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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艺网 | 2018年度诗歌影响人物——郭金牛

更新时间:2019-03-05 来源:北京文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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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金牛,湖北浠水人,现居深圳龙华,曾获中国诗歌流派网好诗榜、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金迪诗歌奖、广东省“桂城杯”诗歌奖、鲁藜诗歌奖、首届博鳌国际诗歌奖等奖项;参展捷克国际书展、德国奥古斯堡市和平节、上海国际书展、2015年参荷兰鹿丹国际诗歌节、柏林世界文化宫(HKW)“100 YEARS OF NOW”。2018年参加第九届中国作协《诗刊》社“青春回眸”诗会。著有诗集《纸上还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英译合集《庞大的单数》(英国Shearsman Books出版)《写诗要注意安全》(澳大利亚先驱出版社)

著名诗歌评论家唐晓渡:郭金牛的诗举重若轻,似轻愈重,精警、敏捷、灵动,其节奏与呼吸之间,既有某种惊人的契合,又显出自身独具的魅力。他以某种微妙的反讽方式,同时向传统诗词和当代诗歌汲取养料,以一念间抓住真实和正义的综合创造力,深化、拓展、延伸和辐射其冰火覆集的诗学空间,通过不同角度的反复书写,他极大地丰富了“乡愁”这一中国诗歌传统母题的内涵,并迫使其前所未有的部分,成为本时代对诗歌的重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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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至右依次为:德国汉学家顾彬、诗人郭金牛、诗人杨炼、友友

作品选读

经得起刑讯的人,正在减少


风吹草动

这时,一个中国大叔走了过来,看见了

一只七星瓢虫

住在小小的牵牛花上

她有心脏病。


我也有心脏病,无论祖国多么辽阔,彼此特别惊慌


七星瓢虫

很象少妇一只鼓涨的乳房。

拥有最漂亮的东半球和七星

突然,一只蜘蛛用蛛丝包围了牵牛花

被她看到


她开始哭起来


看得出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新来了三个居民

依次是

锦衣卫。特务。告密者。

在特高课


经得起刑讯的人,正在减少。


花苞开得很慢


花苞,开得很慢。

慢,太慢了,小小的女儿,上到小学三年级

需要九年的

流水陪着我,不舍昼夜


在异乡,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雁过也。

我师从候鸟,练习搬迁,在出租屋内乘船

在床上流浪。

江湖一词,我一试深浅

有两处存在危险。


贫穷

疾病。


唉,世事无常。


●“写诗要注意安全”


文艺青年已老。人口

流动。

有车水。无马龙。不管怎么样,深南中路


警察拉起警戒线。

交感神经和迷走神经。分出支部


书记。

街道。


流向四处

岗夏是一个社区。出租屋是一个

词语。

都藏着一群不安的人

打工、开店、搬迁、逛街、

宅男


宅女

他们吃饭。喝水。睡觉。尿尿。

我开始紧张起来,需要中断几分钟

刚才说的那条河

它正在停电。

拐弯。

折向西去:“写诗要注意安全”。


看呀,河流的双眼。已干。


●许·宝安区


前进一路

绿袖招兮, 绿袖飘兮

画上走下来的女子

农历上,没有溅起一小点灰尘

立春多么干净。

 

当街,一支姓许的耦

莲步轻移。比春风稍胖

修长的小腿

被清水养育得多么白净

恰似一段春光,乍泄。


时间:二0一一年

地点:宝安区

事件:姓郭的人,混在玉兰街

跨前一步

搂住一支耦:一位水中长大的

莲花


耦断了,我吃了一惊

站立不稳

河水乘机倒流了十七年

锦书摇了摇

山盟摇了摇

宝安区也摇了摇。


我虚构过的莲花

荷叶

她们,都姓许。


●萍,你在水的下面

 

萍,你在水的下面

萍,小鱼拽了一下你的衣裳

萍,你痛吗?

水的波纹,一圈圈扩大,到了马峦山

青丝遮脸


水下有佳人呀

       一顾小鱼沉入水底

       二顾桃花凋谢

       三顾明月躲在青云的后面


哎呀

大雁落在平沙,留下衣裳

羽毛

哎呀,一列火车穿过阴道。


哎呀,打碎了西江月。

散落

马峦山

年年织青线


哎呀,水边,坐着羽林郎

哎呀,三四年,西江月照着西江月

哎呀,三四年,时间灌溉马恋山

哎呀,红河失火。

哎呀,蓝田玉碎。

哎呀,两只野鸳鸯

哎呀,你念你的念奴娇

哎呀,我写我的匿名信


●城中杂记


千万不要对着老人叫喊。

一只乌鸦,中国籍,蹲在树上

静坐,抽烟,翻阅《史记》,留下一小袋成语


它多次使用化名,频频说出人间的凶兆。

把声音漆上黑色。与阎王关系,由隐喻趋向公开。

接上转弯处,一条路

正沿时间返回村子

有人没有回来。有人摸黑将骨灰种上山腰

油葫芦,果蝇,蟋蟀,夜间出来觅食,交配,叫喊

高一声低一声

它们,完全不用管住自已的嘴巴


本纪。

世家。

列传。

所现者,细小。所未现,巨大。趋向迷雾深处

送葬的队伍少了很多人


大风拦腰吹断。


●王梅的麦克风


王梅的麦克风是甜美的。亚洲姑娘,你的声音含有春天

的气味,可否叫回乡下那些离去的植物、昆虫、鸟兽?

如果它们叫春,将天色叫亮,将春色叫暖,那该多好呀。

月亮进城之后,它面朝东海,端出一只唐朝的旧银碗

                          盛满宋代

                          比潘氏还白净的

                          砒霜。

                          九成新啊

                          喜,是这轮月亮。

                          悲,也是这轮月亮。

                          我怀疑它是敌国的

                          贡品。

自然界,充满秋后算账的习性。此刻,城市无山可借

无野花,香。无蜜蜂,浪。我最伤心的事,不是这些

而是看见城管局的人杀西瓜。王梅的麦克风,你快喊呀

路边的西瓜流下一滩血迹,多象一名跌倒的小贩,落下

伤 残。

诗歌随笔

诗歌总是将我一分为二,一个我拥有善和良知,另一个我塞满欲望和卑污。诗歌之于我个人,已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它就像日常的盐,一点一点地渗进我的身体和生活,使我具有两种活法和两种世界,我的世界因此变得更为阔大和自由。

写诗,是我的一个爱好,或兴趣、或自娱、或抒情、或咏志、或以文会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自己对诗歌这种“识别”还比较初浅。是的,诗歌不仅仅是这些,诗人是一个“神职”,好的诗歌是与神说话,带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走进寺庙或教堂,充满光的照亮和神性。一部份文学作品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八个字的笼罩下,诞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另一部份作品则对生命相反的部份(就象白天和黑夜这两个部份)中的人性进行了深度挖掘,露出现世的真诚和悲悯。前者是享受阳光的人赞美阳光,后者是一些人站在黑夜之中,说出那些另一部人不可体察的黑色部份,并试图以人性之光将它照亮。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后者他一定是挖到生活的深处,摸到生命的痛处,从而获得了历史的重量和生命相称的能量?迄今,我的诗歌多是书写小人物,试图凝视一个时代沉积的尘埃,挖掘被黑暗埋住的真实部分。对于我而言,诗歌能挖掘和呈现的,永远只是现实的一小部分,就像大海上移动的冰山,更大的一部分被隐于海水的下面:所现者,细小;所未现者,巨大。

诗歌不会给生活带来一砖一瓦,一沙一石,一花一草,但是,她会给恶带来善,给罪带来救赎,给卑污带来良知……任何时候,诗歌因“无用”而打开更大的世界;因“拒绝有用”而充满了的力量。我一直相信:一个人,一座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会因为诗歌而获得新高度。这是我现在对诗歌保持尊敬的理由。

评论

卑微的正义与历史的另一面

——郭金牛诗歌浅读

中国社科院:陈福民   

郭金牛不是一个职业诗人,他只是在打工之余记录下他所能看到与感知的时代真相之一斑;他也不是一个多产的写作者,虽然他的写作经历已经相当长久,但今天呈现于人们面前的,也不过是收入薄薄一册《纸上还乡》的49首短诗。但他的诗歌,具有多数人所不具备的冷峻、陌生与直抵心灵的质感力量,并由此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洞察力。

“纸上还乡”一词凝练了郭金牛并不宽广但极富历史深度的精神世界。这个具有症候性的精妙词语,构筑了一条虚拟的救赎之路,或者说,这乃是郭金牛们用以理解世界、表达世界的一种方法。当人们被历史牵引着来到陌生的城市里,文明就此发生了致命的断裂,并衍生出无数的悲哀与绝望的故事。抒情或诅咒,曾经是一种习惯性的精神力量。而在事实上,这个方法被使用了整整一个世纪,并且似乎还要继续被使用下去。因为它不仅讲述着两种文明的此消彼长,也透露出灵魂的倔强和更为深远的历史意味。

没有人能够拒绝“纸上还乡”这么优美而绝望的词语。因为它的“纸上谈兵”的性质,正在使“还乡”成为一种在物理层面上没有意义的事情,另一方面,在绝望的地方,诗歌出发并导引了一场想象的绝路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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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金牛作诗、民谣歌手洪启作曲兼演唱《在外省干活》

笼统地赞美这种“乡愁”是没有意义的。对于任何一个时代中的每个人来说,都可能会有“家园”之感或“怀乡”之痛,那是诗人永恒的病患和灵感之源,那是抓住生存之根并获得自我确认的有效方式:“在外省干活,得把乡音改成/湖北普通话,/多数时,别人说,我沉默,只需使出吃奶的力气//四月七日,我手拎一瓶白酒/模仿失恋的小李探花,/在罗湖区打喷嚏、咳嗽,发烧。/飞沫传染了表哥。他舍不得花钱打针、吃药/学李白,举头,望一望明月。//低头,想起汪家坳。”(《在外省干活》)乡音和普通话、故园和当下情境,类似这样的句子和意象在郭金牛的作品中还有不少,不仅是他诗歌的核心意象,也是构成他的写作中心冲动的要素。若只是这样看待和理解问题,那么郭金牛就势必会被放置到已成陈词滥调的文学“怀乡”大军中歌哭吟咏,但是,让这一切真正有了意义并且需要细心甄别与判断的是,这次郭金牛们遭遇的“还乡”之痛,不再是李白们所感怀所抒发、为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乡愁了。它是完全陌生的事物,几乎是郭金牛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拒绝的——“纸上还乡”,成了一种谶语和一个命运,成了一个永远也完不成的虚拟动作。因为,他们,以及中国,永远地回不去了。

现代性的“还乡”之痛深刻区分了不同文明的迥异性质,它让“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从而使得“纸上还乡”成为一桩必须做甚至惟一可做的事情。但更重要的,乃是“还乡”的路径被连根拔起之后,诗人们除了大力展开“纸上谈兵”行动之外,是否还有可能做些什么。也正是在这里,郭金牛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看见和感知了时代变迁巨大的冷酷无情,他看见了死亡、牺牲与被湮没的命运,以极为冷静的白描手法写出了回不去的真相,表现出一种客观上的历史深刻性。

《左家兵还乡记》是最能代表郭金牛诗歌艺术水准的杰作。这个有着小型叙事诗外貌的作品,讲述了一个关于黑色与黑夜的故事,讲述了一个人无声无臭轻如鸿毛的死亡:“一只夜鸦,穿黑衣,骑黑马,走黑路/嗬、嗬、嗬。挖坑。挖坑。挖坑。阴间的信使,正将坏消息传递/第一只,它要摧毁一个人/第二只,它要摧毁一个村子/第三只,它足以摧毁我的祖国”。这篇作品完全可以被写成多种体式,小说、散文或者非虚构,其大意是说一个奔赴异域他乡打工的农民,在挖电缆沟时被剧毒银环蛇咬了一口,送进医院时已经气若游丝,接下来,就是其他人如何善后——“左家兵还乡”的问题了。无论郭金牛这首诗所写是否是他身边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想象并理解这种事情的概率与真实性就已经足够。但如果问题仅限于此就还只是新闻,而郭金牛从中看到了构成诗歌的残酷“诗意”。拥有权利无处伸张的人不得不用“失德”的方式“躲掉医疗费”,为了最后的信义,几个人失掉了自己的信义……这种逻辑、责任与道德的强烈扭曲所昭示的人性的垂死挣扎,难道不是激励人们“还乡”的最后一点道德安慰吗?左家兵是在一息尚存的时候被老乡“偷走”的,有诗为证,他在被人们从医院悄悄背出的“23分钟后断线”,我们能想象这种将一个活人当做死人来处理,然后又将这尸体当做活的生命来尊重的无奈、艰辛与伟大吗?

在人类所有的正义中,诗歌的正义很可能是最为卑微和无力的一种形式。然而,诗歌的正义力量却是最为动人也最为悠久的。左家兵的“还乡”,包含了对这种正义全面复杂性的最为恰当和精确的表达。而这不是理论的胜利,它是不折不扣属于诗歌的胜利。

与其说我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不如说是郭金牛叙述这个故事的方式立刻抓住了我。在中国现代白话诗驱逐了华丽的修辞与平滑的韵脚近一个世纪以来,读者应该不会再对《左家兵还乡记》的貌似散漫、叙事性、琐细,实则结构严谨中包含的无限意味感到吃惊。而“还乡”作为严肃的精神动作,也恰恰是由诗作中被精心讲述的数字、人名、地点、时间等元素所紧密组成,不可或缺。郭金牛耐心地使用了这些元素,不惮巨细、不厌其烦。《左家兵还乡记》以及《纸上还乡》集子中的很多作品,其正义的诗意或诗性的正义,统统都与上述最为形而下的事物纠缠往复,从不诉诸空言。这里最有力的启示在于,当卑微的正义被迫成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正义时,诗歌将永远不会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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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还乡》

《纸上还乡》另一引人注目之处是作者对于打工人群赤裸而严肃的情感生活的描写,欲望、幻想、诱惑、荷尔蒙、相濡以沫、失望流离,直至天真无邪的“性叙事”。这里涉及的角色包括“我”、木匠小郭、李小梅、灿烂的小妓女徐美丽,以及各种叫做玉、张、萍、许的女性。这个在相当程度上属于社会学领域的问题,曾经在文学创作中被过度修饰,极尽婉转凄美忧伤煽情之能事。然而,那些住在出租屋、工棚、集体宿舍,穿梭于城市犄角旮旯昏暗小巷城中村、辗转于流水线上的无名少男少女们,其实是另外一番场景。

《木工部的性叙事》中毫不扭捏作态的经验直陈,完全击碎了暧昧化的白领书写与程序化的底层想象。打工的人们曾经被强加给了各种苦大仇深,被凝固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代表,在文学作品中呆若木鸡供人瞻仰。然而李小梅对此不屑一顾,这“春天的一只小兽,要出来活动,说美就美,欲休不休,随她乱走”,直至与她中意的男子一起“低头,坐进蚊帐……铁架床,摇出了慌乱”。这种满心喜悦的对青春的礼赞,这种秉持自然生态的健康朴素的生命欢歌,禁不住令人想起《诗经》中男欢女爱的场景。而那些“名声不好”的边缘女性,如“灿烂的小妓女,徐美丽”等等,郭金牛谨慎地悬置了简单化的道德视角,同时始终保持着对于她们作为生存着的“劳动者”的尊重与确认。

在最好的情况下,诗歌的正义与历史的正义可以吻合一致,但在有些时候或有些问题上,它们又不能总是握手言欢,严重时甚至彼此反对。一个诗人的写作,在鼓荡诗歌正义的同时,是否也需要为历史的正义负责,这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纸上还乡》并未正面表达对于历史的拒绝,尽管“还乡”只能在纸上进行,郭金牛也只是希望记录下那些场景那些生活的痛楚。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在《罗租村往事》和另外一些作品中,诗人对于故乡的诗意怀念以及对工业化的诅咒虽然充满正当性,其实不仅并无新意,往往也会似是而非。中国文明的进程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不仅回不去了,还会继续往前走。在这个意义上,“乡”作为精神存在的合法性,并不能抵消农民作为自给自足的小生产者阶层行将终结的必然性。对于这个历史进程的复杂性的体认,需要同样复杂的逻辑。诗歌的正义固然没有义务对此负责,但终有一天,历史的正义会找上门来予以检验。一如鲁迅在《野草·题辞》中所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这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透彻的态度。由是,尽力去观察这个时代种种面相,尽力去理解历史艰辛背后的活力,不执于一念,存阔大情怀,在人性、诗性与历史的正义之间折冲,驰向方生未死之境,乃是一个伟大诗人的成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