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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派批评:陈露
更新时间:2019-02-26 来源:广东文坛
北江流韵:清远散文创作“本土化表达”的思考
□陈露
1.本土·非地域
散文创作的易与难,似乎是一把时间的双刃剑。一面划伤了时间的记忆,一面划伤了个体内心忧愁与喜悦。如果说散文与诗歌一样古老,那么甲骨文里的卜辞,或就是中国散文的鼻祖?翻开中国江河版图,不能忽略珠江,而珠江的重要组成——北江,却又是中国江河版图中从秦汉至民国,一直在史籍潜伏的江流。这一条徜徉于整个粤北的江河,同时也缠绵悱恻于清远市八县(市区)的江流,那些生生死死的故事;那些欲说还休的历史;那些血脉传承的记忆,皆与这片土地的人们的生命相融一体。你逃不掉,你脱不去,你无法忘怀。于是,在我们的笔下,北江故事,这片土地之上的爱恨情仇,自然而然成为我们文字表达不可或缺的写作方程式之一。由地域而产生的本土,它们有区别吗?本质又是什么呢?北江是我们的“地域”,也是我们的“本土”,它们之间的“场域”与“共振”在哪里?
2.略语·五作家
在清远诸多优秀的作家中,陈玉梅是我读到能够持之以恒,一直在路上的散文作家之一。至今已出版了五部散文专著,令人钦佩。她的一篇散文《仰读铺头》,让我读到陈玉梅从原来擅长抒写世态人情的笔端,划出一道道具有厚重质感的日常。她描写道:“一路走来,七分古朴,三分幽雅,感觉那梅溪水的流转,小草木的生长,青石板的回声,甚至那老旧的镂花窗格的守候,都无不在这个古苗寨的呼吸里。”于日常细节的描述上,她做得更精细:“这里的女人是用一种幸福的眼光看待劳动,看待生活的。女人婚嫁后便变得矜持起来,家庭开始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中心的地位,她们不停地操劳家务、刺苗绣、酿米酒、磨豆腐,勇于承担起种种生活重担。凡是寨里人聚会,她们还操持‘合喜宴’,随着时光变迁,菜肴种类也不断翻新,制作精良。煮油茶、打糍粑、猪脚粉、酸菜鱼是女人的拿手好菜,也是最能留住男人心的东西。虽然红颜逝去,但另一种美又开始在丈夫眼里滋长起来。”这一段描述如木版画中线条清晰、突显,却又与空白处构成和谐。青年诗人罗燕廷点评她这篇散文中说到:“给读者呈现一个立体式的有历史质感的湘西南边陲苗族村寨铺头画面。”
陈玉梅的散文,文字清洁凝练,在此篇作品中更为体现:笔调一步一移,情怀一咏一叹,文心厚实花开,苗家日常气息涌袭而来。随后读到她的《别让鸟鸣成标本》《老屋,心中的感受》等作品,多贯穿这一创作思路。于城市化、工业化发展的当下,作家忧心“别让鸟鸣也成了标本”,这是多么深刻的反思。而对于“老屋”,我们大多拥有这一美好记忆,这份记忆却随岁月蹉跎,或淡忘,或怀念,或咫尺之间的乡愁,寄托着无以言说的忧伤。但陈玉梅的“老屋”看到的却是“旧事物终究被新事物取代”的坦然。
陈玉梅的散文书写,归结为:日常里的人情,细腻而敦厚,情丝如织布,闪耀着生活智慧,于平静处见波澜。
第一次读到何群贤的《回岐耸翠》,我便发现本土书写的潜在性。“当年爷爷在世时,说他的祖辈曾在大龙眼树下挖了一个大陷阱,以捕捉时常进村伤害牛猪的老虎。老虎没中招,倒是后来家里人口增多,为盖新房,把老态龙钟的龙眼树给砍了,填平了那个大陷阱,盖起了现在挖井的房子。由此可见,回岐的确曾经拥有丰富的林木资源,还孕育着老虎等珍稀动物。”从开始挖水井挖出了陷阱,挖出了这一方水士的“历史”。文章继续在作者思绪下行进,成了“破坏山林”与“保护山林”之间的小孩与大人的“战争游戏”。上下之间粘连,是一份家乡情结。《回岐耸翠》传达给读者的并不仅仅是一篇关于家乡风貌的描述,而是生于斯长于斯某种基因的传承:“回岐山翠,北江水长。昔日美景重来,不知老虎何时归山。”之后读到何群贤的《炸油糍》,才情的灵动与文章中细质的肌理,令此文竟成了清城区、清新区旅游推介经常引用的文章。
汤惠群发挥文学写作特长,对疍家文化展开书写。“疍家人”系列以鲜明的个体的生命经历表现了疍家人辛酸的历史以及这种独特“水文化”的遗存状况。水姐妹、黄妹、何八水、阿矮等一系列“疍家人”,在汤惠群笔下鲜活呈现。无论名字或生活经历,可谓处于“底层”的生命,然这些顽强的生命个体,他们的经历,他们人生的变化,他们情感的色彩,均在作者细腻的书写与打磨下,异彩起来,鲜活而顽强。“晚上,渔火通明,岸上沙洲上,并排两支橹,玩新娘的男女群情高涌,一定要她和虾哥过‘独木桥’, ‘桥’中相遇时还得把自己咬着的一颗糖果分一半给虾哥,然后相互转身走过独木桥。桥中相遇时,虾哥抱得是那么紧,那么紧,自己还是第一次和男人脸贴脸,身贴身,虾哥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鱼儿清鲜,粗重的气息一呼一吸喷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弄得自己浑身燥热……呵呵,羞死人了!每当想到此,黄婆婆总是忍不住掩脸而笑,现在也一样,俺不住快乐,掩不住羞赧。两排整齐的假牙在粗壮的手指缝隙里,在朗朗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头上全白的银丝也一颤一颤,充满笑意。”《黄妹》一文,我们可以透过作者的细腻描述看到这位黄婆婆的鲜活回忆。“临别时刻,我握着水生哥和水妹姐粗糙的大手,我真想拥抱他们,一如拥抱我亲爱的父母一样。”在《水姐妹》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作者融情书写对象。作者采用故事叙说表达方式,为我们讲述了“疍家人”的历史。而这些散文,甚至可以弥补清远市,乃至北江流域“疍家人”文学书写的空白,由是更见珍贵。
连州的张久灵,是我近年关注到连州地域文学书写中突出的一位,《传统村落最后印记》一文让我读到连州古村落丰富内涵,尤其作者对门楼详细分说,堪称“田野记”。最后的传统村落,形在外,心在内,魂不见了。渐行渐远之间,有着诸多瑰宝的遗弃与消蚀,令阅读者也不禁为之扼腕叹息,从而传递一份文化良知。此外,久灵的创作还有诸如《东陂火狮闹元宵》《东陂小贩的号子声》等地域特色明显的散文创作。“‘水——,豆腐!’卖水豆腐的是个强壮的汉子,底气足,发声如雷,号子声使大街小巷每个角落的人们都听得真切分明。”这是东陂早晨的吆喝声。“卖水豆腐的小贩前脚刚走,卖点心的后脚便来了,‘咸煎——油条,包子——粽糍!新鲜——出笼,滚泡——热辣!’”而到了中午,“‘有——卷粉——切粉——沙河粉——卖哩!’卖粉的大爷大概年轻时唱过戏,因此,他的叫卖声不是在吆喝而是在唱,号子声一气呵成,如唱粤曲的腔调,不徐不疾,似轻烟流云般轻舒漫卷,把人们的食欲都激发出来了。”从早上到中午,水豆腐、咸煎包子,再到卷粉,货郎小贩叫卖声此起彼落,再加之作者精细描述,小镇生活于文字间流动徜徉。而后,作者也感概:“这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号子声,是寂寞小镇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它给单调乏味的乡村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平时听着也许不觉得怎样,倘若隔三差五的听不到这些吆喝声,心中便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到了今天,已经很难听得到这些亲切而醇朴的吆喝声了,心中的那份失落感,就越发强烈。”
阅读张久灵的散文作品,发现他是一种乡村知识分子的思考,而非纯粹是一个作家的写作。
英德刘海军的散文近年十分丰富,我对他作品阅读主要从《清远日报》等报刊获得,如关于英德《大站的故事》以及关于浛洸镇鱼咀村的故事《阅读鱼咀》等。《阅读鱼咀》一文,先介绍这村庄的地理沿革——从村庄历史中发现“稻草龙”——再描写相关的民俗活动——以及关于鱼咀的地理故事。通篇生动地为读者介绍了这条村庄的“前世今生”。刘海军的散文有一大特色就是文史随笔为重,通讯手法娴熟。这可能与他从事媒体工作经历相关。然,如何在文学抒写与文史写作中找到平衡?如何从本土发现中找到文学书写的途经?恐怕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3.语言·文本
就常规而言,散文语言比其他文学体裁语言要求更具有规范性,更具有普语句子表达的严谨性。我们的散文作家大多出身教师队伍或媒体人,对语言规范有一种职业使然,本能为之。但很多时候,却常常因为过于规范而失去语言灵动与语感的丰富。我们都知道,普通话是不具地域特色的通用语言,中国有着无数的地域语言,而岭南,就分布着广府、客家、潮汕三大民系语言。一个连州市,其方言的丰富性成为语言学专家们的宝藏。如何在地域语言融入普语的写作,恐怕不只是语言学家的问题,更多体现在作家本土书写上的努力,也是突显本土书写特色不可或缺的所要思考的问题。
去年以来,在声音与词语之间游荡,深感对词语的揣摩与体会之艰难。语言的钝化与深入,已经不是智商问题。然而我们对汉语表达的钝化却又日趋严重,很难在词语中找到更多的温暖与厚度。冬天了,裹着厚绒锦衣取暖,我们的语言却难觅茶香醇厚。我常问为什么?在我们的散文中,充斥的公共化语言可能是导致阅读难以为继的原因之一。因而,散文语言的精确与特色,是令读者进入文学审美的唯一途径。
千年散文写作所奠定的“文学模型”,从古到今经过历代文章家所建立的一种定型的文学模型,归结为“起、承、转、合”四个字。这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珍贵文学遗产。然而我们的散文写作,仅仅就是这四个字的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近几年来因为工作需要,笔者阅读了不少南北散文作品,有一个现象不能忽略:在文体的变革上散文的多文体互为互用。即可以运用诗歌、运用新闻、运用通讯、运用田野调查材料,甚至小说的描述方式,话剧对话桥段,都可以吸纳运用。但不管怎样运用,要写出散文“这一文学体裁特性”,还是需要它的思想与判断。散文写作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它可以把所有的文学形态的表达方式用进来。散文,它应该具有更广阔的包容性;具有更突出的新锐性。我想我们须确认这样一个观点:散文,是一种开放性的文体。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我们研究不够,学习不够。
4.审美·判断
于坚的《建水笔记》发表于2017年第一期《人民文学》,初阅便一下子打动了我,难予释手。作者从一流诗歌到一流散文,中间累积岁月经验转化成他的文学判断的智慧。如果说于坚还只是在描述历史与个人情怀的话,《建水笔记》仅当平常作品而已,可贵的是于坚能够从一座城的入口通往思想的出口。建水,“新临安”,读者读到的不只是眼前的描述,而是作者个人聚合了历史,时间,当下对世界三维认识的展述与表达,把个人情绪尽量把控在文字背后。于坚的文学写作是行动型的,建水足以体现了这样一种行动,即:你必须进入,反之浮光掠影而已。进入的通道多种,从外而内,从内而外,载体是你的思想。“书香门第不是形容词,就是小巷两侧古旧院落。”像这类看似不经意的句子,在于坚《建水笔记》遍布。一流诗人的功底让他对汉语把握总能产生随手的张力。吾以为,这便是一种文学的判断。
著名作家鲍十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高声斥破:“现在一个非常不好的现象是,许多人站在庸俗成功学的角度去评价一个作家,而不关注作品本身的质量。当务之急,应让文学回到文学。”文学的判断,包括我们的创作思想、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体、我们的表达,“应让文学回到文学”,笔者为此话而击节。
我曾在一篇论述本土文学创作的文章中指出:每一个作家皆有自身与生俱来的文学图景或文学地图。分别在于感情的强与弱;养料的厚与薄;元素的丰富与单一。这是本土书写中一个重要途径。就如陈玉梅对于《老屋》的抒写;何群贤对于回岐山的描述;汤惠群对北江人家的故事;张久灵对东陂的日常;刘海军对于英德的地域。等等。
5.田野·图景
徜徉于粤北的北江,往北连接中原,往南接通大海。它的水流是运动的,它的情感是流徜的,它的历史是穿越的。它不是独立的,在与外部世界关联、流动中,才至不干涸,才至它的存在。那么我们的散文书写,我们的本土书写,在这块地方怎样找到出口?本土不是静态,它具有强烈的动态性,也就是说我们对这块地方历史、传说、现实、故事的描述,怎样找到与外部世界连接的出口。
笔者在开展创意写作教学与研究活动当中,对清远作家群体的散文作品有较大面积的阅读,我的感觉:有部分作家的散文格局相对来说比较小。在语言表达方式、在创作思维、在技术应用,明显落后于当下岭南地区散文写作呈现出来的新锐状态,也就是说我们的创作怎样更好跟外界外部对接?包括笔者个人,仍然需要不断学习与探索。散文可以很小,小到一朵花,一棵草,一只鸟,都可以写成一篇美文。这个小,不应成为我们创作格局小的理由。小处见大,中国散文创作史,随见这种文本典范。散文可以很大,大到万事万物皆可笔中来。梭罗的《瓦尔登湖》,波特莱尔的《巴黎的忧郁》都是散文名著。
作家的文学地图,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作家在作品中建构的世界;一方面又可以理解为作家对一个或数个“文学故乡”的深耕细作。就散文创作而言,我则更倾向于后一种。比如我们要描述一棵老榕树,是否可以进行恰当的追问?这棵老树的背后:它的历史,它的故事,它周边的人文环境,它的风俗是怎样一种状态?恰如其分的追问,书写将变得立体起来。又如我们面对一条古村落:这个村落的前世今生又怎样?如果我们通过田野调查,进而对这一宝贵的“文学地图”深挖研究,我们的散文写作,将随着你的深入,你的情怀与文章的出口豁然开朗。但基于散文的文学表达,于艺术审美上,我们如何更好表现?这也是笔者与散文作家们共同探讨的问题。
著名学者、文艺批评家江冰教授于2016年12月18日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时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重新理解自己的故乡,重新审视本土文化、寻找广东本土创作的‘出口’,重新站到中华文化的前列,这正是广东地域文化‘本土叙述’的动机所在、愿望所系。何况,在南粤这片土地和海洋上,近几十年发生了那么独特的大事,奇人奇事,空前绝后。假如我们的文学对这段具有强烈‘地域性’色彩的历史描述缺失,假如本土作家缺席,又将是怎样的历史遗憾与作家失职呢?”当真是振聋发聩啊。同时,也是对于我们如何开挖“文学地图”的指引。
6.记忆·通道
文学书写,终究是时间的记忆与想象力极致发挥。从刘海军对英德本土的书写中,我想到英德这块土地的历史。譬如端午节,中国传统节日中唯一一个与诗歌,与诗人,与艺术,与鬼神,与竞技,如此密切关系的节日。楚国边陲之地的北江英州,屈原的歌声依旧传递,北江之上的龙舟英德为最,直至源于对抗秦汉大军的北江舟兵所演绎而成的清远三人燕尾舟也成为屈原的守魂使者的时候,其实岭南已非岭南。从楚地出逃的贵族们,编钟音律播撒南方,以树叶遮蔽的山鬼,亦已成为我们今天时间记忆里那些悠远的符号。
当我们的书写总喜欢以公共话语切入宏大的历史叙述的时候,时间记忆已经遗忘个体生命存在,只见森林不见树木。那些曾经鲜活的脸孔,那些有血有肉的躯体,那些喜怒哀乐的灵魂,常被史家们忽略于尘埃的角落。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文学书写的重要,这个时候才明白文学抵抗遗忘。记录时间的角落里,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一如对镜梳妆的留存,在时间的背后曾经如此日常过,美丽过,痛苦过,饥饿过,而非一条条纲目的空洞与宏大而苍白的矫情。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在未来百年高度智能化的时代,今天时光亦为机械智能无法复制的文学生命的影像。从这个意义上,清远一大批作者之散文作品,已经观照到个体独一生命存在的艺术描画。
作为一个散文作家,尤其是作为地域性的散文作家,如何让我们的眼光与思想,于本土之上越过村庄和山脉;如何找到接通外部世界的“本土化表达”,吾以为乃当下创作问题之首要思考。
[注]:本文为“广清文学与本土文化研究”课题项目之一。
作者简介
陈露,本名陈伙胜。二级作家。现为清远市清新区文化馆馆长,广清文学与本土文化研究室主持人,并为广东财经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校外导师,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客座研究员。2016年入选首批“广东省基层宣传文化能人”,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驿外桥边》《鼓舞》《家园记忆》《我歌且谣》,诗集《岁月无题》,传记文学《追寻北伐铁军精神——辛亥百年·陈可钰将军传》。民间文艺著作《中宿古县:失落的七百年时光》。