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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脉络
更新时间:2019-03-27 作者:张鸿 盛慧来源:广东作家网
1、《蓝绳子》是你最近在写的《西南·未知》系列小说中的一篇吧?这个短篇人物不多,但各有鲜明特色,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贵州,这么一个吊诡的高原地带,民族色彩浓厚且有着一种神秘的巫魅的元素在里面。为什么在离开贵州多年之后,仍然继续这一个“西南”话题?
盛:贵州虽然贫困,文化却非常神奇,我觉得有一句话形容得比较妥贴,那就是“神鬼交错的秘境”。神与鬼,不是贵州少数民族的魔幻,而是他们的现实。我在贵州呆了六年时间,与许多民俗学家有深入交往。在离开贵州的时候,我有一个重要的仪式,用三个月的时间走遍了贵州,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在贵州的山水间行走,与那些神秘的文化有了亲密的接触,每天都能听到不可思议的故事和仪式。我有过一个长篇的构思,但是,我不想轻易去写,我在不停地积累素材,寻找最佳的爆破口。《西南·未知》这个短篇系列,其实是我接近这个宏大题材的轻骑兵。我相信,不管是何种文体或者何种艺术形式,它能让人感动的部分,必定扎根在心灵最深处,它就像植物的根茎。作家应该有足够的耐心,让它去生长。
2、读你的作品,尤其是短篇,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你的文字有一种镜头感。如《蓝绳子》,还有《吃人的河》、《小偷的情人节》等。这一种镜头感,体现在文字中就是一种现场感或者说是一种真实感,有着一种影像的效果。影像与文字的结合,产生出的效果是双重的。你个人感觉呢?
盛:对于不同的小说家来说,引发他创作的兴奋点,也不尽相同。有些小说是从一句话开始的,有些是从人物的形象开始的,而我往往是从一个场景开始的。开始的时候,这个场景是模糊的,但随着人物的出现,一切就会变得清晰起来,慢慢地,我就听到了人物的心跳。我之所以要增加文字的镜头感,是希望用气息让人物复活。我坚持认为,气息是小说家的一样重要武器,运用得好,叙述就会变得得心应手,而读者也会深深卷入其中。很多时候,我们读一个小说,会被其中的气息深深陶醉,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物和故事都已经淡去,但气息却永远萦绕在心间。小说不是简单地说,而应该是美妙地说,小说家要开启所有的感官,在小说中构建一个让读者心驰神往的世界。
3、有意思,你的生活经历似乎与“南方”分不开,出生在江南,之后到了西南,现在定居在岭南。但这三地完全是三种不同的气质,在你的文字中出现的基本都是江南的“水”和西南的“巫”,而岭南的内容似乎很少,可不可以说,你的写作题材仍是你从前的生活经历,如童年情节,少年情怀,更多的是对青春对生活的那一种变动的感怀,它们对你的影响很深;而现在的生活更多的是一种体验,成为今后的写作素材,还是说你是在享受当下的生活?
盛:我特别喜欢黑塞的一句话,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我们流浪者回家。从小,我就有强烈的流浪的愿望,当我还是一个小屁孩的时候,我就千方百计想着离家出走。后来,逮到一个机会,我就从老家跑到了贵州。只有在离开故乡之后,你才真正拥有故乡,只有离开故乡之后,你对故乡的爱才有了厚度,只有离开故乡之后,故乡才会成为创作的资源。我喜欢南方,“南方”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而是一个心灵的磁场。“江南”“西南”“岭南”确实是我写作的重要资源。“江南”是我的母亲,“西南”是我的父亲,“岭南”是我的妻子。
小说家最大的功夫就是后空翻,通过回忆把生活变成艺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事情烟消云散,而一些事情却沉淀了下来,像一艘艘失事的船,我所做的,就是打捞这些沉船。在以往的创作中,“江南”是一个关键词,目前来说,“西南”是我正在开掘的富矿,而我的“岭南”经验,还在进一步发酵的过程中。在新的长篇小说中,我会对“岭南”经验有丰富的表达。
4、很喜欢你小说的语言,有一种诗性存在,如当初读《白茫》的开头:“热风包围着白茫圩,寂静无边无际”“草垛像是在燃烧”等,还有多年前读过的“我听见墙角陈年的稻草正在谈论着什么,似乎在说什么,似乎又不在说,我听不清楚。”这与你也写诗是有紧密关联的吧。将这种诗性语言与小说的叙述技艺相结合,加上有独特的素材,这样的作品很“讨巧”,读者爱读,但要将三者结合好,不易,往哪一方偏靠都会使整个作品失衡,对吗?
盛:喝酒的时候,我特别强调第一口的口感,读小说的时候,也是如此。有的小说,读了第一句话,你就想读下去。这是语言的魅力,语言代表着作家对于世界的态度,对于世界的认识。我觉得自己是文体之间的流浪汉,但是诗性却是永远携带在身边的一件行李,因为,世界的本质是诗。诗性的语言是我一贯的追求,我始终认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光荣的一件事情,就是用母语写作,使母语发出新的光泽。小说不能过分依赖技术,就像健康不能完全依赖于药物。小说家与素材之间,是相互选择的过程,素材也没有高低之分,真正的小说家,能在寻常的事物中发现不寻常。诗性语言、小说的叙述技艺、独特的素材,这都是小说中很重要的部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现在的观念有了一些变化,我觉得让读者看到你的才华并不是一件高明的事,在练到一定的功力的时候,读者不再看到你的才华,这才是最高的境界。
语言的最高标准,是完美的清澈,像棉布一样柔顺。这样的语言是一种享受,一种愉悦,充满果实的香味。这种完美,比较抽象,它至少需要有几种特点,准确、简洁,自然、丰富。伟大的作品里,语言是一种风暴,它会让读者不知不觉地卷入其中,因为作家是魔术师,而它最主要的道具,就是有魔力的,变幻无穷的语言。简洁是一种天赋,运用得当的减法,可以让表达的效果成倍增长。准确,指的是无可替代性,而不断的修改,就是寻找更准确的表达,而自然,可以通过朗读来检验。丰富,对于作家来说是个挑战,它考验作家的创造力。
5、你的小说创作,也可以说你的整体创作,是受过很多前人的影响的,有国外的文学大师们,更有身边的作家,这些身边的作家现今仍然很多还活跃在中国文学创作领域的,如苏童。我之所以专提苏童,是因为我感觉你们有一些相通之处,都有一种阴柔之气,都擅长对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深入刻划,最重要的一点是,苏童作品中对人性的那种显微、浸透似的解剖与分析,那种“软刀子杀人”的写法,太牛了,这点,你还没有达到同一个境界,但特点已经显现了。
盛:我记得有个作家说过,小说家最好离文学理论远一点。我对这个观点很认同,当一个小说家找到属于你的表达方式之后,就应该少接触当下的文学理论,因为,各种各样的伪命名已经让人眼花缭乱。文学理论只会让小说家从狼变成狗。小说家的营养大部分来自于经典作品,他要继承文学的遗产,这个继承的过程,是隐秘的。每一个作家,都要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脉络。在少年时期,我确实受到过苏童的影响,他是我在那一批先锋作家里最喜欢的一个。文字的风格与地域的风格是分不开的,他在苏州,我在无锡,都属于吴文化的范畴,所以,对他描述的世界,我有深深的共鸣。所有的孩子都要长大,所有的作家,都要另起炉灶。阅读是与先贤交谈的过程,也是寻找自我的过程。我们学习大师,是为了扩大自己心灵的能量,让他足够强大,足够敏感。我必须在自己寂寞的小道上独自前行,孤独是我的财富,也是我的勋章。
福克纳是迷人的,马尔克斯是迷人的,博尔赫斯是迷人的,帕斯捷尔纳克也是迷人的,因为他们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言说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言说方式,如果这个重要的标志没有找到,那么我的重要作品就还没有出现
6、读了你不少作品,有一种印象从你的近作里得到了证实,那就是你所发现和叙写的基本都是国民性格中的劣根性,你曾经说,这一点要向鲁迅先生看齐。东西方很多的佳作都是以“劣根性”为写作主题,比如德国现代作家亨利希·曼所写的长篇小说《臣仆》,通过狄德利希·赫斯林这个人物无情的揭露了德国国民的劣根性。在新时期,让中国的文化更迅捷地走向世界的,给中国带来很大的知名度的是什么?不是纯文学,而是电影,是《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等,是揭露民族劣根性的。甚至揭露民族劣根性的作家也更易得到“诺奖”,远的不说,就说这三届的诺奖得主的作品来说吧。但作家更应该做的是“揭露”之后的“改造”,这似乎应该成为当下作家的一种创作理想。
盛:作家不是先知,但必须有良知,作家不是英雄,但必须有理想。真正的现实主义,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描绘,而是诚实地面对我们的生存境遇,找到刺破麻木神经的针。看不到恶的作家,写不出善,写恶,其实是为了表达内心对善的渴望,是通往善的一处绝境。不直视现实的人,永远无法前行,真正能让我们的民族傲然与世界之林的,不是我们的经济成果,而是我们民族的伟大心灵。雕刻民族的心灵,永远是小说家的重要职责。
仅仅表达美和善是不够的,它意味着对世界的其它方面视而不见,是对世界,也是对心灵的不诚实。很多时候生活本身的事件就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惊讶。每一个事件总不是单独存在的,在它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什么,作家的责任就是去挖掘这些东西。新闻表现现象,小说表现本质。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得要复杂。”
7、“人性”与“道德”,“希望”与“绝望”,是你许多作品隐含的关键词,我知道这不是你对生活的全部理解,比如还有“麻木”、“荒谬”、“鬼魅”,当然,还有其他。你对你的作品的风格如何定位?你对先锋小说如何看待?你对一个作家已经形成的创作模式如何看,我不是说风格。
盛:“人在动物性与神性之间摇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两面性。小说所表现的,就是记录人在极端状态下痛苦挣扎的过程。小说家必须怀着悲悯的心,用永恒的人类精神来勘测我们的生存境遇。在我的创作中,老人、女人、孩子是最重要的对象,相对来说,他们是弱者,对他们,我总是一往情深。
个人风格是小说家的标签。我希望我的小说能棉里藏针,软硬兼施,读者在读我的小说时,有一种柔软而蓬松的感觉,但读完之后,却有一种刺痛感。我也希望自己能把“江南”“西南”“岭南”三种文化的气息,融入到我的小说之中。当然,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
我的写作,离不开先锋小说的滋养,先锋小说运动无疑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热闹的一页,它给我们的汉语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先锋小说运动由灿烂归于平息,是必然的,因为,我们学习西方文学创作的先进经验的目的,就是寻找自我。对我来说,先锋已经作为一种精神,沉淀在了我的血液里,催促我去寻找小说的无限可能。
1999年我去与湖南接壤的铜仁地区,在玉屏下了火车,转汽车。山路崎岖险要,天寒地冻,还下着下雨,我和司机攀谈起来。司机告诉我:“开车的时间越长,心里就越害怕,越怕有个闪失。”这句话,对我的触动很深。因这和写作其实是一个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写作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包括词语与言说方式。我想,这可能是中国很多作家写作的旺盛期持续很短的一个原因。这时候改变自己的问题就显得越来越严重。随着阅读量的增加,信心也在不断地丧失。一篇新的小说,就构成了一个新的台阶。真正的信心,恰恰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它在写作之中,不在写作之外。文学这个事业,不需要谦逊,特别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如果不把自己想象成最伟大的作家,那么,你也许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8、诗歌、散文、小说,这三者对你来说是什么关系?哪个对你最重要,说白了,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利益或者更能实现你的创作理想?
盛:从诗歌到散文再到小说,这其实是一比较正常的训练过程。伴随着这个过程的,是作家的野心的不断扩张。诗歌是我的启蒙老师,诗歌的训练,使我的语言更加凝练,更加准确,更有灵性。散文则让我与世界建立了一种友好的联系。而小说,则是一次探险的旅行,小说意味着发现、探索、振奋。在继承了这三份文学遗产之后,文体的界限就打破了,在面对一个题材的时候,我知道怎样表达会更加妥贴,就像厨师在面对一条鱼时,总能知道用什么样的烹饪方式味道最好。这也正如贝娄所说的:“作家应该能够以一种释放自己心灵、精力的形式,来轻易、自然、丰富地表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