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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是不确定的想象在重塑这个世界

更新时间:2019-03-14 来源:谢有顺说小说(微信公众号) 谢有顺

作家是书写时间的人,也是改变和创造时间的人。本雅明认为,时间是一个结构性的概念,它不完全是线性的,而可能是空间的并置关系。当作家意识到时间的某种空间性,并试图书写时间中那些被遮蔽的、不为我们所知的部分的时候,他其实是改变了时间——他把现在这种时间和另外一种时间形态,和我们经常说的永恒事物联系在了一起,和真正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

比如改革开放这四十年的经验,固然是许多人经历过的日子和现实,但它最终的面貌如何,后来者会如何认识和理解这个时代,其实也有赖于作家的艺术创造。书写这四十年,其实也是在想象的层面上重新创造这四十年。过去了的现实无法复现,惟有艺术的现实可以长存。明清时代的日常生活已无法重现,但借由《金瓶梅》《红楼梦》的艺术创造,我们可以看见那个时代的生活场景和生活细节;辛亥革命前后的人与事已经过去,但要了解那个时期某个阶层的人的精神面貌,只能通过鲁迅等人的小说,才会知道像祥林嫂、闰土、阿Q这些人是如何生活、又如何思想的。这就是写作的意义,一种看起来虚构、想象的创造,但可以记录和还原一段真实的生活,重塑一群真实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通过想象力来完成的。

前段时间看到的一则新闻,《三体》作者刘慈欣获得了美国科幻小说奖——克拉克奖,他获的是这个奖项的其中一项,叫“想象力服务社会”。这个奖在科幻小说界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克拉克,他最有名的作品大家可能都知道,就是《2001:太空漫游》。这部作品对刘慈欣影响很大。

刘慈欣在获奖演说中说:“这个奖项是对想象力的奖励,而想象力是人类所拥有的一种似乎只应属于神的能力,它存在的意义也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有历史学家说过,人类之所以能够超越地球上的其它物种建立文明,主要是因为他们能够在自己的大脑中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在未来,当人工智能拥有超过人类的智力时,想象力也许是我们对于它们所拥有的惟一优势。”

克拉克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是人类塑造未来最有力的工具。想象力也是写作的核心能力,它既表达现实,也使现实变异,进而创造新的现实。

有一个问题值得追问,为什么通过想象所创造的虚拟世界,通过审美所感受到的看上去不切实际的一些事物,会直接影响我们的价值观和精神世界,甚至会影响人类对未来的想象和预测?读过科幻小说的人都知道,世界许多方面都像克拉克所预言的那样一一应验了,通信卫星、轨道飞行等,这些在克拉克最早的科幻小说里都有预言。但刘慈欣说,当科幻小说变成现实的时候,我们好像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今天的我们越来越进入一个丧失想象的世界,一味地沉迷于现实的琐细和幻象当中。我们对外太空,对一个浩瀚的宇宙,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浓烈的探索热情了。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出人类可能面临一个想象力受到挑战、想象力衰微的问题。

在这种背景下,文学写作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在强调,生活不是这样的,世界还有原初的样子,我们的存在还有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它要通过不断地反抗已经确定的、固化的、甚至程序化的东西,伸张一种不确定的审美——看起来模糊、暧昧,但同时又非常真实的精神和美学意义上的景象。

十八世纪著名学者章学诚有一个观点,说自战国以后,礼乐之教的力量在衰落,六经中最有活力、对人影响最大的反而是诗和诗教。这个判断表明,像礼教、乐教所代表的是一种确定性的知识,和诗、诗教所代表的不确定的、审美的、模糊的知识,二者之间是有冲突的。也许有人会说,一个是理性,一个是感性,但换个角度看,一个是确定的,另一个是不确定的。诗的审美,包括个人的感受这样一些东西,无形之中参与、影响和塑造了中国人的价值观。我们如何生活,灵魂长成什么模样,都受了诗的影响。可见,面对一个日益固化的时代,如何借由看起来不确定的、个体的、审美的、想象的事物来解构、重塑这个世界,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这种精神领域里的矛盾和斗争,一直是文学潜在的主题。

人类进入了一个越来越迷信确切知识、迷信技术和智能的时代,有些人甚至以为智能机器人可以写诗、写书法,做艺术的事情。技术或许可以决断很多东西,但惟独对审美和想象力还无法替代。那些确定的知识,那些秩序化、工具化、技术化的东西,总是想告诉我们,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未来也一定是朝这个方向发展的。文学和想象许多时候就在不断地反抗这种不容置疑,在不断地强调这个世界也许并非如此,世界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样子;至少,文学应让人觉得,那些多余、不羁的想象,仍然有确切的知识所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

当代中国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变化,一切事物都在变。迷信确切知识的人,有时比沉迷于审美和不确定的人更可疑。夏志清在评述张爱玲的时候讲,张爱玲的写作世界跟《红楼梦》的写作世界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红楼梦》写的是一个基本价值不变的社会,而张爱玲是写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变化成了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

卢卡契在研究希腊史诗的时候也讲,希腊的史诗为什么伟大,就在于那个时代的人是可以把握世界的。通过看星空,你就能知道世界的方向在哪里。今天的变化所带来的越来越多丰富、复杂且不可把握的经验,我们该如何命名它?该如何描述它?是否有能力命名和描述?这件事情意义非凡。所以,想象力并不是多余的,审美和不确定的事物并不是可有可无的,恰恰是一种想象性的、描述性的,包括虚构的经验,反而有力地改变我们对世界的认知。

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发射重型火箭的埃隆·马斯克。我详细读过马斯克的几个采访和自述,他讲到自己小时候是一个自闭的小孩,之所以会萌生探索宇宙,并通过这种探索来确认人生意义的冲动,也是来自于他小时候读的《银河系漫游指南》系列科幻小说。

很难想象,今天一个发射重型火箭、在科技领域有重大突破的人,他创造的冲动和缘起会是一部科幻小说。

马斯克有一次对记者说:“我一直有种存在的危机感,很想找出生命的意义何在、万物存在的目的是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我们有办法让全世界的知识愈来愈进步,让人类意识的规模与范畴日益扩展,那么,我们将更有能力问出对的问题,让智慧、精神得到更多的启迪。所以,我决定攻读物理和商业。因为要达成这样远大的目标,就必须了解宇宙如何运行、经济如何运作,而且还要找到最厉害的……”

这话曾让我感动。还有大家熟悉的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能拍出著名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也是来自于他对太空特别的想象。

想象力几乎是一切创造力的源泉。但二十世纪以后,好像文学写作所面对的,只有一种现实,那就是看得见、想得到的日常现实,好像人就只能活在这种现实之中,也为这种现实所奴役。其实要求文学只写现实,只写现实中的常理、常情,这不过是近一百年来的一种文学观念,在更漫长的文学史中,作家对人的书写、敞开、想象,远比现在要丰富、复杂得多。文学作为想象力的产物,理应还原人的生命世界里这些丰富的情状。不仅人性是现实的,许多时候,神性也是现实的。尤其是在中国的乡村,谁会觉得祭祀、敬天、奉神、畏鬼、与祖先的魂灵说话是非现实的?它是另一种现实,一种得以在想象世界里实现的精神现实。

但我也并不想只强调虚构和想象的意义。就文学写作而言,许多时候,我们还要警觉一种没有边际、没有约束、毫无实证基础的想象。要重视实证对于想象本身的一种纠偏作用。我读很多作家的作品会觉得不满意,并不是因他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没有实现这一想象所需要的实证支撑。这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过度飘渺的、不着边际的想象,有时候需要通过实证对它进行限制。

尤其是小说写作,它固然是想象和虚构的艺术,离开虚构和想象,写作就无从谈起。作家最重要的禀赋是经验、观察、想象和思考,但二十世纪以来,虚构和想象在小说写作中取得了统治地位,观察和思考却相对地被忽视。于是,小说家胡思乱想、闭门造车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而忘了写作也是一门学问——生命的学问。这门学问,同样需要调查、研究、考证,尤其是对生命的辨析、人心的考证,没有做学问般的钻探精神,就无法获得写作应有的实感。

虚构和实证并重,才是真正的写作之道。作家必须对他所描绘的生活有专门的研究,通过研究、调查和论证,建立起关于这些生活的基本常识。有了这些常识,他所写的生活,才会具备可信的物质证据。物质既是写实的框架,也是一种情理的实证,忽略物质的考证和书写,文学写作的及物性和真实感就无从建立。

在写作中无法建构起坚不可摧的物质外壳,那作家所写的灵魂,无论再高大,读者也不会相信的。蔑视世俗和物质、没有专业精神的人,写不好小说。很多作家蔑视物质层面的实证工作,也无心于世俗中的器物和心事,写作只是往一个理念上奔,结果,小说就会充满逻辑、情理和常识方面的破绽,无法说服读者相信他所写的,更谈不上能感动人了。

这种失败,往往不是因为作家没有伟大的写作理想和文学抱负,而是他在执行自己的写作契约、建筑自己的小说地基的过程中,没有很好地遵循写作的纪律,没能为自己所要表达的精神问题找到合适、严密的容器——结果,他的很多想法,都被一种空洞而缺乏实证精神的写作给损毁了。

好的艺术作品,既充满想象力,也具专业精神。看过《星际穿越》的人都知道,里面包含着丰富的关于时空的科学知识,《三体》这样的小说,里面也有丰富的物理学知识。没有对时空、对物理学的专业知识,像诺兰、刘慈欣他们,就创作不出他们的小说和电影。必须通过实证的方式,让想象变得更加精确,更加真实。不能一讲到创作,只强调那些没有实据的空想,尤其是现在的电视剧,包括很多网络小说,实证精神极为匮乏,才会有那么多胡编乱造的情节设计。

而我认为,以实证为基础的想象,才有叙事说服力,也才能打动人心。诺兰在拍完《星际穿越》之后,又拍了《敦刻尔克》,这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部电影。一个是超级的想象图景,一个则是用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的精准视点来还原一段史实。

一个导演,一个作家,如果兼具这两种能力的时候,他就可能创造出重要的作品。

这让我想起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里说到,有一次他在日本访问一个陶艺家,发现这个陶艺家烧了很多碗、碟、杯子等日用品,胡兰成很惊讶,觉得一个大艺术家怎么会去烧这么多日用的东西。这个日本陶艺家对他说:“只做观赏用的陶器,会渐渐的窄小,贫薄,至于怪癖,我自己感觉到要多做日常使用的陶器。”

通过烧这些平常吃饭的碗,喝茶的杯,装菜的碟,来平衡自己的艺术感受,以免使自己的感觉走向窄小,贫薄,怪癖,这真是一种很好的艺术观。艺术家不能一直在一种看起来纯艺术的想象里滑行,他需要现实、日用来平衡和发展他的艺术感觉。太日常了,可能会导致作品缺乏想象力,一直匍匐在地上,飞腾不起来;但太飘浮了,无实证、细节的支撑,也会使作品变得虚幻、空洞。物质和精神如何平衡,虚构与现实如何交融,这是艺术的终极问题。

好的写作,从来都是实证精神与想象力的完美结合。

(根据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召开的2018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大会暨创意写作高峰论坛上的发言录音整理修改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