发出声响。河的对面,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再过几个小时,新的一年就要到来。”读到这里,鼻子发了酸。这些文字里所饱含的情感岂是那些爱生哭死的句子所能望其项背?苦难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完成心灵的救赎。时间擦去了我们脸上的泪痕。
小说是缓慢的优雅的艺术。在速度疯狂喊叫的时代,我们更需要这种缓慢与优雅来呈现外物,并籍此找出那个传说中的诗意世界。否则,我们只能看见奔跑的树呼啸的列车以及比子弹还要快的飞机。我们的存在就毫无意义。我们只是物的附庸,是积木是螺丝钉是粪便。
作者的小说语言让我赞叹不已,优雅而锐利,简单而精确,澄明而宽广。每个词语的质地是这样纯粹,有着智慧的光泽和悠远的诗意。那些温情与悲悯所混杂起来的氤氲气息溢出了文本。那些被压抑和被遮蔽的生活真相因为这样的笔触得以从故事中成功突围,成为了小说的艺术。
语言是小说的“壳”,也不仅是“壳”,当一行行文字消失在时间的河流里,惟有一些漂亮的承着思想具有灵魂的句子,能出水面,刺疼神经末梢。
作者说,“我希望自己的语言是柔软,蓬松,而充满诗意的,它能让读者唇齿留香。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发现,自己的创造,使我们的母语发出新的光芒,使我们的母语充满活力。”我以为,在这篇小说里,他是做到了。
这是一本值得不断重读,并禁得起最苛刻的读者不断重读的小说。
请原谅我这样的夸奖。这对于我这种自视颇高的写作者而言也是异数。诗意在燃烧,无声无息,灼疼了我的灵魂。我为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个同行者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